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云胡不喜。舒睍莼璩”逄敦煌回答。他脸上笑意加深,唇角的弧度弯的更大,露出白灿灿的牙齿来。连他那握着茶杯的手,都因为在笑,有些抖动。大概是知道无论如何都是玩笑,故此一说起来,越来越像是一个笑话。静漪秀美舒展,美丽的眼只望了他,又问:“那你吃了蒸蛋,就得听话去杜先生那儿养伤,可不能反悔,知道?”“嘿,你什么时候看我反悔了?吃了蒸蛋,我麻溜儿滚蛋!”逄敦煌笑着说。一旁的元秋见他这样,也笑了。静漪故意叹了口气,看着敦煌熹。逄敦煌笑笑的。他头上戴着一顶白色的软帽,软塌塌地覆在头顶。别的伤员养伤的时候,多半会胖些,只有他,反而比先前健康时瘦上许多……静漪想着他软帽下那因动手术被剃的难看的头发,满嘴刻薄话留着可以和逄敦煌斗嘴的,一时也出不了口,反而目光更温柔了几分。连元秋都等着静漪对逄敦煌反唇相讥,看到她好一会儿只是笑而不语地望着逄敦煌、像看着个耍赖的顽童般的也有些宠溺的意思在内,就愣愣地在那里,气儿都不敢大出了…绪…“小元,今天高医生还没来?”静漪问元秋。元秋忙摇头,说:“高医生说今天孟医生有手术,她要做助手,得等到下午才有空来。不过密斯梅一早来过了。她还给军长送了起司蛋糕来。是密斯梅亲手做的呢。”“咦,是这个吧?”静漪转眼看到床头柜上一个精致的盒子,故意嗅了嗅,“密斯梅做的起司蛋糕可是非常好吃的。”“你喜欢吃?那就拿去吃。”逄敦煌说。静漪一笑,道:“你倒是大方。人家送你的东西,你转手送人,一点不心疼。”“心意我记下了。送给我,我就做得主。”逄敦煌喝着茶,看静漪望着自己微笑说了句“让小梅知道多不好”,也只是笑,“我又不是三岁孩子。”静漪想想,逄敦煌这话大约还是有几层意思。他不是三岁孩子,蛋糕哄不好他;他不是三岁孩子,所以有些事他会自己看着办……这是当然的。可哪里有三十多岁的人,还要耍赖非跟人要蒸蛋吃的呢?倒是也有……她清了清喉咙,说:“看样子你就是不爱西点。我跟小梅说,以后不要给你做这个了……我得走了,你吃点东西,好好休息。到时候有人来接你走……还是过去吧,牧之来电报也嘱咐了几次。再这样,我如何给他回信?照顾不好你,他要同我闹意见的。”静漪站起身,见逄敦煌茶喝完了,不要他多喝茶,将茶杯取了过来。逄敦煌是真贪这茶的香气。茶杯被拿走,还十分留恋。目光一溜那茶杯,竟露出顽童贪吃蜜糖的神气来……静漪看了发笑。“亦不可过量饮茶。”静漪拿了包要走,又交代给元秋,“小元,逄军长再要喝茶不可给他。我带来的盒子里有家里给逄军长预备的吃食,你记得拿给他吃。还有不要总是惯着他,他不喜欢吃的也要给他吃一点,营养均衡,恢复才快。”最后一句显然是说给逄敦煌听的,静漪故意把字咬的格外清楚。逄敦煌自然明白,也正儿八经地哼了一声给静漪听,静漪笑着走了。元秋送静漪到门口,回来问逄敦煌道:“军长,要吃什么不?我看陶太太带来一大包东西。”他有点兴奋。静漪如今不是每日都来,但每次或是她亲自来,或是林之忓来,无不大包小包带来些吃的用的。陶家的女佣制作吃食都神乎其技,吃起来味道绝美。逄敦煌吃不了多少,都分给了病友。时间一久,连他这个小副官都养的白净胖大起来。他又去洗洗手,“我来看看今天有什么好吃的……”逄敦煌看着这个贪嘴的副官,又哼一声,挥挥手表示他不要。元秋打开了一个保温袋子,愣了一下,叫道:“军长军长!你看这是什么!”逄敦煌“嘶”了一声,瞪眼骂道:“你这小子,一惊一乍的。”元秋却只顾忙着,不回答他。他将一只盖碗从保温袋子里取出来,端过来给敦煌看——盖碗一掀开,顿时鲜香扑鼻。逄敦煌也愣了一下。这分明是一碗蒸蛋——嫩滑的蒸蛋几乎看不到一个细孔,还冒着热气呢……元秋拿了勺子给他,说:“尝尝这回怎样,您老说要吃香油蒸蛋,那有什么好吃的呢,肯定没有上回李婶做的瑶柱蒸蛋和张妈做的海参蒸蛋味道好、营养足……您快尝尝……”逄敦煌拿了勺子,看了这光滑的、完美的、散发着诱人香气的食物,好一会儿不曾动。“军长?”元秋端着瓷碗等着,“都快凉了……”“先放着吧。”逄敦煌将勺子放回元秋手上,“我这会儿不饿。”他说完,自己动手,将轮椅挪动,转了过去。元秋往常总是在他说不饿的时候,都能编出些话来逗他吃些,今天却只安静地照他的吩咐将东西收好了。外头又下雨了,屋顶的窗子上噼里啪啦落着雨点子。他仰头看着,雨点子落下来,在玻璃窗上化成银元大小的一摊。很快就看不清形状,玻璃窗被密集的雨点铺满了……他看了好久的雨,脖子都酸了,也不想动。元秋过来,将轮椅推到床边,搀扶他上床休息。好容易躺好,他出了一身汗。“军说长,您就听陶太太的劝,过去杜先生那里养伤吧……陶太太跟您这儿,脾气真好的没话说。上回孟医生在这,说起陶太太对付日本人时候那气势,我听着都怕的慌……您可别等着她跟您着急。不然到时候儿瞧谁救得了您……”元秋边收拾着东西,边悄声说着。逄敦煌瞪了大眼,骂道:“婆婆妈妈的!我看得把你送回部队去了。再这么待下去,你就变姑娘了。”元秋抱着逄敦煌的水杯,张了张嘴,忽的做出女气的模样来,扭了下身子,眨着眼说:“军长在哪儿,元秋就在哪儿!”“滚去收拾东西,不是说晚上要走?”逄敦煌一脸嫌弃地斜了元秋一眼,说。“真的?我这就告诉陶太太去……”元秋一高兴,粗声粗气地大声说。然后一拍巴掌,转身而去。逄敦煌听着他沉重的脚步声在走廊上回响,间或还同护士打个招呼,听上去是很愉快的。他心情也跟着愉快了些似的。他按摩着头部伤处。伤口奇痒不说,时不时的还要头疼……大夫们说,像他这样的伤情,恢复到这个程度已经算是奇迹,后遗症什么的不可避免。静漪说后遗症也不可怕。何况还没发生的事,不用担心。静漪许是怕他有负担,给他举了好多类似的例子,都是恢复的不错的。但她定是有意回避,并没有提到陶骧——他总算是知道一点,陶骧长时间被病痛折磨,靠什么样的意志才能忍下来……如今轮到他自己,他也不敢说就一定能扛得住。他倒是没有奢望,连后遗症都没有。这些他都不在乎。换个地方养伤是势在必行的。他们在这里久了,藏匿地点和行动再隐秘,对静漪和医院来说,始终是个定时炸弹。……“程院长,元副官说,逄军长答应了。晚上照计划转移吧?”静漪刚进办公室,小梅便跟过来说。静漪点头。这也并不出所料。她微笑下,问:“是最后一批了吧?”“是。”小梅回答。“那就好。”静漪说。从明天开始,这运转半年有余的地下医院就彻底离开了慈济,地下室里又将寂寂无声。她虽知道地下医院已经在另一处秘密所在运行起来,还是觉得有一点点失落……她定了定神,说:“我们来杯咖啡庆祝下。”“听起来,逄军长答应转移,您好像送走瘟神了似的。”小梅笑道。静漪一笑,出来问了之忓和白薇要不要咖啡。之忓正在读报,抬头便道:“十小姐,咖啡切不可多饮。”他这样善意提醒,是每日都有的。静漪从不听他的,还是要说。果然静漪这回还是不听,自说自话道:“每人一杯好了。”之忓来到这里已经有将近一个月的时间。她已经由不习惯变成习惯,之忓从不是多话的人,又总能及时领会她的意思。她想父亲这么多年始终依赖和器重之忓,的确是有相当的道理的。也难怪不管是公公陶盛川生前还是逄敦煌,见了他无不动过招至麾下的念头。就是逄敦煌现如今见了他,也是惺惺相惜的——不过这两人在一处,如今必定另有计较。这些她就不过问了……“对了,七姐昨天来信了。”静漪从小梅手里接了咖啡,回办公室前说了一句。小梅见她没头没脑来这一句,莫名其妙地看着她,又看看之忓。之忓没出声,脸上却有几分泛红。小梅轻声说:“七小姐这些日子来信挺勤。”静漪嗯了一声。之鸾也真是消息灵通的很。可见之忓她真是心坎儿上的人,但凡有风吹草动,她已经草木皆兵。之鸾学校的师生已成功转移。在昆明、重庆和兰州之中,最终还是决定往相对更安定的兰州暂时落脚。学校开始上课,她就有空写信给静漪了。除了言辞之间照例警告她一番不可对之忓如何,还说了些这兔子不拉屎的地方,你是如何过了几年的……之鸾想来对饮食起居要求颇高,比起静漪来,她身上大小姐脾气要多的多。可也还是定了下来,末了也还说,这里的面吃起来还真不错……她读之鸾的信总有些哭笑不得。她的这位七姐,厌弃了她小半辈子了,看样子还是要继续厌弃下去的。之鸾似是忘了,她可是有夫之妇。哦,还忘了,之鸾也照旧提点她,就算是陶骧这人身在军中,也不定老实。他身边不也有女军官么……静漪磨着咖啡豆,也琢磨着要怎么给七姐回信。但想想,陶骧身边是有女军官吧?马家瑜至今仍未婚呢……这信她就先不写了吧。外头的雨下的绵绵不绝,已经有点秋雨的意思了。静漪等着咖啡煮好的工夫,处理完了案头的工作。今天的事情仿佛少一些,一整日也没有会议和会见,最近都难得这么轻松。她随后预备去医院各处巡视,之忓理所当然地跟着她出来。因为是下雨天,楼道里难免有些湿气。静漪的高跟鞋踩在地上,总觉得湿滑。她特地交待负责清洁的工友,及时处理地面,免得人滑倒。之忓跟在她身后。往时他距离总是要远些,此时也是下意识地想要近距离保护她。静漪发觉,脚步就慢些,偶尔也和之忓说几句话。“敦煌是不是想让你加入他的部队?”静漪忽然问道。之忓愣了一下,才说:“是。”“这人。”静漪嘟哝,“那你要去么?”之忓沉默片刻,说:“不适合。”静漪想,之忓说是不适合,其实不见得。他大约是觉得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吧。论前程,以之忓的才智,在战时大有发挥的可能,有逄敦煌的地位,绝非痴人说梦……她轻声说:“在程家,总觉得委屈你。”“十小姐有此心待我,之忓已知足。”之忓却也并不多说。静漪微笑道:“左右你若是想去,大把的机会给你挑。再权衡吧。”逄敦煌爱才,定不会轻易放过这个机会的。他们说着,已经到了高级病房区。此处比别处更为幽静些,两人说话的声音,都更低了些。静漪忽然听到孩子的笑声,转眼寻找时,却只见白衣护士。但那笑声停了片刻,再响起时更觉得近了……她略觉诧异。这孩子的笑声简直好听的不像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