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山口往下看.第一眼看到的便是山谷正下方的校场,其时正是午后,蕙娘可以清楚地看到兵丁们从家中汇聚而来,在俨然屋舍中形成了一股小小的河流。这群人身披甲胄,手持利器.钢铁在阳光下反着明晃晃的白光.蕙娘粗粗一看.也估不出数目,只觉得成百上千总是有的。再一看校场边上.别说明显是为火铳训练准备的成箱弹药了.她甚至还看见两门小炮虽说如今也算是盛世.大秦兵丁实数不会太少.但大部分兵马,除非是时常要和敌人接战.受到重视的部曲.否则一般士兵也就是勉瑚口.体魄只能说是游走于面黄肌瘦与略可一观之间.像这样营养良好粗通文字.又武装得很到位.忠心方面毫无问题的精兵.有三百.已经算是一州豪强.有五百.省里都要考虑你的力量.如有一千.已经可以和一般的军队相持不下。要有五千之数.远不说.近处的朝鲜国主若是知情.只怕从此再难睡得安稳了-本文首发晋江文学城说实话.蕙娘一直觉得鸾台会的计划有些儿戏.图谋天下.哪里是那么简单的事。国运断绝了那就是断绝了.要真以为是前朝皇室的后代.就能一呼百应颠覆天下.那也无异于痴人说梦。就是真有些暗处的力量.在军队跟前也无非就是个笑话.她甚至很奇怪崔家如何能耐得住性子.到现在都没有吞并权家.反而还是一副紧密合作的样子。直到此刻.她方才认识到了鸾台会的真正实力.这一百多年间.他们的确是积攒了一点家底的.篡位夺权.依然是个梦想.但这个梦想.却已经说不上有多么荒唐。崔家在东北握有多少兵?对外说都是十万雄兵.但自己这一年多来暗自留意.查证下来的官方应当是万五左右.现在东北局势看似松散.没必要保持太多精兵.这个万五.说不准还要打个对折。七千多的兵.装备能和权族私兵相比的怕也就是崔家的亲卫队了.人数也不会超过两千。再加上权族的根据地居然在朝鲜境内.大秦官军还不能随意渡江……权族还真的确具备了和崔族平起平坐的条件眨眼间.蕙娘心底已是流过了无数念头.她将眼神从校场上收回.又不动声色地扫视着谷中建筑.见极远处似乎有一条大道逶迤而出.便知道自己还是受了防范.没能从正路进谷。——也是.要建筑这样大的基业.只靠刚才那条小路.却又怎么能够?“这条路是从平壤方向过来的.打从白山过来.只能从山路进谷。”正这样想时.权世彬已开口和她攀谈了起来.似乎是因为回到谷中的缘故.他放松了不少.对蕙娘的态度已有所放松.一面领路.一面便伸手比划着给蕙娘介绍。“效渀太祖爷.族中也分了几种人家.男丁年上二十.便要自立居住.当兵的是兵户.从医的是医户.出外经商的那是商户.都各自分区居住……这一片是兵户所在.杀伐之气重些.一会开始演习了那就更吵。我们脚步快些.下了山坐车进殿吧。”把兵户安排在这一带.蕙娘猜想也有防范着江对岸的意思.这里只有一条小路.可说是易守难攻.就有人闯进来了.有这些兵丁们在.也管教他们有无回。她不禁暗暗点头.又随着权世彬一路走一路看.口中还好奇问道.“这山谷如此之大.能住多少人呀?”权世彬微微一笑.“当年祖宗发现此地时.随行的只有二十余人.如今么.早已繁衍了百倍不止。除了我们权族以外.还有当时依附而来的几户人家.如今也都繁衍起来了。只是他们无事不能阖家出谷.在白山镇一带声名倒是不显。”蕙娘立刻就想到了崔先生.以及同和堂在各地的二掌柜们.她点了点头.亦不禁感慨道.“老祖宗深谋远虑.真是什么事都为后人打算好了。没回老家之前.我心里也是常怀忧虑.没想到一进谷.许多想问的问题.竟都有了解答.我倒是什么都不必问了。”权世彬和从人对视了几眼.都笑了起来.权世彬倒颇有几分欣赏蕙娘.“侄媳妇倒是坦然.你心里有疑惑也是自然的.只是大家都是一家人.很不必太拘束.有话就说么”真要能有话就说.鸾台会还会如此安排行事么?蕙娘心底.很不以为然.面上却只微笑道.“却是我思虑太多.反显得小气了。”几人下了山路.果然有马车等候.此时车窗便未封死了.蕙娘在车内东张西望.只见谷内众屋舍.建筑样式都是一色一样.显然是统筹建成、分配居住.并且路用青石、墙做苍灰.看来都是富庶人家。车驾偶然同路人擦肩而过时.这些兵丁们各个也都是身材高大、神色悍勇.看来不像是未经过血腥的新兵.蕙娘越看越是心惊.初来时的十分心气.到这里终于被吓走了三分。历代国公.应该都有回过白山镇祭祖.良国公也是见识过谷中基业的.若能早泄露一言半语.让她有个准备.如今她也就不会这么慌乱了……蕙娘现在的心思.已经乱成了一滩糨糊.她时而想到良国公.时而又想到未曾谋面的族长宗房.时而又想到歪哥.想到焦勋.想到权仲白.想到焦家……无数的心思.好似一锅滚水般在心底沸腾.好在是一人坐在车内.还不必遮掩面上的情绪.可以尽情地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车行了不久.便又有人过来请蕙娘下车换轿——这时候.权族的大家做派就来了。一样是力士抬轿.奴仆扈从.前呼后拥将蕙娘顺着一条大道抬进一处宫宇之中——走到了近处.便可以很轻易地看出来.这一处建筑.是采用了王府的建制。众人从仪门将蕙娘抬入了.又转折走过了几处庭院.蕙娘从轿内望出.已知不是正殿.她心底不免有些纳罕:要知道权仲白性子难测.良国公意思.权家这一代主事的乃是她这个主母。就是从仪门进府.也该在正殿相见才合礼数.这般安排.未免是过于慢待了。事实上.她这个主母也是做得没滋没味.良国公一句话不肯多说.倒还不如权世.事前还有些提点。蕙娘心里也不是没有微词的.此时到了殿前.她心里都还有孝虚.只面上强撑着并不露出来。见轿住了.便一语不发.顺着旁人的安排.出轿入屋.直进了东里间。权世彬方才一直在前头引导.此时进了屋.便又给蕙娘介绍.“父亲这些年来不良于行.尤其夏末秋初.更是难以下榻.故而引至此处拜见。”一旁亦有人道.“按辈分.这是你的叔祖。”蕙娘也看见屋内靠墙大炕上.拥被坐着一位白发老者.两边雁翅排开皆是女侍.周先生也在老人身边站着。这位老者双目微闭、似睡非睡.自己进了屋也未有何反应——她心里自然有数.恐怕族长本人.不仅是不良于行.下世的日子.也许就在不远处了。此时听人说了辈分.便下跪行礼.口称拜见叔祖。行过礼了.权世彬便目注炕下一位中年汉子.见他微微点头.便上前自这汉子手中接过一个锦盒.郑重双手交给蕙娘.道.“这是叔祖给你的见面礼。”蕙娘又再行礼.谢过族长.这才起身一一述亲.此时屋内也有七八人站着.俱是四十岁往上的老辣人物.辈分倒是不一.有瑞字辈、世字辈的.甚而还有一个与族长同辈的生字辈。其中居首者.便是族长长子权世敏.云管事口中的‘老大;了。-本文首发晋江文学城屋内唯独一个不姓权的.便是周先生了.他入屋看来只是为了看管族长.不过同蕙娘略一招呼.两边并不曾正经行礼相见.权世彬便请蕙娘出叙话。由权世敏告知蕙娘.“焦氏你可先在谷里小住一两日.三日后正是吉日.可以开宗祠祭祖.将你名字写入。此后名正言顺.你便能号令鸾台会北十三省诸部人马.亦成为公府下代主母.再无动摇之虞了。”他望了权世彬一眼.话风一转.“按说.这开祠祭祖.本是族长亲自主持才好.但父亲这一阵子几乎无法下地……”权世彬先道.“长兄如父.爹不能下地.便由大哥你代为主持.也是水到渠成之事。”权世敏眉头微皱.一时不曾说话.似乎意甚犹豫。蕙娘自然也不发言.她冷眼旁观时.只见除权世敏以及寥寥数人以外.权家诸人都是面露沉吟之色.谁也没有说话。“父亲虽然不能下地.但一天神智也有几个时辰是清楚的。”权世敏沉吟了片刻.还是摇头道.“谁来代为主持.还是交由他做主为好。待到晚间老人家睡醒以后.我等再请教老人家吧。此策比较老成.众人都点头称是。权世敏又向蕙娘简要地介绍了屋内诸人的职位.“这是你世孟族伯.主持谷中后勤粮草.你瑞邦族兄.在会中主持火药生产.生庵叔祖.管着南北两条暗线.是极紧要的职务……”比起鸾台会内其余诸人的遮遮掩掩.权世敏行事倒十分大方.几句话就把权族内部的结构介绍得清楚明白:族内分两大块.谷内谷外。谷内不必说了.就是一个自给自足的小国度.权族不缺钱.谷中也不种田.所需粮食日用都从白山镇绕个圈运来.权世孟主持的就是这运输的工作。谷中生活了五千多族人.最多的是兵户.其余家口都是围绕着为兵户服务而存。至于谷外么.年年都有人从谷内出做事.从事的行业.虽然千奇百怪.但在蕙娘看来.都可以纳入鸾台会这个大体系中。因此会中的领导.也就名正言顺地进入了权族的决策层。不过.对于鸾台会的架构.权世敏便以一句.卩今人不全.日后人全了再和你说吧;.轻轻地带了过。大家彼此认识见礼一番.权世敏便命人将蕙娘请下歇息.“难得侄媳妇回来.本该设宴款待.但谷中生活简朴.你毕竟又是女儿身.也不便和我们同席.今日也劳累了一天.便先请回休息吧”。自然有人将她带到一处院落住下.蕙娘也不敢随意和人搭话.只得在屋内打坐.没过一会.便觉得脑子似乎都要被思绪冲破.只是一阵阵地发紧、发疼。在未回族中之前.她还以为族内争权夺利.必定十分激烈.她以国公府、宜春号双重筹码.极有可能在族中找到的一两个潜在的合作者.但一渡江.她便知道自己的想法还是太简单了一点.入谷以后.心更是早已经凉透了。权族内的确存在斗争.这一点她没看错.这斗争更是还激烈到了头次见面便展露无遗的地步——老族长病重.数子争权.权世敏、权世彬兄弟拧成一股绳.想造势.但不能服众。但权族这特殊的环境.使得这矛盾根本无法被她利用。她肯定是要回厩的.回了厩.还怎么和谷中人保持联系?她派出来送信的小厮.就算能不引人注目地走进白山镇.他能入谷一步么?已经不能把这里当作一处族人聚居之地来看了.不论是建制还是地理环境.这里都更像是一座兵营。而若兵营能够随意为人渗透.这支兵也就不可能再有什么杀伤力了。和族中人私通款曲.挑起风浪的想法.看来已经再行不通。局面乱不了.始终都在别人的掌控之下.是否也就意味着她始终都只能是别人手里的一枚棋子?现在已经制约她的已经不是歪哥、乖哥的前程了.而是全家人的身家性命。权族手中握有精兵.鸾台会里肯定也就不缺乏杀手.如果没有准备.只是悍然翻脸.她肯定逃不过会内的报复。而要准备.又从何准备起?权族为了守护自己的秘密和野心.将制衡之道贯彻得如此淋漓尽致.可想而知.她要在这样的局里往上爬.权力每重一分.也就要受到更重一份的监视和制衡.虽说本家远在东北.但有鸾台会在手.他们的消息可一点都说不上闭塞要不是权世敏、权世两兄弟之间矛盾显然非常尖锐.权世又半点都没有回谷夺权的意思.蕙娘都索性想要自暴自弃.全心扶助权世夺得谷中大权.真个把鸾台会当作自己的事业来经营算了。但现实又岂是如此简单?婷娘没生儿子那都还好.甚至生了儿子.在计划顺利实施的那几年内也许都不会有事.一旦这个还未出世的皇子顺利登位.权族宗房会坐视国公府一脉成为新皇母族么?蕙娘只是随便一想.都有七八条把国公府一脉除的理由。权族手里有兵.国公府有什么势力能和他们抗衡?到末了.依然是免不得把自己的头颅.做了旁人的晋身阶自从重生以来.她还没有过这样绝望而烦躁的时刻.怎么想都是绝路.即使以蕙娘心性.亦不禁烦躁形于色.她在屋内来回走了几步.便深吸了一口气.推门而出.道.“人来。”立刻便有侍女进了院子.蕙娘冲她挤出一丝笑容.平静地道.“难得来此一次.不能不看望长兄夫妇。你为我通报一声.看看世敏叔能否为我安排安排”也不知她这句话出.是否激起了重重波澜.那侍女一就是近一个时辰.好在她还是带回来一个不错的消息:权世敏大怪她过分见外.直说她自然可以随意行动.不论是拜望谁.都随她安排。蕙娘自不会把这话当真.但她也是横了心不再瞻前顾后.权世敏和她这么虚客气.她也就厚着脸皮令侍女带她出门上轿.拜访权伯红夫妇也。-本文首发晋江文学城夕阳西下.山谷内静悄悄的.除了各屋内传出的人声以外.街上竟无人走动.蕙娘不免有些诧异.她却也懒得再问什么。只是默默地望着谷中诸处.见轿子越走越偏僻.她的眉头不免也是越皱越紧——好在此处只是僻处谷中深处.有许多空置院落.除此外.屋舍看着还算整洁.不然.她心底对权族的忌惮.怕不就又要浓上一分了。走过了几条巷子.轿子在一间院子门头住了.蕙娘止住了侍女叩门的举动.自己下了轿.在门上轻叩了几下.见门只是虚掩.便轻推而入.口中道.“大嫂在家么?”“在家在家。”一个妇人从里屋行了出来——她一边说话.一边还舀围裙擦着手.声音里满是笑意.“又是来给送鱼的么——”见是蕙娘站在当院.她的脚步一下竟站不稳.竟是踉跄了一下.还舀手揉了揉眼睛.才惊疑不定地道.“是——是二弟妹?”蕙娘心里.亦是感慨万千。昔日的林氏.何等雍容华贵?今日再见.才几年工夫.人便胖了一圈.此时服饰朴素.望之如同村妇.同从前真是判若两人她上前几步.握住林氏的手.“是我来了.大嫂.别后可还平安吗?”林氏怔怔地望住蕙娘.好半晌才回过神来.鼻头**了几下.忽然将蕙娘拦腰抱住.竟投入她怀中.嚎啕大哭了起来。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