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音姑姑,我见着娘亲了。”闻言,正牵着一头灰色小马驹过来的女子眼神一暗,她随着声音望过去,趴坐在庭院树下石凳上的男孩说的一本正经,琼音默默回过头去,执起马梳给前头的马驹梳着灰白色鬃毛,前两年杨念总是缠着她要学骑马,孩子太小,她不敢造次,便一道骑在马背上手把手教他,但多少有些敷衍。如今杨念六岁了,今年春日她们花了一笔银子去马市挑选了一匹马驹,杨念骑了许多回,越来越娴熟老练,再过不了几年,自然就可以骑着马去狩猎了。一转眼的功夫,她们也快要二十岁了,赵嬷嬷为雪儿说过两回亲事,只是雪儿都一口回绝了,这两日赵嬷嬷总是沉着脸,看来实在可怕。琼音想到此处,不禁微微含笑,比起几年前,雪儿褪去了原本的懦弱青涩,而她褪去了最初的莽撞冲动,她们越来越懂得如何将这一家子的老小照顾好,即便谁都不说,她们是各自清楚愿意在这一家待到老死的。赵嬷嬷看似是个严厉毒辣的妇人,实则不然,这些年相处下来,雪儿跟琼音都将她当成是最可信的长辈般尊敬,也明白她把两人当成是女儿般看待。这两年皇上为老爷及穆郡王府内都洗清了冤白,穆家原本的几处院子和田地也物归原主,赵嬷嬷总是忙里忙外,每年忙着去讨要租钱,仔细算算,一年也有几百两上下的进账,应付这一家子的开销已经足够,还能有不少的余钱。即便如此,赵嬷嬷也不曾多招一两个下人为穆家做事,她常常说,她们三人就够了。日子……似乎是越过越好了,只是琼音每回午夜梦回,都觉得心里空空的。杨念不只是说过一次曾经见过穆瑾宁,但琼音除了感伤之外,却不曾当真,如今听得多了,她更是不假思索地安抚劝说。“小少爷,你上回就说过了,是在梦里边吧,娘亲跟你说什么话了?”“不是,上次嬷嬷带我进宫的时候,义父留我在宫里吃饭,我真的看到娘亲了。义父还说,是因为我刚学会骑马,他才让我见娘的。”杨念见琼音无所动容,不禁急的从石凳上跳下,站在琼音的身前,说的理直气壮,义气凛然。琼音冲着他笑,神色一柔,杨念说的巨细无遗,她虽然不相信,却也不想让孩子扫兴伤心,认真询问。“小少爷上回回来可没说啊——”“义父不让我跟任何人说,琼音姑姑,是你教我骑马的,所以我先告诉你,你可不能乱说,不然,义父就不让我再去看娘亲了。”杨念见四下无人,踮起脚尖在琼音的耳畔低语,一脸神秘,再三嘱咐,似乎这是个天大的秘密。琼音眼波一闪,见杨念说的如此恳切,她也不禁心中起疑,杨念是她们看着长大的小主子,不但聪颖懂事,从不惹祸,更没有贵族少爷的恶劣品行。他说的有始有终,琼音自然无法继续怀疑他,却想着后宫后妃好几个,留在皇帝身边的自然是她们,当年贞婉皇后离世的时候,杨念才刚满三岁,如今怕是连皇后的脸都记不清楚了。唯独这般想着,琼音也不敢直言,对于无人可进宫面见穆瑾宁,她们对杨念早有一番说辞,原本就在隐隐担心,若是杨念再大些,这些谎言总会不攻自破。“小少爷,你看清了吗?娘娘已经病了好几年,你也好几年没见过她了,该不会是认错人了吧。”“姑姑你不信我?下回我跟义父说,等娘的病彻底养好了,一定让你们也瞧瞧,到时候你就不会说我看错了。”杨念紧紧拧着眉头,生气地扭过身去,他如何会认错自己的娘亲?!“我相信小少爷,只是没想过娘娘终于养好病了,是高兴,太高兴了,才语无伦次。”琼音放下手中马梳,疾步匆匆走到杨念的面前,俯下身去,跟他平视,一脸笑容,语气很急,似乎当真是激动姿态。既然是谎言,那就说下去吧,琼音深深凝视着杨念的小脸,心中的滋味更不好受,或许等杨念长成少年郎,他迟早会知道一切。但等到那个时候,漫长的时光,也迟早会冲淡最初的伤心,也就过了最悲伤的时候。“娘娘看起来好吗?”她噙着沉重至极的笑容低声追问,哪怕是不存在的,她也不曾流露真正情绪。“娘亲就坐在我旁边,看上去根本就没有生病……”琼音一时语塞,黯然神伤,她看杨念说的眉飞色舞,他说起的场景就像是她们午夜梦回的幻境,她们也曾经跟上天祈祷过无数次,只是最终还是落得这样的结果。杨念突然拉住琼音的手,脑海之中灵光一闪,有了新的念头:“我又想娘了,姑姑,你陪我进宫去吧。”如今快到年关,赵嬷嬷总是忙的无暇分身,只是在穆家的事上她总是亲力亲为,雪儿大清早就去药馆为老爷抓些补药,每到寒冬,穆峯总是连日咳嗽,老毛病迟迟不见好。整个屋子里,就只剩下琼音一人照顾杨念,上午学些诗书义理,午后琼音教些防身武艺,杨念学什么都快,如今样样学过的都有模有样,日子也就这么过去了。“小少爷,今天还去去师傅那里做功课,也没有皇上的口谕,皇上若是知晓我们擅自进宫生气就不好了——”琼音却不知该如何拒绝,她跟雪儿原本早已被皇上一怒之下驱逐的罪人,若不是穆瑾宁耗费心思让她们去外面躲藏一阵子,她们早已生不如死。虽然近年来暗中回来京城生活,就像是空气一般不发出任何声音活着,但琼音总觉得皇上知晓她们的行踪,只是穆瑾宁已经离世,他当做不知道这两位婢女的消息而已,也没有任何缘由为难她们。带小少爷进宫的事,向来是赵嬷嬷办的。琼音心中并无底气,再度走入那座皇宫……也没有任何资格和脸面,站在那个最尊贵的男人面前,她们只是一颗尘埃,在他愿意放她们一马的时候就该感恩戴德,而绝不该再贸然出现,给脸不要脸。她原本不想再进宫,害怕的是,那些伤人的回忆,让人触景伤情。杨念却不依不饶,看不清琼音脸上的为难和悲哀,缠着不放:“我们去偷偷看一眼,很快就回来……义父忙于国事,不会知道的。”胸口像是被千斤巨石压得无法佯装自然,琼音怔然望向眼前的男孩,说了好几年违心的谎言,似乎也可以自欺欺人的不痒不痛,她突然不知如何拒绝杨念。……他一袭紫衣束身,黑发以金冠束着,黑色披风随风飘扬,俊美面目并无太多柔情,骑在高头大马之上,手持金翎,意气风发,玉树临风。她抬着头,仿佛那一刻的阳光,已然刺伤了她的双眼。朝着他的身影,她弯唇微笑,泪水却无声落下,眼底却不无迷失,仿佛坐在马背上要远走的,是她心里的昊尧哥哥。而他这么一走,就永远不会回头,永世不会回来了。“云歌姑娘——”云歌蓦地睁开眼眸,看清站在床旁的女子正是紫鹃,无言地望向窗外的明朗日光,她只觉得满身疲惫,昨夜三更天才回宫,一觉醒来就已经是日上三竿的时辰了。依靠在床头,云歌沉静在思绪之内,若有所思。昨日坐着马车,去了一个渺无人烟的地方,宽广的天地之间,似乎只有那一个院子人家,满目枯萎灰败的蒹葭,略有薄冰的湖面,苍茫天际,还有那个被唤作“星曜”的讨人喜欢的女童,她以为自己不过是看了一眼就能忘记,如今才发觉自己根本忘不掉。但不知为何,似乎见了她们,云歌当真心里多了几分安心,哪怕她根本找不到任何原因。是因为这一日奔波太过劳累,还是应付几个自己根本不认识的人身心俱疲,她回了偏殿之后沉沉入睡,才会做到那一个梦。她似乎梦到了秦昊尧那个男人。古怪的事,如今一件接着一件,昨日在那个院子面对星曜娘亲她脱口而出自己年幼时候也极为淘气的话也让云歌耿耿于怀,她……说出了不像是自己会说的话,但她却又从未跟任何人坦诚,她的回忆是短暂的,是单调而破碎的。就像是一块被摔得粉碎的菱花镜,很多都是藏匿在心底深处,无法拼接在一起,在大食族的生活是一成不变的,她对幼年的记忆也宛若其他巫女一般平静而一帆风顺,更从未想过要怀疑自己过去的人生。她进宫已逾百日,跟秦昊尧周旋许久,哪怕片刻曾经被他对贞婉皇后的真情触动,她却从未将他放在心上,为何昨夜却居然梦见了他?!越想越不对,这些事并非只是古怪,更让自己不安和惊惶,红叶大巫医跟自己说过,年幼时候在一场仪式之中,她被巫神附体,因为幼小身子无法承受昏迷了整整半个月,醒来之后就总是很难记住发生的事,直到近年来才好些。这是她最后可以守住的东西了,一旦她自己都怀疑她的那些虚无过去,她如何还能义正言辞理直气壮地面对秦昊尧?!唯独云歌垂眸望着枕头上的泪痕,心中不无触动,不过隐约记得是分别的梦,那个梦……让她落泪的梦,此刻根本无法想起,似乎两个人都不曾开口说话,却让人辗转哀恸。蓦地掀开锦被,云歌静坐在床沿许久,昨日她已经完成了秦昊尧的托付,他对贞婉皇后于心有愧的心结,她也算是代替贞婉皇后将此事了结,从过去到现在,似乎总有一种冥冥之中的力量在提醒她,告诫她,千万别沦为秦昊尧的替身,否则这辈子难以解脱。如今想想也已经一个月了,皇帝的人为何还不曾找到张大哥的下落,更让她狐疑,更觉此事有所蹊跷。趁着紫鹃去取来早膳的空挡,云歌匆匆披上外袍,走的越来越急,通往宫门的路她走过,如今也更加熟悉。她走到宫门之前,远处有两位侍卫守着,每一个出宫的人都要经过仔细盘查,最前头的当值统领跟王镭相同的面孔,手握长剑对着她。但她清楚,这个是王谢,王镭的同胞兄弟。她因为常常在皇帝身边的缘故,也跟此人打过几回照面。王谢瞥了云歌一眼,当下只是觉得古怪,为何她会来到宫门之前,皇上并未下旨让她出宫去。“姑娘要出宫去?”他例行公事,问了一句,虽然同样清楚这个女子的真实身份。“皇上方才答应我,让我出宫去看望孩子——”云歌急中生智,想起那个六七岁的男孩跟贞婉皇后的关系,她刻意说的自如,不让自己太过慌张,只想着如何蒙混过关。她当然不愿说谎造业,但自从她进了宫之后,一切都变了,巨大的恐慌,已经让她不能自抑,迫切地想要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去。她说的平静,言语之中的孩子,也像是说的杨念,王谢狐疑的目光,紧紧锁在她的身上,若是她有半点心虚,他也早该查明。“皇上说只要这么讲就可以了,还是你们要重新请示皇上?”云歌藏在袖中的双手紧握成拳,她突然想起手腕那一圈金色琥珀,仿佛每一颗琥珀珠子,都开始微微发烫,她双目专注,望向王谢的眼底,却没有任何闪躲,既然已经开始了,她当然希望自己能有逃脱险境的好运。王谢怔了怔,说不上为何,这一刻云歌的眼神,像极了贞婉皇后,他不免有些动摇,正要点头让手下放行,远处突然传来一些嘈杂生,他不免生疑,再度将冰冷的面孔转向云歌,一手拦在她的身前,改变了主意。“若姑娘不着急,就等卑职的手下问过皇上再说,这是我们这里的规矩,还望姑娘见谅。”云歌的眼底眸光一灭,面色如雪,她只能忐忑不安地站在一旁等候,不愿流露自己的心虚,嘈杂声越来越近,她不免也跟随着众人目光一道望去,没想过当真是冤家路窄。秦昊尧身着黑色华服,镶着金边龙纹,束着金冠,脚踏黑靴,剑眉斜长入鬓,黑眸严峻幽深,薄唇紧抿,步步生风。他看来依旧意气风发,俊美不凡,身后跟随着约莫二三十人,浩浩荡荡朝着宫门走来。她的背脊贴在冰冷的墙面上,暗自偏过脸去,不想让他看到自己,却又不愿太过刻意,免得一旁的王谢发现她身上的古怪。“皇上……”王谢一开口,不过两个字而已,已然像是千百根针一刻间刺入她的心口,云歌呼吸一滞,心中越来越沉重,根本不敢去看秦昊尧是何等的神情。秦昊尧大手一挥,王谢不再说话,他的目光落在躲在一旁的纤瘦女子,黑眸愈发阴沉冷然。云歌只听到一片死寂的安宁,不知发生了什么,等待了许久,最终缓缓转过头去,面色死白,已然看到秦昊尧大步朝着她走来。“走吧。”他淡淡看向她的面容,一手握住她的柔荑,带着她走出宫门去,她不知他到底要带她去向何方,他的俊脸上没有任何神情,看来更加危险。哪怕她跟他心爱之人相像,他是一国之君,总是招惹他,他绝非没有自己的脾气。等云歌走出宫门,这才被前头的仪仗吸引,前头的宽敞大道两旁站着约莫五六十名侍卫,身穿墨黑色常服,整装待发,金色旗帜在两侧迎风飞扬,他依旧在前头走,紧抓不放的手让她却如临大敌。一头黑色骏马被侍从牵来停驻在前方不远处,秦昊尧径自坐上马去,朝着依旧不太自在站在马下的女子伸出右掌,她环顾四周,这儿四周都是他的人,若是她再违背他的意思,他一定新帐旧账一起算。再不甘愿,云歌也只能握住他的手,他拉她上马,坐在他的身前,面无表情地环过她的腰际紧抓缰绳,黑马缓缓前行。身旁的侍卫,也随即动身,一干侍从跟在后头,约莫百人的架势,实在不容小觑。而云歌哪怕已经被迫跟他同坐一马,也根本不清楚他到底要带着她去向何处,可是方才的一幕实在太过惊险,她不敢贸然开口,这一路上看他冷淡如冰,不曾开口,更是坐立难安。秦昊尧自然再明白不过,方才是看到了什么境况,虽然心中不快,却也不曾开口指责怒骂,她对他的戒心之重,远不是一年半载就可以消减的。他的目光扫过身前的倩影,哪怕两人靠的那么近,她一路上也从未松懈半分,挺直了身子正襟危坐,不愿跟他有任何触碰。直到半路上,秦昊尧才冷然开口:“在宫里闷坏了?”云歌无言以对,她似乎该对这个男人觉得愧疚,可更不想将自己的一生平白无故埋葬在大圣王朝的皇宫。秦昊尧越是在意贞婉皇后,就越是不会放过自己,只要他一句话说不曾找到张少锦,她岂不是百口莫辩?整个天下都是他说了算,她又有什么法子违抗一国之君?!云歌漫长地沉默着,虽然秦昊尧或许早已猜到她出现在宫门的真实原因,他却不曾揭穿她的把戏,淡淡睇着她的侧脸,看她不开口,黑眸一沉,左手扬起马鞭,策马奔驰。昨日之事,她不说,他亦不问,仿佛两人都早已将它抛之脑后,释怀淡忘。“朕的手下已经找到他了。”秦昊尧冷不防地丢下一句,前方便是狩猎的山林,他黑眸冷沉,一脸肃然,没有任何说笑的意思。云歌猝然回过脸来,心生狐疑,直直望向他的俊脸,试图审视他眼底的诚意,为何单单是今日,他告知她有关张少锦的消息?她不想多疑,却也更不想任人摆布,秦昊尧此举抑或只是为了挽留她,他才拿张少锦的行踪当幌子而已。“三日之内你在宫里就能见着他。”秦昊尧重重一扯缰绳,暗中咬牙切齿的愤恨,压下几分单薄的怒意,他自然清楚这个张少锦绝非云歌的亲人,一个男人在云歌身边待了这几年,更让云歌如此依赖看中,如何让他不气愤不嫉妒?!她对自己没有半分在意,即便在云歌的心里没有他的存在,这数月他是如何待她的,要换做别的女人,也该改变心意,不再冷若冰霜。云歌闻言,如释重负的神情,缓和柔和的眼神,却再度刺伤了秦昊尧,他冷着脸低语:“这下可以安心了吧?”“你要去何处?”一阵尴尬,夹杂在两人中央,云歌看他满脸不悦,又知自己有错在先,垂着长睫,目光平静地地望向前方,淡淡问了句,对于他的怒意,她却不曾多想,只当是在宫门口的不期而遇激怒了他。“去狩猎。”秦昊尧的余怒未消,他跟穆槿宁之间的感情不知何时才能回到过去,若是这三年之久她的心里又有了别的人,他更觉此事更不单纯。“为何要带上我?”云歌柳眉轻蹙,方才在宫门口,他一旦戳穿她,更不必带她前来狩猎。他的举动如此自然,周遭的人才不曾怀疑她用心不良。秦昊尧冷哼一声,说的轻描淡写:“朕不说穿你,不想让你没脸面,也不想让朕颜面尽失。”他的解释,似乎没有太过在意她维护她偏袒她处处为她着想的意思,但云歌明白这是个嘴硬心软的男人,他再生气,也从未将愤怒发泄到她的身上来,一个君王可以如此忍让她一个女人,已经是仁至义尽。云歌如今对他不免刮目相看,他看似冷漠霸道,阴沉**,却也有体贴细心的一面,心里不免淌过些许暖意。只是正在此刻,只听得身后的男人嗓音如冰,致人于千里之外的不近人情。“你要不是她,即便长得一模一样,朕也会放你出宫,朕若连这点信用也没有,如何当一国之君?”原本想说的歉意,却因为他的这一番话被堵在喉口,云歌紧抿着唇,眼神无声转冷,秦昊尧似乎暗指她太过多心,眼高于顶,若不是他想要证实她跟自己心爱之人的关系,他根本不会对她如此上心。“朕会给你一个交代,不过今日,朕难得出来狩猎,皇亲国戚文武百官都在——”他不过说了半句,言下之意云歌岂会不领会?他是要自己别扫他的兴致。一到狩猎场,云歌当真见着不少臣子已经在等候君王的到来,他们的目光跟随着秦昊尧的身影,自然也不曾避开坐在马背上的自己,约莫十来位皇亲国戚,看她的目光也异常复杂。她的心中当下就一沉,秦昊尧已经跃下马,看她有些踟蹰,索性双臂圈在她的腰际,将她抱下马来。秦昊尧的这一举动,更是让当下所有人都眼神骤变,原本传闻就说皇上格外宠信外族巫女,如今一看,更是相信此时不假。王族狩猎大会,参与者动辄百人,却也是跟皇室极为亲近的大臣与王室成员,巫女跟皇上寸步不离不说,连出宫都要紧跟在后,更是两人同坐一马,哪怕是最受宠的后妃也不曾有如此让人艳羡的待遇——众人却又不敢窃窃私语,只能面面相觑,各自心里落了个明白,皇上既然不是贪图女色之人,必定是这位巫女有不小的来头,才能将冷情帝王迷得团团转……只是巫女这个头衔,总让人于心不安,虽然皇帝向来一意孤行,众人还是生怕越是反对,皇帝就越是想将巫女提上位去。侍从将箭筒和弓箭送了上来,秦昊尧再度上马,几位王爷臣子也都骑上马拿上弓箭,鼓声一起,约莫二十匹马齐齐朝着山林奔去,狩猎场实在广阔,不过一会儿,这些人便各自消散在众人眼底。云歌被侍从领到一侧的空地上坐着,今日的天气晴朗,风也不小,张着灰色帐幔,免得让女眷们吹着寒风。女眷们也坐着十来人,各自装扮光鲜亮丽,高贵典雅,不管年纪如何,都是人人雍容华贵,气质不凡。无论身处何地,她总是格格不入,女眷们也无人敢擅自跟云歌说话,哪怕今日云歌并未身着巫服,她似乎也是散发出生人勿近的冷然寒意。见云歌在外人面前总是戴着珍珠面罩,不让任何人看到她的真实面目,更在心中揣摩巫女必当性情古怪,难以亲近,也不知到底是用了何等见不得人的阴暗妖术,才能让百炼钢化为绕指柔?!云歌不难察觉女眷们的深沉心思,却也不以为意,她若是想要跟她们亲近,想要跟她们过一样看似美丽富贵的生活,她就不必费尽心思跟皇上辩解她并非贞婉皇后,只要她点头,自然可以坐拥繁华。淡淡望向远方的山林,鼓声渐渐平息下来,一道跟随的侍从的声音,却此起彼伏,谁猎着了野鹿还是狐狸,云歌当初有些拘谨,不过见得久了,才发觉也不必如此坐立难安。正邪难辨的身份,让她拥有难得的安宁,听闻秦昊尧猎得的猎物也是不少,云歌不禁揣摩,看来他更年轻时候也是文武双全的男人,如今二十位王族臣子,几乎无人可以跟他匹敌。半个时辰之后,众人回来歇息一刻,几位王爷翻身下马,走到各自的王妃身边,年轻王妃浅笑吟吟,亲手倒了暖茶送到丈夫身边,亲力亲为,哪怕高贵如她们,也为贵族夫君做足了面子,更显夫妻和睦,琴瑟和谐。秦昊尧还未下马,已经有精于世故的太监端着茶水站在马下,跟着秦昊尧说着话,不知他们在说些什么,云歌只是察觉到秦昊尧将眸光望向她的方向,黑眸冷沉,云歌心中一沉,佯装自若打量着前方空地上摆放的各色猎物。哪怕待得再久,她也不过是自得其乐,不能融入其中。她的与众不同,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即便跟这些女眷们坐在一道,也似乎不打算跟任何人往来打交道。侍从面色有变,从秦昊尧的身边走来,将精心准备的暖茶送到云歌的面前,女眷们不无诧异错愕,看她的目光自然更加复杂,只是碍于当下不敢谈论。云歌端起这杯暖茶,明明该是为他准备的茶水,他却让人先送到她身前,眼看着秦昊尧走到一侧,王镭在他耳畔低语,他陡然间面色一沉,默默走向前去,似乎跟王镭有话要说。云歌心中起了疑心,揣摩着是否是跟张少锦有关的消息,她捧着茶杯,径自起身,缓缓跟了上去。将身子藏在树后,她屏息凝神,秦昊尧跟他的手下就在十步之外的距离,只是他的嗓音极低,她根本听不清,王镭听的连连点头,突地眼神一变,将头转向大树的方向。云歌身子一闪,背脊紧紧贴在树干上,她平息了心虚和不安,正要继续转过去瞧,却发觉秦昊尧已然走到她的面前来。“你找朕有事?”压下心头慌张,云歌眸光一转,默默将手中捧着的茶杯举高,送到他的眼下,轻声说道。“皇上该口渴了——”秦昊尧闻言,不禁微微蹙眉,俊美面孔上生出莫名复杂的神色,多年前,崇宁刚从塞外回来,不但性情变得更加恭顺温婉,更是不再对他一人执着。他是何时觉得嫉妒失望的,或许正是在那一年的狩猎大会上,亲眼看着她给李煊奉茶,那等低眉顺眼柔美娇俏的贤妻模样……像是一把怒火,在他心中点燃。世事,自然可以改变很多人的最初模样,更可以将过去的感情雕琢成另一番姿态。她曾经对着他过早地交出了自己的心,直到伤痕累累,她不敢再爱,不敢再要,心中的仇恨不甘,委屈疼痛,让她眼底的泪水都幻化为各种笑意,她的心坚强了,也坚硬了。那份感情……还当真可以感动她吗?!秦昊尧淡淡睇着她,从云歌的手中接过这杯茶,却不曾松手,手掌包覆在她的柔荑之外,两人一道握着青瓷茶杯,他手心的暖意,几乎要融化了她的骨肉。云歌眼底的笑,一分分被冲淡,他们四目相接,眼神交汇,暖日的光耀渐渐撒入秦昊尧的黑眸之中,让他看她的神态愈发清晰起来。就在那一瞬,云歌蓦地想起了清晨做的梦。一阵措不及防的心酸,蓦地冲上心头,她只觉得鼻酸,双目发涩,突然有些手足无措,猛地撤回手来,转过身去,哪怕茶杯摔在地上,茶水溅湿了她的裙摆她也不自知。五指紧收,她双拳紧握,不管背后胶结着的目光多么专注多么烫人,云歌只是木然朝前走去,彼此的手触碰的那一瞬,她却从未觉得如此孤寂。方才在云歌的眼底,秦昊尧明明看到些许慌乱和触动,他不忍再让她疾步离开,大步朝着她追去,一手扼住她的那一瞬,却遭到奋力甩开,她对他的触碰从来都是抗拒,唯独今日他在她的眼底见到泪光。他突然感觉她并未走远。他突然看到了一丝希望,哪怕她不再记得过往,甚至不再记得他,他们已经分别太久太久,对于那一刻死寂的心也是如此,而此刻,那颗心似乎开始苏醒了。他向来理智,或许该说精于算计,得不到的付出,要适可而止,否则会越陷越深。唯独他还是想拉回她。不计付出,不计代价,也依旧迫不及待想要拉回来的人。每回看到她转身,他却更想紧抱她。“你是不是想起什么来了?”脚步决绝地拦下她,嗓音低沉宛若狩猎前的鼓声,每一声,都是重锤敲打在她的心头,秦昊尧满怀希望,双手覆在她的肩膀上,压下俊脸看她,不愿放过此刻她脸上的任何一个神情。肩膀,顿时被他的双掌压的疼痛,云歌噙着泪眼看他,即便梦中她朝着他落泪,但此刻的她绝不会,生生咽下那些无法控制的惆怅哀伤,眼底的动容,也不过转瞬即逝。“没有。”秦昊尧听到她果断又决绝的回应,不过两个字而已,却将他的最后希望,全部浸透到无边无际的阴暗之中。“皇上永远也不必期望我能想起什么,不属于我的过去,我又如何会想起来?”痴人说梦而已。云歌直直望入他的眼底深处,淡淡一笑,眸光清浅,她轻叹一声,听来多可惜,更像是说着别人的事。她当然在否认。只是这一个神情,却让秦昊尧看到了穆槿宁,而并非巫女云歌。活着的穆槿宁。穆槿宁的神态,一颦一笑,看似温柔却又犀利的目光,看似平静却又深沉的心底,过去的痕迹……都在云歌的身上复活,哪怕只是星星点点的光,还是将秦昊尧的眼彻底灼伤。“朕一定会让你想起来的。”紧紧锁住云歌平静离开的身影,他被留在原地,秦昊尧沉默了许久,一脸阴沉肃杀。既然开始了,就决不能停下,否则,便是前功尽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