“好。”静漪答应着。将餐巾放下,说了声抱歉,便起身想上楼去看看医生是不是给杜氏检查完毕了。慧安也起了身,跟她一起出来。两人并未走远,就听三太太说:“若是这回老爷的生意垮了,咱们要喝西北风的吗?”“娘你能不能别说丧气话?何至于。”之鸾立即说禾。静默片刻,倒是四太太开了口,道:“三姐心放到肚子里。上海滩上瘪三混混多归多,成气候的有几个?老爷做生意这么多年,什么场面没见过?”“翠姨说的极是。再说了,果然有这样一天,你担心什么?就是我,难道养不了你们几个?”之鸾顶撞三太太。“你一个穷教书匠,能挣几个钱?”三太太尖声。之鸾嗤了一声,说:“我是挣不了几个钱,娘你有不少私房钱吧?先把你私房钱都拿出来帮父亲吧……”慧安扯了扯静漪的衣袖,静漪看了她,她指指楼上。静漪跟她上了楼,走到半截,问道:“可是银行出了什么事?”“详细的我也不清楚。前阵子开始就有些关于程氏的不利消息。做银行可不是最怕这个么。银行这几日也总有奇奇怪怪的人出入。之慎担心有人闹事,提前做了准备。可那些人又按兵不动。他也安排人放消息出去。每次他一放消息,必定有相应的不利消息跟上。按说现在多少假消息也不至于动摇程氏……”“什么假消息?”静漪问妲。“说是几年前因为程氏期货、债券什么上的投资,有大笔亏空至今没有补上。债券涉及西北和东北两处。西北的也罢了,东北因为局势不明,消息一出来,人心惶惶的。不断有储户开始提款,规模越来越大。眼下能动用的资金都在向银行调集。静漪?”慧安见静漪脸色稍变,看着她。“怎么,你也听说过?”静漪心想慧安虽不管外头的事,到底心思细密,转述的这些,条理清楚极了。她便也马上了解了状况。慧安以为是假消息,她恐怕这些都不是假的。程氏至今是不是还有亏空,她拿不准,但是操控债券市场、投资不当,造成亏空,这是千真万确的。损失的又何止是程氏一家呢。“挤兑?”静漪哑着喉咙吐出这个词来。慧安点了点头。“九嫂,你先上去看看母亲。我去找九哥。”静漪说完,便回身下楼。慧安莫名其妙,看她快快地下了楼,往东转去……静漪心怦怦跳着,到之慎书房门外,定定神敲门。之慎说了声等一等。她站下。虽是下着雨,这走廊的尽头是个很大的玻璃房,隔了老远都能看到里头百花盛开。此处窗外又有棵金桂,花都半开着,被雨气遮了,香味沉的很。她被这香味熏着,总觉得不舒服。有仆人经过,说声十小姐早。她便说:“把那窗子关了吧,要进来雨了。”书房门开,之慎让她进去。静漪进门便被一股烟气熏到,更加不舒服,门且开着,看了之慎的样子,到嘴边的话成了:“九哥还不吃早饭么?”之慎开了窗子让她坐,见她问,说:“马上。”静漪没有坐下。宽大的书桌上堆着散乱的文件,台灯亮着,屋子里所有的一切看上去就是一团糟糕。静漪忍不住想起陶骧那极有条理的书桌来,她几乎从未见过他面前什么东西是乱的……“你怎么过来了?”之慎问。静漪转头看他。她目光里的担忧和探询让之慎愣了下,他说:“不是不能解决的事。你不用担心。”“我就是想问问,这事儿是不是跟牧之有关?”静漪问道。之慎沉默。“九哥,告诉我是不是和他有关系?”静漪追问。之慎舒了口气,说:“还不能完全确定。”静漪却也知道,之慎这么说,就等于是十成十的把握,这次的风波是陶骧在幕后操纵了。她呆了似的看着之慎,说:“为什么……”“静漪,为什么,我们清楚。”之慎说。“撑得过去吗?”静漪问道。“想尽办法会撑过去的。让他得手,不只是程家损失惨重。”之慎说。他很平静,像是在跟静漪说着不相干的事。静漪眨着眼,之慎的面孔和声音仿佛都离她很远。他们都有好一会儿不说话。院子里远远的有人经过,不大不小的声音在说着这一支剪掉那一支留着……之慎看过去,是两个花匠在修剪金桂枝子。他顿时觉得心烦,想要开口说句话,就听静漪说:“九哥,别怪他心狠。是我,也会这么做。”之慎看着静漪,说:“预料之中,但是没有想到他会用这种手段。我竟也不知,他何时与青帮有所联系的。父亲在与杜文达接触。对方只跟父亲见面。”静漪听着这个陌生的名字。这些她一无所知。所知道的只是眼下跟她有关系的这些男人们,父亲、哥哥、丈夫,为了权力为了金钱,各出手段。他们大概从来没有想到过要顾及她……而她居然幼稚地以为,自己能够帮助他们化解一些矛盾。现在想来,他们过去不会,将来也必然不会为了她而有所改变。在他们眼里,她顶多是权杖上的一颗宝石。了不得是最耀眼的那一颗,但是最重要的始终是权杖,不是用作装饰的宝石。“你做了很多错事,现在看来至少有一件事你做对了,那就是回来。”之慎说。静漪望着对面山顶氤氲的云雾。山有一半都没在云雾当中,看不分明。“九哥的意思,难道是我不用再回去了?”她问。她心一点点往下沉,转过头来看着之慎。之慎近在咫尺,却也和那青山一般,让她看不分明。“他根本没有考虑你。对程家痛下杀手,等于把你也逼上绝境。你不回去,对他来说,应是意料中事。你回来这么久了,他可曾关心过你?没有。那么你们的夫妻情分,不过如此。”之慎说。静漪像被掌括一般,耳朵嗡嗡作响。她的九哥曾经打过她,但是那样打她,也不如说这几句话狠。“那你们呢,你们考虑过我嘛?”她问。之慎沉默。“从前是孟元,现在是牧之。”静漪气到浑身发抖。身上有一处在疼,她冷汗冒出来。眼前忽然就发黑了,她不得不扶着窗台。之慎见她脸上变色,忙扶她。静漪推开之慎,缓过这一阵来,她扶着椅子坐了。之慎说:“这是两码事。戴孟元不能与陶骧相提并论。”“是这样吗?牧之是恩怨分明的人。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为了帮三哥,一步步拖延。三哥就一个个圈套给他——他哪里是那么容易受人威胁妥协的人?今天他能对程家痛下杀手,也是你们逼的。父亲和你,难道就没有想办法反制?这绝不会。”“如果他一意孤行,那就是鱼死网破。”之慎被静漪闪亮的黑瞳望着,吐出这几个字来。“鱼死网破……九哥你这算是说了实话么?我想你们既想制服牧之,就该早有准备。怎么也不该这么措手不及吧?他从来不是善男信女。我相信你也不是,九哥。父亲与我公公是几十年的老朋友。当年他要我履行婚约,是何等的重承诺?今日我已经是陶家人,更愿意父亲仍如当年一般,信守诺言。”静漪交握着手。指环和她的手一样凉。“父亲当然会。”之慎立即说。“那最好。我知道九哥现在能主事。九哥一次失误,错误至今没有弥补。我相信不是不能,是不为。”静漪看了之慎,“作为妹妹,也作为牧之妻子,九哥,我希望你信守诺言。挤兑一事,牧之纵然有错,错不在他,从根儿上说,起因在你。以牧之惟仁,我信一定留了余地。若他真痛下杀手,你根本来不及组织那么多资金来应对。”之慎看着静漪,问道:“你知道他的余地是什么?”静漪转了脸,道:“我不知道。不过我想他拿回该拿的,也不会赶尽杀绝。也许他在给我时间,让我回去。”“你明知道现在是这个情形,还要回去?”之慎问。“九哥你难道忘了,我是怎么成了陶家的媳妇的?我不回去,能行吗?现在程静漪三个字,前面缀着的是个陶字。我眼睁睁地在看着事儿一件接一件地发生,无能为力。我是不是还会眼睁睁地看着牧之成了挤垮程氏的幕后黑手,程氏倾举家之财散尽仍成了银行业的笑柄,更不要说你们都是那些小企业小百姓破产的罪魁祸首?这个结果,你们是都看不到,还是就等着有人来破开这个僵局?虽然无能为力,我总要选一边。”“债,我一定会还。但是这一仗我也不会输给陶骧。”之慎说。“什么时候还?等陶骧交出西北军权、俯首称臣?九哥,陶骧今日作为如果说是卑鄙了些,九哥你算不算无耻?”静漪冷冷地问道。之慎站在那里,不动了。静漪仰着脸看他,嘴角是一丝冷笑。“九哥的野心也不在三哥之下吧?当年连银行都不肯踏进去的时候,九哥可曾想到今日,对金钱和权利的***,已经让你连骨肉亲情都不顾了?别说什么冠冕堂皇的话。日本人还远着呢!三哥他现在不过是拿这个做借口来……”“小十!”之慎高声。静漪没有把话说完。她心口绞痛。是她敬爱的三哥,还有疼爱她的九哥。就算是到这个时候,她明白他们不是不爱她的,但是她永远没有他们追求的理想、真理和信仰重要。她一次又一次地印证着这个道理。“九哥你早就输了。”静漪按着胸口,让疼痛减轻一些。心疼的厉害,身上别处的疼似乎减轻了些。她轻轻吸着气,和缓着些……之慎的脸色更不好看,她才顾不得呢。“父亲说过吧,银行家最重要的是信用。你不惜牺牲信用博取将来更大的利益,牧之不过以信用作武器给你一点教训而已——不会输?你的损失是不能以金钱计量的。”之慎走过来,看了静漪。他说:“小十,陶骧的确心狠手毒。”静漪看着他,微微一笑,说:“那又怎么样呢?是父亲给我选的丈夫,不是吗?”之慎哑然。“在旁人看来,九哥你,三哥,甚至父亲,谁又不是心狠手毒的人?”静漪看了之慎,“九哥,我但愿你和三哥都心想事成。”“九少爷!”程僖敲门跑进来。“什么事?”之慎转身问道。听着他的声音,静漪觉得陌生,她在一旁看着之慎——她的九哥,一起长大的亲密无间的九哥,有时仿佛是她另一只手和另一个自己,但现在他看起来与她心里那个九哥的影子印不到一出去……那个影子太小了吧,他没有成长;现实中的九哥,又长的太快了。“平安银行和长宁银行都……”程僖将一叠电报交到之慎手上。之慎拿着电报在手中,看了看,脸色阴的更加厉害。静漪反而平静极了,转过脸去,望着外头淅淅沥沥的小雨。之慎并不避着她,当着她的面打了几个电`话。对方应该说的都不是好消息,之慎除却几句问话,回答“知道了”的时候,听起来仿佛是有人用戴着铁皮手套的手,在扇他的脸。之慎好一会儿不出声,程僖轻声问道:“九少爷,那边在等……”静漪转过头来,之慎的脸色果然难看。可这个时候他还能保持镇定,她已经很佩服。她的九哥,不过与她相差无几的年纪,短短几年,他已经沉稳到如此地步……她禁不住想,或许陶骧在之慎这样年纪时,也便是如此了吧?他二十岁年纪便在虎跳峡一役指挥若定,歼灭仇人。那是何等的机智,何等的沉稳,又是何等的果决!之慎见静漪看着自己出了神似的,正要开口对程僖说什么,听着静漪问:“索家和孔家也被挤兑了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