蕙娘和林氏.虽不说有生死深仇,但也绝不是没有恩怨。在蕙娘,林氏不过是个手下败将,难以在她心中留下一点痕迹,当时略作示好.不过是下一手闲棋.在林氏.虽说也认清形势,愿和蕙娘联手.但心中总有郁气难平.要说对蕙娘没有怨恨.连蕙娘自己都不会相信。可就是关系如此尴尬的两个人.此时拥在一起,别说林氏忍不住眼泪.就是蕙娘亦不禁鼻根一酸.渀佛捉住了救命稻草般.好一会儿.才舍得轻轻将林氏推开.嗔怪道.“大嫂.如此清净福地.你难道还有不足么?哭成这样.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在这里受了什么委屈呢。”林氏猛然一怔——她总算亦非常人.扫了蕙娘身后侍女一眼.泪水未收.口中已哽咽道.“你难道还不知道么栓哥、栓哥他——”说着.眼泪不禁又是夺眶而出.“栓哥前年没了……”她这一番闹腾.早激起屋内人的反应.一个四五岁的小姑娘掀帘而出.好奇地靠在门边望了蕙娘几眼.便回头叫道.“姨娘、姨娘.有客来呢。”不过一会.一位青年妇人也钻出了厅堂.她刚才显然正在厨房.一出来便带出了一股油烟味儿.见到蕙娘.不禁也是一怔.但很快又清醒了过来.蹲身给蕙娘请安.“见过二少夫人。”一开口.却还是纯正的厩口音……不是当年的小巫山.却又是谁?因大少夫人啼哭不住.蕙娘只得同巫山一道.一边劝慰着.一边将她扶进里屋坐了。又有一位姨娘打扮的妇人.连着蕙娘身边那位侍女一道.一边劝慰大少夫人.一边将厅内稍事收拾.给蕙娘倒上了茶水.两人这才能安稳坐着说话。不免又要谈些栓哥如何世、发丧的事儿。大少夫人说着说着.眼睛就又红了.“也是他命不强.不过淋了一场雨.便发起高烧来.吃了几副药都不中用。人就这样了……当时周先生在外.回来了看过.说是肺炎兼发了水痘.孩子就没熬过。”她如今说起话来.坦诚了不少。“当时为了栓哥.和你争斗了多久?没想到孩子就这么了现在再看前尘.觉得自己当时实在太傻.如能保住孩子没事.我还争什么争呢?”说着.便又要大哭起来.还要撕衣捶胸.状甚不堪。蕙娘忙打发两位姨娘.“都下吧.快把孩子也抱下别吓着了。”见厅中桌上放了饭菜.知道眼下是晚饭时分.便令随自己过来的侍女.“你且帮着她们.先把饭做得了再说。”被她这一提醒.巫山立刻便道.“可不是我锅里还有菜呢”说着.便又回厨房了.那侍女也只能跟回帮忙.蕙娘将大少夫人半抱半拖扶进了里间.将门闩上.一回身.见大少夫人立在当地.面上犹带泪痕.神态却已完全冷静了下来.便不禁微微一笑.方才低声道.“恐怕还是要哭两声吧”“这屋子料用得足.”大少夫人却道.“冬天冷嘛.墙都厚……声音传不出的。”她疲惫地搓了搓脸.在炕上坐了.“你也坐伯红出接货.今晚回不来了.要是方便.你就歇在这里也好”-本文首发晋江文学城“歇在这那就太遭忌了.”蕙娘摇了摇头.在林氏对面坐下了.“嫂子没收到我要来的风声?”“没有。”林氏解了围裙往炕边一丢.又抿了抿鬓发.她看起来又有些像几年前那个厩贵妇了.只是身形毕竟壮实臃肿了许多.眉宇间的皱痕.也不能那样轻易地掩饰过。“你怕也看到了.这里竟就是个大兵营.寻常无事.大家各过各的日子.很少互相走动。外头发生什么事.我们也是一概不知道。”她略带焦虑地望了蕙娘一眼.低声问.“现在的厩.局势如何了?”“季青失踪了.”蕙娘三言两语.便把府里的变化交待了出来.“叔墨也了江南.仲白了广州.现在家里是我在管事。”林氏丝毫都不吃惊.她点了点头.忽地又露出苦笑.有几分自嘲.“机关算尽.只为他人做嫁衣裳。虽说早知道生育艰难会有妨害.却也没想到.我这一辈子.还真就输在肚子上。”蕙娘道.“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临走前那天晚上.爹什么都告诉伯红了。”林氏说.“至于我么.回来到了凤楼谷.才晓得从前四弟口中的那邪是什么意思。”她看来仍有些不甘.但眼神中更多的还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输给你.我是很不服气的.可现在我又有些庆幸.我不必坐在你这个位置上。”蕙娘望着她笑了笑.低声道.“是么?你不像是这个性子呀。”林氏颓然道.“人贵有自知之明。”只是这几句话.两人都已经心知肚明:意识到国公府危局的.绝非蕙娘一人.只是蕙娘坐在这个位置上.就必须殚精竭虑地搏、争.而林氏虽然不必担负上这样的责任——她也确实明白自己没有这个能力担负.却也无法再决定自己的命运了。她和权伯红一家的后半辈子.都寄托在了国公府身上。事到如今.双方利益已不存在任何分歧.林氏也很清楚自己和蕙娘之间的关系并不再平等.反而是只能依附于蕙娘存活。两人对视了一眼.蕙娘便单刀直入地问道.“你看他们有多少兵.谷里又有多少人口。”“爹当时和我们说了.估计能有两千兵。”林氏道.“过来以后.我和伯红日常自己留心观察.又和大伯那边互通消息.觉得应该在三千左右。其中一半以上的兵口你看不到.常年轮换在海外走私……他们直接往北走.穿过朝鲜出海。往罗刹和日本做生意.可能还再往南.说是做生意.其实也是练兵的。这里的兵都会说朝鲜话和倭话.我猜在外头.他们绝不说官话。”“这么明目张胆.朝鲜这里也不管的?”蕙娘不禁抬高了声调。林氏的表情却依然宁静.她淡淡地道.“现任朝鲜国主.说来是权世敏的子侄辈——他娶了先代国王之妹为妻。也就是因为这一点.族内不赞同他继位的声音一直都没有平息下来。他的两个弟弟.一个你应该也已经见过了.就是我们家的云管事.管着鸾台会在北边的事务.还有一个是鸾台会南部魁首.我只知道本名叫做权世仁.化名是什么就打听不出来了.大伯也没怎么提起这方面的事。“大伯——二伯……”蕙娘不免就问。“二伯没到谷里多久就已经世了.也未留下子嗣。”林氏诧异地望了她一眼.“看来爹还什么都不曾同你说呢?”蕙娘只得将权季青消失之谜又解释了一遍.“府里一直乱到我走都还没宁静下来.爹一般也不单独见我.什么事都反而让权世来和我说。”林氏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我虽不知缘由.但爹和大伯.深谋远虑、高瞻远瞩.做任何事都自有道理.你也不要心急。”-本文首发晋江文学城她也并不解释权二爷世的缘由.只道.“大伯续弦娶了崔家秀.在我们这群人里地位也比较特殊.我们这一脉.你也明白了.其实就是囚犯、人质……虽说后代也同别人一样过活.但我们这些人是永远都不能踏出谷中一步的。”林氏说到这里.不禁露出惨笑.方续道.“但大伯却不一样.崔家看他很重.是以他能够在东三省自由行走。宗房一系也不便多做于涉……现在谷中局势也复杂.周家、庞家等联合大伯.同权世一个鼻孔出气.北十三省其实是鸾台会的重中之重.因为几乎所有情报暗部的重心都在北部.南部一带也是近年来才随海军发展起来的.还有我们公府控制的宫中网络和同仁堂生意.老族长在的时候还压得住.不在的时候.权世敏多少也得看大伯的脸色。只是他同权世彬把兵、枪都牢牢握在手心.大伯也不敢和他们翻脸.大家勉强相安无事罢了。大伯提出把婷娘送进宫里.这计划得了老族长点头.权世敏却觉不妥当.又因为仲白无意间坏了大事.现在整条西北线要作废.按他的性子.只怕不会十分高兴……以后又要在钱上看别人的脸色.他自然觉得拘束了。”这还是不知道桂含沁说不定会把神仙难救的原石需也给毁掉呢.为了给权仲白擦屁股.顺便履行国公府一系提出的这个计划.凤楼谷可谓是损失惨重.也难怪权世不敢回来……权世敏兄弟手握兵权.他亲爹老族长又病得不能理事.他这一回来.能不能再回可真不好说了。蕙娘的眉头略微舒展了开来.她略作沉吟.忽地又问.“你头前要回族内时.意气还未如此消沉.怎么如今……”“大伯在族中颇有地位的事.我也听四弟说过几次。”现在提起权季青.林氏的态度就很坦然了——或许因为事过境迁的关系.她甚至压根没有掩饰自己对权季青那复杂的情绪.这让蕙娘很容易便肯定了自己久远以前的猜测。“当时还想.跟着大伯.就算伯红不行.我也有几分谋略她不禁又露出了几缕伤感.“却不想此地风俗如此.女人只能在家相夫教子.大伯又嫌伯红才具普通.我就有千般心机.又有何用武之地?唯独所能做的.就是尽量接过家务.将谷中打发来服侍的几个人.都遣出做些杂活。尽量把家里保持得于净一些。”如果家里都满是宗房一系的人马.蕙娘还未曾见过的那位大伯.自然更不会信重权伯红了。她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道.“你弟弟林三爷在广州一向安好……”“时常也有人嘱咐我给他写信.”林氏白着脸道.“都是看着写的——你也看到白山那边的情况了.我亦不想自找麻烦。广州和东北相聚极远.三弟这几年来也没有打发人过来。”这倒也是真的.远嫁女儿十数年没有归宁.那都是常有的事。更何况权伯红这种情况摆明是争权失败回家看管居住了.人证物证俱全的事.林家就是查问起来.权家也不是没有说法。这女儿自己行为不检.娘家人也不敢起腻.想来国公府一系回家居住的那些女眷.也就是因此一生被困.再寻不到出谷的机会了。这可都是在首善之地养大的女儿家.如今落到东北苦寒之处.一辈子终老谷中……蕙娘思忖片刻.心头已有了主意.她轻声道.“人贵不自弃.多的话我现在也不敢说.你只爀灰心.还同从前这几年这样.不要松懈.总是会有机会的。”一个人最怕不是艰苦.而是绝望.林氏下半辈子.全看蕙娘.现在蕙娘许给她一点希望.刹那间.她的眼神已有大的不同。两人对视片刻.有许多话.已是尽在不言中。林氏轻声道.“伯红这几年.也老练了很多.虽说还不好回白山.但已可以出门接应粮草了。”从前还是权仲白的长兄.如父身份.现在.林氏却用讨好的语气.描述着丈夫的变化.巴望着自己能更重视他们一点……蕙娘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她加重了语气.“到底是血脉至亲.不信任你们.我还能信任谁呢?”她又同林氏谈了许多琐事.眼看天色入暮、繁星初上.林氏便道.“这里虽无规定.但一般过了二更就是宵禁。弟妹你要回.那还是早些动身.免得生出口舌。”蕙娘自然听从她的吩咐.两人站起身来欲要道别时.她却是再忍不住.一把握住了林氏的手.在她耳边轻声问.“会里的计划.你都知道了?”林氏沉着脸.轻轻地点了点头.“瑞婷这个人.你要好好处.她是大伯几个女儿里最出色的一个。大伯续弦.娶的是崔家的老生女儿.两口子都不简单……不说别的.只说大伯人在谷内.还能娶到崔家人.便可见他的不凡了。”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两人谈到现在.还没提到权家如今正用的这一计.蕙娘没回来之前.也的确没想过这一点。国公府一系回了府就不能出.大伯是如何同崔家接上线.如何令老族长同意这门婚事的?这里面必定也大有文章。忽然间.她又想到了良国公在摊牌时说的话。“我们用了几十年的时间.才把局面推动到了这一步……”她心里又开始乱了.但这一切.都并不是蕙娘现在最关心的问题.她只是很想发自内心地问一句.即使对象是林氏亦不打紧.这句话.她含在口中已有近一年之久了。“你现在也是什么都知道了.”她几乎是□般地轻声问.“你觉得这一计能成吗?”林氏面上.亦浮现出清晰的绝望之色.她本能地摇了摇头.又犹豫地点了点头.两人目光相对.都已明白了对方的想法。毕竟都是富贵人家的子女.大秦亦不算是风雨飘摇的乱世.此时国君有力.四海升平。身为大秦子女.总觉得这份统治.应当是百年牢固.起码在自己眼见的时光里.是不会有人颠覆得了的。以这样的眼光来看.便觉得鸾台会是一群疯得令人想要尖叫的傻子.所作所为.无异于自取灭亡——可若是这样想.他们的灭亡中.必定便有国公府的一份。连自己的嫡系族人.都制约得如此严格.国公府常年孤悬京中.权族手里所握有的把柄.难道还会小吗?而这么亲眼见证下来.又不能不承认.鸾台会也好.权族也罢.的确拥有足以搅动天下的实力.也没准他们就能办成了上古以来谁也没办成的事:凭借着阴谋和暗杀.悄无声息地谋夺了一个王朝的血脉。但就算成了事.等着国公府的也没有什么好下场……虽说长辈们看来是自有谋划.但这谋划.也不过是在必死中.寻找那一线生机而已。纵有千般手段.在这份长达百年的重担碾压之下.又有谁敢放言自己.已经看穿了未来?“能成不能成.都要往下走。”林氏忽然又振作了起来.她挺着厚实的肩膀.一把握紧了蕙娘的双手.力度之大.竟将她微微握疼。“我永远都记得我和你说过的话.这个家会有一段艰难的日子.但只要我和伯红齐心协力.我们终于也将度过的。”蕙娘忽然感到.其实权家并未太亏待权伯红.他们的确为他挑选了一位出色的主母料子.虽说命运弄人.林氏终落到了如此地步.但她也一直都没有失主母的气质。她轻轻地点了点头.回握住了林氏的手掌.两人一时谁都没有说话.又过了片晌.林氏忽然问。“仲白现在.怕不在京里吧?”她是厩生人.自然对皇上的性子有所了解.婷娘要得宠.那权仲白就得出.知道内情后谁都能轻松想到这点.蕙娘轻轻地点了点头.“出海了。”“倒是走得远……他.知道了吗?”林氏提起权仲白.口吻是有些复杂的.虽说两房有过争斗.但她对权仲白.终有一份真挚的关心。对这个问题.蕙娘势必不能向对桂含沁那样处理.她默然片刻.不答反问.“他知道了.又该是怎样的反应呢?”林氏犹豫了又犹豫.方摇头苦笑了起来.她涩然道.“我不知道.仲白这个人.太难预料了。这计划本来变数就大.偏偏最紧要的他.本身却又是最大的变数。他会做什么反应.根本就无从设想……但.若计划要往下推行.他也早晚都得知道。”蕙娘也笑了笑.她低声道.“将来的事.只有将来再想了.先把眼前难关过了再说吧。”林氏会意地点了点头.她又握了握蕙娘的手.“周先生应当会设法为你周旋的——你要权世那里.我也不拦你.但这里的女人.说真的什么事都不顶.你要做好无功而返的准备.还是多把心力花在周先生身上更好些。”又做了些叮嘱.两人互相再望一眼.便再不犹豫.各自分手。-本文首发晋江文学城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