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京城外,我又还原为西门卫尉,蒙上了一身灰衣。大批的官员出城接驾,拥着西日昌回了宫廷。而到了宫廷,我与苏堂竹受命将花重及他的侍人安置于太医院的偏院。苏堂竹回到太医院就被苏世南叫走,剩下我一人领着花重去了偏院。花重的侍人忙着搬运他的书籍,我则与花重坐在院中品茶闲谈。作为名士,花重涉猎极广,其中也包括乐音,而我能与他台面上扯的只有乐音。我们泛泛而谈,空灵而优雅,谁都没有提及叶少游,也没有提及琵琶或笛。就在我看他的行李差不多都运到了,打算告辞的时候,花重却提及了琵琶。“贞武大人的琵琶与世间所有乐音都不同。”我一怔,他的称呼竟是贞武大人。“有何不同?”花重没有看我,只望天道:“那是劫难。杀劫、桃花劫和心劫。劫音一出,天地同悲。”我郑重道:“还请先生明示。”花重默了片刻,轻叹道:“西朝北殿金钗还要葬几回?折了纤指断了皓腕,君爱……”我听到折指断腕当即起身,花重君爱之后就未出口。“多谢先生赐言,西门告辞。”我冷冷道,而后转身而去。花重也站起了身,默然目送我离去。虽然花重没有说错,若我无武只是寻常人,那些劫难自然远去,但要我自废修为决无可能。我品尝到同西日昌一般的滋味。花重若是谋士,那他无疑是天底下最毒的谋士,他给出的意见都是自残。他建议西日昌自个扇自个耳光吐出到嘴的唐洲三城,建议我则自废修为吐出多年的苦泪心血。偏偏他说的既在理且刺中要害,如何不叫人恼,又如何不叫人郁闷?我一身的劫难来自天一诀,舍弃了天一诀,是无劫无难了,但也置我于任人宰割之地。我若无修为,当年就毙命于西疆,我若无修为,早被西日昌弃若敝履,顶多当个玩物招之即来挥之即去。回到昌华殿我的房中,我仰天长叹,只恨我少不经事,只恨我实在太弱。眼光扫到案上的永日无言,挥袖揽入,厚重的琵琶曲初次畅响于这把王者琵琶。古乐府之行路难铿锵起音。奢丽宫廷,密锁重关,廊深院徊。笼中之鸟,金丝霞帔,掌中曼舞。垂羽翼而蹀躞,如何不叫我拨弦起音,嗟我武心?永日无言比妃子血演奏古曲更充斥穿透力,不知不觉中,行路难的第一折几近耗费了我所有心力,怨恨也同时倾泄。化了嗟叹,我却是一片茫然。沉重回旋,音色更低。第二折曲乐演奏的是坚冰封冻,长河难渡,积雪厚裹,高山难攀。对我而言,行路难,非歧路,乃入狱。世人哪个不觉世道艰难,步履蹒跚?自个满腔才情一身本领无用武之地?看旁人走得轻松,走着捷径,谁又知旁人心下惶恐,早摔过满身乌青?我的路难走,正如花重所言,布满劫难。杀劫?西朝北殿葬金钗,确实已经葬了几回,日后还将再葬。桃花劫?恐怕远不止,花中魁首,帝皇恩眷,从最初狰狞的刀光剑影到现在的**深渊。心劫?我忽而一笑,只有这个才是最致命的劫难。人永远过不了的关,是自个那一关。就拿我此刻弹奏的曲乐来说,第三折峰徊路转,乐音柔和起来。碧溪垂钓,乘舟梦日,多么美好的憧憬,失意中的希望。天难堪,命靡常,惟有眷求一德吗?上天是难以相信的,命运也是靠不住的,难道只能借由自身修养,纯粹了自个再去感染他人吗?那样正是叶少游的乐音。美好的心愿抵得过残酷的现实吗?飘渺的希望能等待能坚守到春暖花开花重叶叠的那一日吗?房外,有人走近,有人向我窗下靠拢,人越来越多。我只离开了一段日子,这些侍卫就等不急明日听曲,现在就来了。永日无言清啸一声,彻底扭转一路低沉委婉的乐音,昂扬激越的调子犹如银瓶乍裂珠落玉盘。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这便是先人留下的诗句,震古烁今流芳不败。而这最后一折,已习惯匿气状态弹曲的我,再次奏出音武气劲。我素来自诩的坚甲尽断,指头红了,几滴血顺着银白的天蚕丝弦淌下,点点开于灰裳。无形的气劲这一次没有突来疾逝,而是在房中形成了一个漩涡,绕梁不散,尘舞灰弥。我收音抬头,那淡灰色的漩涡一层层磨蚀房宇的雕纹,一片片剥落涂彩重漆。还能更强,这是我第一个想到的念头。如同印证我的想法,头上的漩涡忽然前倾,覆倒,消失,我面前的一堵墙轰然倒塌,尘嚣不绝。侍卫和宫人纷纷退避,我怀抱永日无言,在人群中看见了一脸倾慕的孙文姝。“成何体统?都给朕散了!”西日昌的声音传来。我这才发现面前的一堆人中,已有几位西日昌的随侍。众人纷纷离场。西日昌迈步向我走来。我们彼此相对,他没有丝毫神情流露,走到我跟前,身躯一矮,跟着将我抱起,带我去了昌华宫正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