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四月,权仲白果然忙了起来,第一个皇上身体有恙,第二个家里有两个月子里的产妇,总要稍微关照一番,就这么两点,已经是忙得不可开交,更别说河北一带果然又有小规模的疫情爆发。虽说蕙娘怀孕已经进入第八个月,但他在家的时间,倒是比前几个月都少了一些。他不在家,权夫人就经常过来找蕙娘说话——虽说长辈的过来小辈院子里,多少有些不大合乎规矩,但毕竟是出于关心,家里人也没谁会在这件事上讨嫌,两婆媳倒是比从前都走得更近了一点点,权夫人还把自己给预备的产婆给蕙娘介绍了一番,让她自己准备的燕喜嬷嬷,同这八个经验老道城里城外都有名声的接生妇多加熟悉一番,连着季妈妈都一道来磨合。围绕蕙娘生育时可能出现的种种险情,逐一都要作出应对的方案来,此人做什么,此人又做什么,是从这么早就开始分配演练了。自己家里出人,就不用担心生产时为人暗害,权家也有婆子在屋内,甚至还有太夫人的季妈妈当个眼线,这就能有效地隔绝了偷龙转凤、狸猫换太子这样异想天开的手段。听权夫人语气,巫山、大少夫人生产时,屋子里充当眼线的,还是她身边得用的管事妈妈,和良国公自己派出,府里几代老人出身的管事婆子。如此多重眼线,是根本就容不得任何一点异样的用心。权夫人讲给她听,多少也有点警告蕙娘的意思:可不能看着长房领先了,她就铤而走险,玩弄些注定会被识破的花招……蕙娘自然也不会做此想法,说到底,她今年才十九岁,生育机会有得是,第一胎是女儿又如何?无非再蹉跎几年,只看大少夫人产子后,国公府的平静反应,便可知道老大夫妇望穿秋水盼来的这个儿子,根本就不是让他们登上世子之位的圣旨,不过是一根让他们留在局中的稻草而已……步步顺当然是好,可一步走得不顺,她也不是不能忍耐蛰伏。这条路不同,还有另外一条,只要能把权仲白牢牢地拢在手心,长辈们终究会为她铺出一条登天道的……只是两相比较之下,似乎生子上位这条路,还比另一条要更简单一点。权仲白这个老菜帮子,几乎占尽了优势,又哪里是那么好驯服的……自己不被他套上笼嘴,那都好得很了。如今天气渐渐地入了夏,早晚风凉时候,蕙娘也经常出来散散步,偶然到拥晴院里走走,也撞见达夫人几次——达贞宝倒还和往常一样,经常到立雪院里寻她说话,权仲白在家不在家,对她似乎没有一点影响。这一日达贞宝过来的时候,蕙娘正准备出去遛弯呢,索性就带她一起在园子里绕,达贞宝因道,“这次过来,没见到世伯母,我伯母在老太太那里呢。”“婷娘今日行册封礼,”蕙娘漫不经心地说,“虽说只是个美人,但好歹也是喜事,娘就进宫去了。说起来……你这几次过来,怎么都没见到丹瑶?”“前几日有人上门问八字。”达贞宝笑道,“瑶娘害羞,躲着不肯见人呢。正好她一个亲戚也在京城,就把她接去玩几天。”这么快就说上亲事了?蕙娘有些诧异:权叔墨的婚事,她当不知道,权夫人也是提都没提。现在看来,应该是没成——这倪丹瑶那边,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拒绝国公府吧,这就是权家到底还是没看上她了?可论她个人条件来说,能够参加选秀的,性格才学,也都不会太差吧……她都不知道内情,达贞宝自然更不会知道了。两人在权家后花园内走了一会,蕙娘有些疲惫了,便带着达贞宝在水边花阴处坐下休息,因便笑问达贞宝,“她倒是慢了你一步,一样的年纪,你都说了人家了。婚期定在什么时候呀?嫁妆都绣得了没有?郎君可曾相看过?”达贞宝说起亲事,一直是有一点羞涩的,腮边染上微红,看着也别有风情,她一一地答了,又叹了口气,不待蕙娘问,自己都说。“姐夫心意拳拳,几次见我,都问起三公子。可伯母管束我严格,这实在是送不出人去传话。我这会倒是怕见姐夫,觉得辜负了他的一片心意呢。”倒也是乖觉,自己一提起这婚事的话口,就预先堵了这么一句……可蕙娘会答应权仲白这个请求,自然不是为了那虚无缥缈的工部爆炸案。她对于权神医不务正业,闲着无事要客串大理寺提刑官的热情,其实还有几分不以为然,如他所说,倘是有人主使,如此胆大包天的亡命徒,什么事做不出来?只是老菜帮子打着她怀孕了不能费心的名号,自说自话地这就给调查上了,她也不能不帮他一把……唉,到底是夫为妻纲,他这是根本还没成心对付她呢,她就已经要这么为他操心了,要是两人没有这一层夫妻名分,别说她焦清蕙了,手底下随便一个丫鬟打发出去,恐怕权仲白都要吃不了兜着走……再说,一拍两响、一举多得四面卖乖的事,也一直是很合蕙娘胃口的。“唉,你才来没多久,不知道你姐夫的性子。”蕙娘真心实意地叹了口气,“这个人,行事是处处出奇,他是个自由自在的佳公子,就根本不去考虑我们女儿家的难处。哪里想得到你派人送信有多困难呢?他想不到的……”说起来,达贞宝这几个月,几乎十天半个月总要过来一次,两人也算是相当熟稔了,她见识广博、豪爽明朗,并不是那等乏味无趣,不值得来往的所谓大家闺秀。蕙娘又要笼络达家的赞许,为自己博得个贤惠的名声……两个人你来我往,还真是好来好去、相当亲热。蕙娘这话就说得很顺理成章,她体贴达贞宝,“我也为你想过,要不,就让你姐夫直接上门去吧——可也不怕你恼,你姐夫毕竟身份放在这里,连皇上有时候都要请他呢,这么忽喇巴上门去,传出去了,他不好做人的。这要是等你出了门呢,你姐夫这个人,行踪不定的,谁知道到时候会不会又南下去广州、苏州一带了?耽误了病情,那就不大好了……”这一番分析,入情入理,显示出她这个小主母的周到细密。达贞宝也是频频点头,她乖巧大方,“嫂子可是为我拿了主意?还快请说吧。”蕙娘又扫她一眼,这一次,她似笑非笑的,在体贴的语调下头,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底蕴了。“要不然,就由我这里出两个人,冒称是你们达家的下人,往毛家走一趟送送信?咱们俩对好词了,这点小事,万不会露馅的,就算露馅也没什么——也省得你姐夫每次回来见了你,都要站住脚问一问这事……”前头还好,最后一句,到底是有些阴阳怪气的,露了情绪……看来,虽然面上不说,但一个未嫁女老和夫君对话,焦清蕙心里也不是不介意的。达贞宝微微一怔,她飞快地看了蕙娘一眼,又沉思了片刻,这才低声道,“本想着初来乍到,亲戚不多,又承蒙嫂子待我好,我也就不知廉耻靠过来了。指望着嫂子将来能拉我一把……不想,嫂子还是知道了?虽说我没见过,可人都说,我生得和去世的贞珠姐姐很像,唉,是我让嫂子不舒服了。我给嫂子陪个不是吧!”居然落落大方地站起身来,给蕙娘福身行了一礼。蕙娘忙叫身边丫头扶住,“你这说的是什么话,快别多心了。前头贞珠姐姐,连我都没见过呢,不是你说,我都不知道你们生得像……说实话,这还是心疼你姐夫,他啊,比阁老都忙!成天到晚的,事情实在多,能少惦记一件事,就少惦记一件事吧。”这圆得有点假,但也是必要的场面工夫,达贞宝便转忧为喜,真的将蕙娘的客气话全盘吃进,“那倒是我想多了……因嫂子实在是真心疼我,我、我是真想交您这个朋友……”两人不免互相又姐姐妹妹地亲热一番,达贞宝对蕙娘的提议,那是欣然受落,直道,“真是好办法,我这里就写一封信,请您到时候送去吧。”说着,回到立雪院,便洋洋洒洒地写了一封信交给蕙娘,蕙娘随意递给绿松,绿松就捧着退出了屋子。她又留达贞宝说了几句话,前头已经有人过来呼唤,她便辞去了拥晴院。今日绿松没随着出去,是石英跟在蕙娘身边,对这个达姑娘,她身边几个大丫头态度也都很一致,绿松好点,不屑放在心里,蕙娘不提她,她不多说什么,孔雀虽还不知道蕙娘的怀疑,但她最藏不住好恶,见到达贞宝,就像是昔日见到五姨娘,达贞宝担心的‘高门大户,孤身上门,下人的脸色不好看’,实非无的放矢,她这不是孤身上门呢,孔雀的脸色就已经不好看了。石英呢,她倒不至于不屑达贞宝,而是遵从蕙娘定下的基调,已经把她当作一个心思缜密的大敌看待了,也因此,她有些纳闷,上来服侍蕙娘用点心时,便问,“您今日试探这么一招……她倒是接得好,瞧着是真为了毛三公子担心,并没有露出什么破绽……倒也就大大方方地,把几件事都挑破了放到台面上来。”蕙娘是何等人物?真要看达贞宝不舒服,多的是办法让她从此以后进不了立雪院的门,至于把这猜忌给露在话里吗?这猜忌,就是下在话里的钩,可钩却并不明显。达贞宝如果真的豪阔而无心机,那也就放过去了,并不会深想。即使她品出了其中的意思,也可以假装无事,不去咬它,以后再厚着脸皮上门来,蕙娘还能把她赶出去?可她不但品出来了,沉吟了、低头了,还把话说得这么明白,道歉道得这么真心实意,这难免让人有些疑惑:要是真想攀龙附凤,蹬了那个瘸子未婚夫,她似乎不必这么做吧?石英这是给蕙娘面子,没把话说明白,事实上,她估计已经是有些动摇,对蕙娘的判断,信得没那么真了。“的确是个高手。”蕙娘也是若有所思,“连你都骗过去了……”“您是说?”石英神色一动。“真这么**,连话里一点不对都听出来了。能品不出我对她的态度吗?”蕙娘略略一皱眉,摸了摸肚子。“小歪种,又踢我……这几个月她上门来,你几乎都在一边,你觉得我态度如何?”“这……”石英渐渐觉得有些眉目了。“也就是不冷不热地,姑爷在的时候,您对她热情一些,姑爷不在的时候……您老犯头晕……”“老虎都有打盹的时候呢,人呢,心情不好就敏锐一些,心情好就忘情一些,这也是人之常情。”蕙娘说,“可状态起伏成她这个样子,前几个月都看不出我的应付,今日忽然连这么一点痕迹都给抓住了,还来一套长篇大论的。我可没见过多少……”她笑了,“罢了,算她今日忽然灵醒吧,自己说穿长相相似,也算是够坦诚的了。她到底居心为何,过几天就见分晓了。”石英一时没答话,蕙娘瞥了她一眼,见她似乎正在沉思,不禁就笑骂道,“傻姑娘,你也不想想,她要真如此**细密,又如此自尊自爱,一听出我有疑她的意思,便挑破了大家说清——那么,日后她还好意思上门吗?起码没出嫁之前,她不好意思再过来了吧,等出嫁后名分已定再来走动,那就没话说了。再说,我这连毛家事都揽到了身上,她还拿什么借口上门呢?”此时把用意说穿,石英方觉蕙娘安排的周到细密,看似闲闲一句话,只为试探达姑娘,实则不论其清白与否,已经被截断再上门来的借口。并且在姑爷跟前,还能维持贤惠名声……饶是她已经在自雨堂服侍了这样久,但毕竟从前,蕙娘的厉害是向着外头,而非向着家里人,所知毕竟还是有限。出嫁后韬光隐晦,也未曾玩弄太多手段,石英有很久都没有如此心惊胆战了:在这样的主子手底下做事,哪个下人,不是战战兢兢?休说连一点私心都不敢动,任何事哪怕留了一点力,恐怕都要担心主子能不能看出来呢……才正这样想,绿松进来了。“已经赶着给毛家送去了。”她轻声细语,“达姑娘人还没走,也未曾打发人出府,应当是来不及向毛家送消息的。”“白云——”蕙娘追问了一句。“白云已经抄过了一份。”绿松呈上了一页信笺。“您瞧着,笔锋还成么?”白云善于舞文弄墨,书法比蕙娘还好,模仿他人字迹,也是从小练就的一手绝活。蕙娘打开这封信细细审视了一番——达贞宝的原件,她也是看过的——不禁便露出笑容来,“好好收藏,不要丢失了。”这连番安排,内中玄机,就又不是石英可以参透的了,她不禁询问地望了蕙娘一眼,只是这一次,蕙娘却没了解释的意思。她秀丽无伦的面上又现出了一点笑来,一手撑着下巴,很显然,已经神游太虚去了。#没有在国公府生产,起码弥月宴要在国公府办,大少夫人在娘家做完了月子,当天就回到权家,弥月宴没请外客,只是权家一家人连着亲眷,也凑了有四五桌,分男女在鸳鸯厅中吃酒听戏,倒也是热闹非凡。连巫山都有份出席——她刚被抬举了姨娘,和大哥儿的养娘站在一处,也是笑容满面,显得十分精神。不过,权家诸人从太夫人起,明显是更看重大哥儿,瑞云、瑞雨姐妹争着要抱大哥儿,倒看得大少夫人、大少爷唇边都含了笑,蕙娘也想细看看这个小侄儿,但她不方便抱,只好就着瑞云的手看了看——男孩似母,大哥儿现在看来,生得很像母亲,白白净净、清清秀秀地,瞧着煞是可爱,是个很惹人疼的小少爷。“咦。”她眼尖,瞧见大哥儿耳后胎毛里有一红点,便笑道,“这是胎记呀?真是鲜红鲜红的,好醒目。”没想到这么一说,众人都笑了,权瑞雨拨开鬓发给她看,“这是我们家祖传的胎记。连爹都有的!”虽说地方比较隐蔽,但蕙娘可以肯定权仲白是没有的,她呆了一呆,“你二哥就——”“大哥也没有。”权瑞云捏着大姐儿的小手,“我们大姐儿也没有,是不是?”她同大姐儿玩乐了片刻,才笑道,“我也没有,这并不是人人都有的,我们这一代,便是瑞雨和季青才有。有时候隔代才有,也不稀奇。”蕙娘抚着肚子,轻轻地点了点头,笑道,“原来如此。”说着,便不禁若有所思地望了大哥儿一眼,才一低头,却觉得有一道刀一样的视线,在她身上打了个转。可待她抬头四顾时,屋内众人,却又都正谈笑晏晏,大少夫人和权夫人正说着话呢,笑得比谁都开心……作者有话要说:今晚更新稍晚|因为吃饭吃忘记了。似乎长评满了45也要加更对吧?明天加!今天心情不大好,等下想出去玩玩,放松一下忽然间觉得没动力,呜呜呜,倦怠期。从1号起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均订也好收藏也好,忽然都不动了tvt,均订还跌了点,讨厌……谢谢黑羽庄主、同宝宝、maria的长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