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身子还是不畅快吗?”周煌端着一碗温热的药汤送到皇上的面前,看天子抬起头看了一眼,兴致缺缺,眉间满是愁绪,根本不太耐烦。哪怕不开口说话,周公公都看得出来天子的不快。“今日就不喝了吧,反正也没什么用。”皇上沉默了些许时候,摇摇头,再度翻阅手中的奏折,这半年前他便觉得自己力不从心,体力大不如前,原本还在思量或许是年岁渐大的关系,他也不曾放在心上,直到朱雨婷行刺败露之后,他听从槿妃的建议,暗中找到了梁太医诊治,果不其然,朱雨婷早已对他犯下该死的罪过。他身子的虚弱迅速老去,绝不是没有缘由的。“她实在太狠毒了,皇上贵为龙体——”周公公低声浅叹,哪怕对朱雨婷千刀万剐都不足以平息愤怒,且不说这个朱贵人是试图行刺的贼人,更在能够接近天子的时候三番五次对天子下了药,如今皇上的身体大损,便是因为她的阴谋。“人都死了,你再说这些话,难道还能改变情势?”皇上冷叱一声,仿佛对待朱雨婷格外的宽待,周公公急忙低头,不再多言。只听得天子板着脸,不冷不热地丢下一句:“朱家的女儿,跟她爹一样顽固不化,迂腐刚直,硬的跟石头一样。”周公公闻言,不禁心中都浮上一阵寒意,打了个冷战。皇上看似仁慈宽容,其实心比谁都狠,但凡是激怒天子的人,没有半个是有好下场的。像是朱雨婷,即便入宫已经六七年时光,虽然她在景福宫大殿之上咬舌自尽,只因她知晓行刺失败之后,若是不自尽,自然会生不如死。只可惜天子如何会因为她一死了之就放过她?硬是派侍卫暗中查探清楚朱家的大女儿如今在何处落脚,才知晓自从朱贵人入宫之后,就让大姐远走他乡,或许早已想过有一日会牵累到她,嫁了一个外乡商人老老实实过着日子,九洲之地都是黄土,哪里能瞒得住所有细微之事?那位朱大小姐才过了三十岁,便遭到了满门抄斩,一家三口全都死了,更别说那位大小姐知道自己妹妹早就在皇宫香消玉殒之后,据回来复命的侍卫说,死的时候连一滴眼泪都没流,唯独怨恨的眼神,格外骇人,仿佛是在对天子诅咒一般。哪怕天子曾经临幸过朱贵人,也曾经沉迷了一段时日,但一旦威胁惹怒了他,是半点情面也不会给的。这对朱家姐妹最凄惨之处,不是年纪轻轻都要赴死,而是都没落得一个全尸,皇上吩咐过,这对姐妹的尸体都丢在乱葬岗,死之后也不过是一对孤魂野鬼,没有留守之处,不得安息。这就是皇上这半年来跟后妃越来越疏远的真正原因。朱贵人死不足惜,错就错她不该动皇上的念头,她终究是太莽撞,太大意,太草率。“皇上当真不再怀疑槿妃了?”周煌微微蹙眉,一改人前的阿谀笑脸,淡淡问了句,这也是他的疑惑。那淑雅的死,虽然跟皇太后的旨意有关,但或许真正让人寒心的——是眼前的天子,始终冷眼旁观,无动于衷。而她唯一的女儿,至今不知其中的真相,在后宫当着后妃,这或许才是命运弄人。皇上尽是嗤之以鼻,眼底满是不屑的轻蔑:“昊尧的为人朕清楚,他对女人何时动过真情?他是个自负的家伙,即便对谁动了心,也不值得他不顾一切去蹚浑水。”周煌张了张口,但最终还是没有开口,秦王跟天子的关系,总是扑朔迷离,有时候针锋相对,但有时候,整个江山若是没了秦王,必当元气大伤。“一旦他舍身犯险,连累的人还有语阳,那不是他当成珍宝放在心里的妹妹吗?”皇上冷哼一声,这世上最尊贵的人,便是他,这千百年来,整个江山都是天子的,所有的人都必须对他臣服,秦王有再大的能耐,但也绝不会为了一个女人跟他彻底翻脸。周煌面色一沉,不疾不徐地说道。“只是奴才怕太子迟迟不涉朝政,这往后秦王的势力一旦再扩大下去,必当一发不可收拾。”皇上满心不悦,摆摆手,周煌能想到的,他当然已经思量数次,太子还未到弱冠的年纪,虽然如今迎娶了太子妃,总算是个男人了,太子虽然才智尚可,哪怕有满心果敢,年轻气盛,但终究是纸上谈兵,哪里能跟秦王相提并论?“太子若跟随秦王一道亲征,秦王可以不择手段让太子不明不白死在沙场上,到时候朝廷大乱,这才是朕最为担心的事。若要再选拔皇子坐上东宫之位,又该费一番周折,与其有这样天下大乱的机遇,还不如索性随了他的心愿,让他前往东疆征战,他这一回去,相信只是因为一个人。”周煌怔了怔,试探道:“槿妃娘娘?”“秦昊尧哪里容得下被人指责叛离?去东疆征战,远离京城,不过是眼不见为净,跟槿妃的纠葛,也才能彻底断了。”皇上站起身来,扶着桌案走到殿堂中央,这才停下脚步来。“大统领到了。”周煌瞥视了一眼,疾步走到门口,亲自打开门来,半个时辰前就宣蒙戈觐见,只是连周煌都不知所为何事,见皇上眼神一顿,周煌便退了出去,将门紧紧关上。“又去东宫了?”皇上的神色平和,淡淡睨着跟他下跪行礼的蒙戈,这个男人是他最为信任的一人,本是侍卫之首,但近来却越来越频繁去东宫了。本不是他大统领要做的事,他却乐此不疲,乐在其中。蒙戈不敢怠慢,自从上书房走水的祸端牵累到他,前天他便到皇上的面前主动请罪,皇上只是听了,却不曾多说。今日再度召见他,他的心事沉重,从脸上便看得出来。他的指责,本该是负责整个皇宫的安全,而不是当太子一个人的练武师傅。“太子殿下找卑职练剑,卑职觉得殿下如今精神好些了,不曾拒绝,下回卑职会找一名得力的手下,专职在东宫陪伴太子殿下。”“何必这么急着辩解?朕也没说你不该去,太子太文弱,不管是防身还是为了往后着想,有一技之长自是好的。”皇上的眼底,却闪过一抹及其复杂的情绪,随即转为平静,出人意料的是,不曾斥责蒙戈。“卑职明白太子殿下,他原本一心想要去东疆征战沙场,只是——”蒙戈为太子秦玄说话,太子妃病情好转之后,秦玄便跟圣上禀明自己想去东疆的心思,但最终皇上不曾应允,依旧派遣秦王征战,太子心中抱负不曾实现,更觉天子并不看重他,一身理想无法施展,当然有几分埋怨抑郁。闻到此处,皇上冷哼一声,虽然对皇后没有太多的感情,但他是看中这个长子的,太子跟他年轻的时候极为相似,只是他当年因为太子妃娘家的势力而常年心中不快,但太子却跟太子妃夏侯柔一见钟情,伉俪情深,这便是胜过他的地方。“太子没有任何历练,去战场上要吃苦头的,朕有自己的打算,他想建功,但也要看看自己的本事,如今还不到火候,鲁莽只会坏了大事。”蒙戈听到皇上如此解释,随即低下头,低声道。“皇上英明。”皇上的指腹,划过蓄胡的下颚,眼神一沉,唇角扬起一抹似笑非笑的神色。“朕只是近来闲着的时候想,你跟东宫,有很多缘分。”这一句话,说的别有深意,却又仿佛是蒙戈想的太多,男人紧绷了身子,一身肃然沉默。“蒙戈,朕当年还在东宫的时候,你就已经在朕身边当侍卫了吧。”皇上四下无人的笑声,划过蒙戈的耳边,让他一阵酸麻,他几乎要以为,自己的耳朵在流血。蒙戈依旧不曾抬头,像是多年来一样,平静,刻板,不该多言的时候,一个字也不说。“是,皇上。”“这么多年,你对朕忠心耿耿,朕也让你从一名小小的侍卫,成为如今的大内统领。”皇上负手而立,侧着身子望向窗外,仿佛陷入遥远的回忆之内,说的越是云淡风轻,蒙戈低垂的眼内,却越是暗潮汹涌。他最近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正如皇后的不安一样,这皇宫之中窥探他们的人,一直躲在暗处,上书房走水的事也是,虽然找到了形态身影跟那日的贼人极为相似的,但蒙戈总觉得其中有说不出来的蹊跷之处,仿佛那个被送出宫的太监,并不是真正的贼人,而是——一个替罪羔羊。“你跟朕也是差不多的年岁吧,如今四十了?朕记得你属狗——”皇上见蒙戈愈发不自在,仿佛说笑一般,谈起了琐事,蒙戈闻言,点头回应。“这当然是你的私事。朕一直想不通,也不曾问过你,你到了如今也尚未娶亲,又是为何?”皇上仿佛格外好奇,笑着看他。蒙戈沉默了半响,最终据实以告:“以前母亲在世的时候给卑职看过一个姑娘,只是后来没成,母亲过世之后,卑职也就不再费过心思,如今觉得一个人也很好,没任何不便。”“就没有考虑再找一人?你的家里总也需要一个为你洗衣做饭嘘寒问暖的女人。说句难听的,这皇宫的男人哪有一个人过一辈子的?又不是太监。说不准太监倒还想要有个女人暖暖被子呢!”皇上不冷不热地说出这一番话,语气急转直下,听的出好几分刻薄,蒙戈皱眉,干笑附在嘴角的细纹上。“你这几十年都不曾告假,若是何时想成家了,朕给你三月的假期,人一辈子,总也要享受个天伦之乐。”仿佛察觉到蒙戈的面色难堪,皇上笑意一敛去,话锋一转,将方才的冷意全部熄灭,毫无痕迹。“卑职住在皇宫也习惯了,保护圣上才是卑职的职责所在——”蒙戈的话,皇上却听不出是真心还是敷衍,但越是听下去,越是觉得不对劲。看蒙戈的意思,格外坚决,仿佛这余生就在皇宫过也无所谓。若不是格外有担当的人,便是对皇宫中的人,放不下,不死心。皇上原本的疑心,如今依然一瞬间,蔓延成烫人心肠的火海。说不准,蒙戈一天都不离开皇宫,到底是为了保护谁呢。蒙戈蓦地跪下,头低的仿佛是千斤巨石无法抬起:“昨日卑职已经彻底想了一夜了,上书房走水,是卑职的失职,还请圣上重罚,以儆效尤。”皇上看着下跪的男人,眼神愈发莫名诡谲,蒙戈原本是个忠心耿耿的性子,但如今他越是真心请罪,却越是古怪,更显得——是心虚作祟。“火也扑灭了,人都捉到了,还有什么好说的?朕念在你这二十多年来的功劳,不想跟你较真。”“卑职向来念着圣上的恩惠,但犯下了过错,因卑职而给圣上带来了麻烦慌乱,始终无法心安。”“无法心安——”皇上笑着重复着这四个字,面孔上的笑,最终凝重又扭曲了。他心中的愤怒,早已让他不再相信眼前的,不再相信耳边的,多疑满布他的内心,哪怕眼前是蒙戈,也不曾有任何改变。“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人都会犯错,朕原本想不追究这一回,同样朕可以让你安心,更可以重罚你,但朕只想知道一件事,跟随了朕这么多年,你知不知道错不要紧,但不能隐瞒朕?”“卑职明白。”蒙戈的眼底,渐渐有了拨动的起伏,仿佛隐藏许多年的秘密,终究被挖掘出来,终究被全部烧成灰烬。叹息了一声,皇上一脸阴郁,不再看他,说话的声音宛若重重的鼓声,敲打在人心上,愈发沉重:“朕本想再给你一次机会,但你却执意要将朕逼得不能再给你任何机会啊……。明明比任何人都更清楚朕,你为何还要犯下滔天大错?明明知道朕一旦知晓就饶不了你,哪怕你跟了朕几十年为朕出生入死朕也万万不能放你一马,你却还是隐瞒至今……。”蒙戈陡然之间,面色死白,他几乎整个身子都要伏在微凉的地面上,正因为他默然不语,更显得皇上的猜测成了真。天子深吸一口气,肩膀上仿佛压着千斤巨石,他将这件事压了数月,但这回,他不想再纵容下去了。“你说心中念着朕给你的恩惠,坐拥朕的皇后的时候,你也把这当成是朕赐给你的恩惠了?!”蒙戈紧紧闭上眼眸,咬紧牙关,哪怕是独自面对几十人,他也不曾像是此刻的忐忑恐慌。这一回,他也不愿再否认,因为保守这一个秘密,他活的并不痛快。皇上都这么问他了,自当是掌握了证据,不管他认不认,都是死路一条。他内心最后的心愿,便是皇上能够像是容忍上书房纵火一案一样,将这件事也压下去,不让任何人对皇后非议,指指点点,只要皇上想,自然可以让一切都不曾发生过风平浪静。“皇上。”皇上痛苦地别开眼去,他宁愿相信除了这件事,蒙戈此生从未隐瞒欺骗过他,但这一次的欺君之罪,绝不寻常。既然他都能跟皇后扯上关系,天子还如何继续信任他?再忠心耿耿的手下亲信,也只能忠心于一人,蒙戈要想在他跟皇后之间存活,这本是白日做梦。果然是几十年来都有胆识的男人,做皇宫侍卫的,也很可能朝不保夕,但蒙戈成了天子必须对立的人,就连天子都不曾想过有这一天。他的铁石心肠上,也只剩下浓烈的羞辱,身为一个男人,遇到这等事决不能平心静气。“皇后虽然跟朕没有感情,可她毕竟也是六宫之主,她平素的所作所为,朕都可以不管不问,只因她是朕的结发妻子,可是这个不是她能犯下的错,更不是朕能原谅的错。”“蒙戈清楚当年的过错,没有脸面请求皇上的原谅。在蒙戈死前,只想请求皇上念在蒙戈这几十年的忠心上,给皇后娘娘一条活路。”蒙戈满复杂,百转千回,虽然当年的事,很多人都不清楚,但他不会将罪责推到德庄皇后身上去,身为顶天立地的男人,他有这样的担当。当侍卫是将脑袋挂在腰带上,哪一日刀剑不长眼就会跟家人彻底分离,早晚都做好了准备。“朕的皇后,还用你为她求情?”皇上低喝一声,一脸阴沉,仿佛跟方才的说笑轻松模样,判若两人。蒙戈噤若寒蝉,这才惊觉自己无心的一句话,让这件事,变得更复杂。触怒了天子,谁也别想全身而退。皇上记得清楚,在那一日捉拿纵火犯的时候,蒙戈也是从景福宫走出来,但他已然不想再细想下去,这件事已经尘埃落定,蒙戈是背叛了他一回,还是一百回一千回,多一回少一回,还能有什么不同?蒙戈对他而言,如今只是一条不再忠心的狗,只会对着别的主子摇尾乞怜,他更不能留他。只怕蒙戈若对皇后有了感情,往后自然成为皇后手掌的一颗棋子,到时候若是与天子为敌,才是后患无穷。只因蒙戈是知道天子无数个秘密的亲信,他太了解天子,天子只能亲手了结他,免得日后他落在别人手中,反而成为天子的牵累。“来人,把大统领带下去。”皇上始终只留了一个背影,堂下的男人再度深深俯下身子,不顾皇上是否看得到他的毕恭毕敬,五体投地,他被两名侍卫带下去的时候,毫无血色的黝黑脸上,也渐渐露出一抹苦笑。周煌面色凝重,候在一旁,许久之后,才看皇上转过身来,虽然舍弃蒙戈多少有些可惜,却也只能这么办。一个毒瘤,留在身上一处角落,并不会让人致命,但只要一看到一想到,心中都不会畅快,若不连血肉一起挖出,这身体才不会废掉。蒙戈,如今也是这样的道理。“先别让他死,在天牢关着。”皇上蹙着眉头,正因为连日来的疲惫,如今的面色蜡黄,愈发看起来憔悴。失去蒙戈这一个左右臂,他愈发心情低郁,百感交集。“上书房纵火的那一晚,臧公公看到蒙戈出入景福宫,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就出来了,似乎是皇后托付给他去调查一些事。”周煌方才从一个太监那里的了消息,凑到皇上的耳边,低声细语。皇上闻到此处,下巴一点,算是知晓了,蒙戈近年来已经在为皇后效力,蒙戈实在天真,又不是别人,还不知他跟皇后之间的几十年,从来都是波折起伏?!看皇上再度专注批阅奏折,周煌便将桌案上的药汤端下去,打开门走了一路,却在月光之下,看到盈盈走来的女子,她身披银色柔软外袍,月色宫装,满目柔和笑意,仿佛是从月宫之中走来的仙子,让人只是看了一眼,不免飘飘欲仙。穆瑾宁的眸光,从周煌手上端着的药碗边缘无声划过,她凝眸一笑,嗓音清浅。“周公公,皇上还不曾歇息?”“这两日积压了国事不曾处理,明日皇上要上早朝,今晚想来不会早睡。”周煌笑着说道。“我给皇上准备了羊肉羹,不如劳烦公公送给圣上尝尝鲜?”穆瑾宁语笑嫣然,一脸平静,仿佛这只是无意间的询问,而绝非试探。“槿妃娘娘还是亲自前往吧,皇上一定很想见您。”周煌看了一眼手上端着的药汤,皇上患病,在皇宫之中是一个秘密,药汤都是他亲自经手的,哪怕如今皇上不喝要倒掉,他也决不能假手于人,以免话柄落于有心之人的手中。“也好。”穆瑾宁淡淡一笑,并无拒绝,看着周煌越过自己的身子离开,各自走向别的方向,她的眼神陡然变深。……。请牢记本站域名:g.xx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