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方氏自别了孟老夫人之后,心中多有感激,便对着韩子俊道:“孟夫人果然乃是名门之后,协理这样大的一个大家是井井有条的。谨哥儿嫁过来真是她的福气。”韩子俊却似是若有所思,半响不曾回话。方氏也知晓他的性格,只当是他寡言,便嘱咐道:“俊哥儿,一会儿见着你妹妹,莫要多嘴多舌。家中之事千万别提起。”韩子俊诺一声,便不在答话,只是撩起輦车车厢旁开的窗户,看着外边。马车直行一路,又转角往内侧行去。韩子俊望着右方有一处园子,颇为幽静,门口站着十来个护院守门,比起别处更加的庄重。他心中一动,随手招来小厮初五,遣他去向车夫问一声。初五是韩子俊身便的小厮,家生奴才,从小养着,大家宅院里呆久了,十来岁个人,机灵得同猴精一样。他三两步跑到赶驴的小厮身边,讨好道:“哥哥,今日可是气派。这马车在我们韩府可是少见得的。”那小厮不为所动,只管着专心驾车,两个眼睛牢牢地盯着前面,连瞧也不瞧他一眼。初五心里极是受挫,他长得乖巧,嘴巴又甜,讨得欢心不少,今日头一回碰见个不说话的。他还就不相信了,这千穿万穿马屁不穿的道理还能行不通了呢?于是接着道:“哥哥,吃力么?要不要小的打个下手。”那小厮大约是不耐烦了,头也不转,便道:“你想问什么便问吧,何必拐弯抹角的。”初五见心思暴露,扯着嘴讪笑道:“哥哥既然这样直爽,那我也就说了。方才我们经过那园子门口站着好些个护院,那一处究竟是什么地方?”赶车小厮半天没个音讯,就在初五以为他不肯说正打算灰溜溜的给主子报信的时候,只听见身后突然转来声音,缓缓道:“那是沁园,是家中成年男丁住的地方。大少爷,二少爷和老爷的书房就在那里。因着家规,门口驻着护院守着,怕乱了女眷的规矩。”初五一听,随即转身连连道了谢,匆匆跑到了车厢边,将知道的--与韩子俊听。韩子俊听了,嘴角忽起了笑意,随手从钱袋子里掏出一块碎银子扔给初五,笑道:“事儿办得不错,赏你的。”银子落在地上,初五拾起来,擦了擦,放入怀中,谄笑谢恩道:“谢谢爷赏赐。只要爷吩咐的,初五就算是肝脑涂地都得帮您干成了。”说话间,赶车小厮将车子已经赶到了沁春居的门口。初五得了好处,更是殷勤,忙前顾后的将韩子俊给服侍下了车辇。方氏一下马车,便见着门外几个丫鬟婆子围着往这处迎过来。紫鸢见着方氏,立刻跪地恭恭敬敬的行了一个礼道:“紫鸢见过大夫人。”方氏两手将紫鸢扶起,拉着她的手道:“这样冷的天,跪在地上,也不怕膝盖疼。都是一家人,做什么行大礼呢?”见方氏亲切,紫鸢心中倍感舒心。她本是韩府出来的,陪嫁到孟府,虽说衣食不愁,可难免心中想家。今日见着方氏,更觉得是见着了亲人,又得方氏这样待见,经不住湿了眼眶道:“大夫人和六少爷莫要站在风口上说话了。还请里面去,奶奶一大早就等着了。”方氏一听荣瑾,心中已是按耐不住思念之情,随着紫鸢的脚步,匆匆入了沁园。韩子俊一路跟在后面,只觉得沁春居虽然不显富贵,却更为素雅。一路而来,虽不曾花团锦簇,却也是葱郁繁茂。冬青树栽满两旁夹道,朴实淡雅。两旁的几个洒扫小厮见着人来,皆是恭顺的垂首行礼。丫鬟女眷也不会多有打量,只是低首回避。见此情状,韩子俊不由心中对那个寡淡的妹妹敬重了几分。他犹记得成亲那一日,她跪在堂前眼中坚定不移,坦然无畏。十六年里,唯有这一回,他觉得这个妹妹将来不可限量。而现在,眼前的一切仿佛应验了他当日猜想。果真,麒麟本非池中物,一遇风云变化龙。入了主房,全儿进去通禀一声,随后出来打了帘子道:“奶奶有请。”方氏进去,见屋内一室馨香。百花帘内隐隐约约就见着一倩影,心中知道是荣瑾,忙快步走进去。荣瑾转过身来,放下手中物件,紧赶着上前两步,拉住方氏的手,道:“早就听着说您要来,没想到来得这般早。怎么不叫人去接您?”方氏拉着荣瑾,左右打量,一身芙蓉缠枝掐腰胡服,梳着一个倭马髻,更是喜上眉梢。荣瑾见方氏高兴,便笑着扶她坐下道:“您这样瞧着,我难不成脸上长花了?”韩子俊见荣瑾性情于在家时大有变化,不由感慨道:“小妹这样活泼,若不是我们早晓得你,怕是认不得你了。只当你是相似的人罢了。”见荣瑾过得很好,方氏喜极反倒泪眼朦胧,荣瑾见她这般,便笑道:“娘来见我不是好事么?怎么话没说上几句便哭起来了?”韩子俊寻了个座处,坐下,笑答:“你不知晓,娘在家中时不时的便说起你。成日里提心吊胆的,恐你在这里受了委屈。如今一见你好了,心里大约是不痛快了。”方氏摸了泪,嗔怪着瞪了韩子俊一眼,“偏就你话多。”转身拉住荣瑾的手道:“见你安好,我便真心知足了。你知晓,我最恐你走上我的老路,虽然攀上了一门好亲事,但却叫人看轻。你如今嫁入孟家,行差踏错都是大事。好在这些年的教养没有白学。”韩子俊见方氏犹自垂泪,便转了话题,拍桌道:“妹妹真当小气得很。我和娘来了这些时候,连杯茶也没有,怪不得娘哭得那么厉害了。”荣瑾瞪他一眼,拍拍手朝他道:“知晓六哥你嘴叼,特意备了好茶好果。”说话间,胭脂领着丫头端了茶果走进内室来。青瓷烧制的茶碗,杯盖子上绘了桃枝春鸟图。揭开杯盖子,只闻一阵茶香扑鼻,再一瞧,万绿从中一点红。这冬日里竟有一朵玫瑰花苞浮在杯面上。韩子俊撇去上面的茶业,细品一口,当下赞誉不绝道:“这等好茶真是没处寻啊。”“那是自然的。”紫鸢从外边进来,奉了手炉给方氏,眼中藏不住的得意道,“这茶是宫里赏下来的。今年进贡的总共不过十斤。庆姥姥得了两罐,都送到了奶奶房里。”韩子俊一听,又喝了一口,更觉甘甜可口,便心痒道:“妹妹可还有?”荣瑾见韩子俊钦羡不已的瞧着自己,心想:早听闻大哥乃是风雅之人,没想到今日见着真当没有说错。随即在紫鸢耳边私语几句,转身又对着韩子俊道:“先莫说这些了。孟府寿诞,怎么不见父亲?”一提到韩盛茂,方氏面色变了变,随即冲韩子俊使了个眼色。韩子俊本面带愠怒,大有怨愤之色,被方氏这般一瞧,只好压下心中不满,扯谎道:“父亲一路上有事耽搁了。过几日便会来了。”荣瑾将二人神色都看在眼里,面上不动,只装作不知情,转了话茬子道:“既然如此,那便算了。本来今日来了,想带你们去见见宝儿。”方氏料想那宝儿大约便是那孩子,看荣瑾说起孩子,眉目温柔,心中也是放下一块大石。好在一大一小没有芥蒂,不然恐是传出去,说她苛待了孩子,定要受公婆间隙的。荣瑾和方氏还有韩子俊三人一同进了主卧旁的另一件屋子。周妈妈见了荣瑾,福身禀道:“小少爷正在屋内练字。”说着,便要进去通报。荣瑾拉住她,摇摇头,带着方氏和韩子俊三人轻轻的走了进去。椅子上的小人半跪着,全神贯注的写着字,似乎根本没有察觉道有人进来。绿意正在旁磨墨,抬头瞧见是荣瑾,忙放下手中的墨道:“见过二奶奶。”孟嘉宝这才放下笔,转过头,一见有屋内有来客,便伸手让绿意给抱下椅子,整理了衣衫,跪地抱拳奶声奶气道:“见过母亲大人。不知母亲大人前来,有失远迎。”方氏见孟嘉宝五六岁年纪,一副小大人做派,便不由扑哧一声笑出声来。韩子俊好奇的打量着眼前的小人,黄发垂髫,浓眉大眼,穿着狐裘小夹袄,颈带万福长命锁项圈,腰间佩了一方墨玉,稚气未脱的脸上带着老练的神情,正盯着打量着自己,不由笑道:“五六岁的人这般老练,当真有趣儿。”荣瑾也忍不住捂嘴笑出声,只见宝儿眼中满是愤愤,大抵对自己被当做了玩物生了气,忙对着宝儿介绍道:“这是你舅舅,这是你外祖母。”听得是荣瑾的家人,宝儿只好强压心头不悦,躬身道:“见过舅舅,见过外祖母。”方氏本就被宝儿的一番话给哄得开心,又见得他这般粉雕玉琢,自然是疼爱有加,忙一把抱过宝儿道:“外祖母抱抱,真是心肝里的宝贝啊。”方氏和韩子俊两人皆是被宝儿给哄得开心,留宿在了孟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