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福寿公主在坠马时也摔伤了脚踝,她和桂含春都不便立刻搬动,所以现在大家相认以后,倒不急于回去了。燕云卫和桂家家人自然会照应他们,到了后半日,连定西守将都跑来了——这位也是桂家门人,他一来,别的事自然不必说了。蕙娘也无心在当地逗留,偏腿上马,独自一人失魂落魄地上了路,连从人都懒得招呼。走出城外,又下起了雪,冷风刮着雪花,兜头一吹,将她吹得满面生疼,才让她慢慢地清醒过来,咬着唇思量起了权仲白失踪以后,各种局势的变化。不能不说,这个桀骜不驯的神医,几乎可算是鸾台会和国公府的支柱了,少了他,鸾台会汲汲营营,几乎是孤注一掷的大计划顿时作废,失望之下,谁知道权世赟会做出什么事来。国公府倒是还好,起码婷娘在明面上还是良国公的大侄女,有德妃在,起码在宫里还有个靠山,但鸾台会不好过了,国公府还能好过到哪里去?更别说两人的计划了……蕙娘想到这里,倒是微微一怔,她发觉权仲白的失踪,对于小两口私底下的那个计划,影响还真不大,为了在明面上维持自己一无所知的形象,权仲白是很少和暗部接触的。但即使如此,权仲白的失踪,在各种意义上对这个小家庭的影响依然非常地大,蕙娘现在都不愿让自己继续往深了去想,她茫然策马走了一段,马儿忽然前蹄一软,一声长嘶,险些没摔倒在地,若非蕙娘自幼习武,轻功不错,此时便要直摔落下去了。纵是如此,她也吃了好大一惊,站在当地呆了半日,多么精明强干的人,此时心中竟是一片茫然,连一个主意都没有了。雪花慢慢地落在了蕙娘肩头,此处是个山坳,风刮不进来,倒还不算是太冷。蕙娘也不知呆立了多久,听得一声马嘶,这才清醒了过来,上前把马牵来一看,却是之前驱策得急,在山路上把蹄铁给跑脱了,跛了脚了。冬日山道,本来就少有人行,蕙娘独自一人站在雪中,牵着一匹跛脚的马,左右前后,天地间仿佛只有这一人一马,在这一刻,她终于彻彻底底地感到了彻骨的孤独,彻骨的寒意。就像是有大块血肉,硬生生地从她心底被挖了出去,现在她不但很痛,而且还非常地空虚。在这片前后都望不到尽头,冷彻心扉的雪地里,她忽然已经毫无办法,她觉得自己再走不出去,再回不到往昔之中,即使能够回去,一切也都必将不一样了。无数念头在脑海中漂浮,忽然间,她希望失踪的人乃是自己,希望撒手的人乃是自己,她希望失去生命的人是她自己,曾经她以为只要留得命在,一切都有机会重来,所有失去的东西,她都能一点点地捡起来。可如今她终于明白,原来她会这样想,只是因为她从来没有拥有过一些比她的命还重要的东西。如果可以,她希望留下来面对这种残酷结局的人是权仲白而不是她——焦清蕙毕竟是焦清蕙,再怎么改,她也还是改不了这份自私。也不知出了多久的神,蕙娘连冷都感觉不到了,只觉得双腿一阵阵的麻疼,她想要集中精神,可实在是集中不了,非但如此,甚至还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仿佛下一刻就能晕厥过去。蕙娘勉力集中了精神,用力一咬舌尖,巨痛顿时让她又清醒了几分,她眺望了一下来处,在心底思忖着回定西更近,还是步行回卢家沟更近时,已听得远处有马蹄声传来,不过片晌,便有数名传令的兵士,从卢家沟方向奔来。这么一来,事情反而简单了,有人把马让给蕙娘,几人结伴,一路沉默地奔向定西。——风大,谁也不会顶着冷风开口说话的。蕙娘一路都在寻思着对策:她倒是想要把此事隐瞒不提,但桂含春带回来的那些信物,众人都能去分辨,再说她带的从人也是香雾部下属,瞒是瞒不过去的。然而就此推定权仲白死讯的话,也是绝不可行,别人不论,歪哥、乖哥和葭娘、文娘、乔哥甚至是三姨娘,现在都在京城,权世赟情绪稳定那还好说了,若是情绪不稳起来,歪哥简直是首当其冲。不到回京以后,绝不能给香雾部的人留下权仲白死亡的印象。蕙娘迅速地下了这个决定,她忽然间发现:其实只要把心掩埋得够深,她还是可以冷静处事的。起码,她现在已经开始渐渐地接受权仲白也许已经死不见尸的想法了。入夜以后,蕙娘才回到定西,她急命宜春号伙计给同和堂送信,将这些管事召集起来,开门见山第一句话便道,“在桂少帅那里,我看到了十几枚令牌,还有许多信物,都是被狼群啃噬后的尸体上翻找出来的。”只这一句话,众人便是脸色惨变,权二十七蓦地站起身来,摇摇欲坠地道,“那、那少爷……”“少爷不在这些人里面。”蕙娘斩钉截铁地道,“他身上佩戴了我送的上等火铳、弹药充足,身上还带了传讯烟花,轻功又好,兼且精通配毒之术,又能分辨天文地理,即使遇到狼灾,独自突围也绝不是问题——医术又好,走到哪里没有饭吃?”她犹豫了一下,又以透露秘密的口吻说,“而且,少爷在临走的时候曾对我说,也许会去罗刹国看看……这件事,家里人都还不知道,我虽然觉得十分不妥当,但却也觉得他不过是说说而已,也因此,我要特地在此处等他,免得他少了约束,越发胡作非为了。不过你们也都知道少爷为人,越是被人管束,就越是要跑。此时想来,他十有八.九是去了罗刹国了。”这些借口说实话都很勉强,但胜在蕙娘态度沉稳,口气肯定,这些慌乱中的干部们也就和抓救命稻草一般,都纷纷笑道,“您所言有理,看来,少爷必定是往罗刹国走了。”蕙娘点头道,“是,既然如此,我就不在这里等他了。必须先回京城去主持大局,发散人手往罗刹国寻人,免得少爷又玩得一年半载才归家。你们也跟我一起回去,今年大家都没法过安生年,着实是辛苦了。”勉励了众人几句,尽显沉稳的大将之风,把众人打发走了,这才回身进屋,给良国公写信,信中也是把罗刹国之语照样给重复了一遍——这谎话说得多了,连她自己都有点开始信了。好像权仲白真的和她叨咕过想去俄罗斯似的,一封信还写得颇为顺畅。到得明日,自然有人给她送去军营。虽说眼下就是年关,但蕙娘连一刻都不愿意耽搁,当晚收拾了包袱,第二日早起便动身回京,一路上走得也是颇为艰险,好在有钱能使鬼推磨,有宜春票号打点,进了正月底总算顺利抵京。此时消息自然也已经送到了权世赟手上,蕙娘一进国公府,便见到堂屋内,权夫人、太夫人和权世赟三人立在那里,三人脸上都是重重忧色,见她进来,权世赟上前几步,一把就握住了蕙娘的手腕,手劲之大,几乎要把她手腕骨握断,他目注蕙娘,沉声道,“你肯定他是去了俄罗斯?”蕙娘心知此时乃是关键时刻,一点也不犹豫,深深地迎视着权世赟,缓缓地说,“只能说这是最大的可能,早在清辉部派人过去的时候,我心里就是有顾虑的,以仲白性子,怎会老实和他们回来?现在北戎那边事情经过已经出来,我就更肯定了。仲白走得很轻松自如,当时圣城内根本没有一丝乱象,在这种情况下,他是不可能和一群陌生人一道上路的。”也就是说,清辉部的死并不能证明权仲白的死,权世赟神色稍缓,对于这批精锐的去世丝毫也没有惋惜之情,他道,“你信里说,你给他准备了烟花火铳——”“出入险地,肯定要有点防身手段。”蕙娘淡然道,“当时我就问过桂含春了,他说一路走来,没看到多少使用火铳的痕迹。”火铳因为准头问题,在对付猎物上是不如弓箭和短刀好使,权世赟面色再缓,他倒退了几步,一屁股坐在太师椅上,使劲搓了搓脸,方才哽咽般道,“那就好……那就好!”太夫人和权夫人将一切都看在眼里,此时亦露出欣慰之色,权夫人借机向蕙娘道,“你快下去梳洗一番吧,一会宫里收到消息,说不定也要叫你进去问话了。”蕙娘对此也有心理准备,一路赶回,她也是止不住的疲惫,听说孩子们都在冲粹园,对父亲的事根本一无所知,她略略放下心来,回到立雪院匆匆洗漱了一番,出来又召绿松过来问话。绿松反馈回来的倒没什么异常,权世赟的反应,都在蕙娘能预料的范围之内。至于别家,到现在都还不知道权仲白去了北戎呢,都在议论的还是北戎内乱的事,至于权仲白,众人都当他是又出去云游了。蕙娘这才放下心来,又吩咐了绿松几句话,宫里信使果然便来相召了。蕙娘进了宫,还是一模一样的一副说辞,她说得自然,分析得有道理,连皇上都听得忧色稍解,略微振作了些,笑道,“子殷果然玩心不改,这不是,想去罗刹国念了多久了,果然一得机会,就脱笼小鸟般飞去,家里的事,朕的身体,丝毫都顾不得了。”蕙娘现在恨不得把他的脑袋做成球来踢,闻听此言,更是咬牙切齿,恨不能把他千刀万剐,她自己稳了稳,方才叹道,“话虽如此,只盼能快点把他给抓回来了,不然,我也是不放心的。”“他也未必是自己逃去的。”封锦倒是说了句公道话,“当时雪虽然还没开始下,但是已经传来了狼灾的消息,子殷走过草原,当知道狼灾的可怕,绕着狼灾的方向,最近的那就是俄罗斯了……不过天寒地冻的,即使人平安无事,要传信也是难上加难。若是他想要一路游历到首都送信的话,只怕还有两三个月的路好走呢。再算上俄罗斯那边往这里送信的时间,今年六月能得到消息,都算是早的了。”蕙娘做恍然大悟状,又和两人说了些边关见闻,便告辞出来休息。在家住了一日,借口去看望儿子们,便独身回了冲粹园。以她如今的势力,冲粹园附近已经是尽入蕙娘掌握之中,即使权世赟要重新开始监视他们,也不是一日两日能够重建情报网的,更何况以蕙娘对权世赟的了解,他估计是不会做这样的事。因此焦勋到冲粹园和她相见,还算是比较保险。蕙娘才到了冲粹园,孩子们还没下课,她借口不去打扰,随指一事,去了山上暖房,便顺顺利利的在几丛茂盛的兰草旁,见到了装成花农的焦勋。“姑娘。”焦勋一见她的面,也不顾自己化妆浓重,便以极忧虑的声音低声问,“你所言神医下落,是真是假?”蕙娘一时竟不欲回答,她扯开了一个没有笑意的笑容,低声道,“真又如何,假又如何呢?”焦勋沉默了片刻,才自失一笑,他道,“也是,不论是真是假,您都要开始考虑这个问题了。若是神医再回不来了,您又该怎么办呢?”他拄着花锄站在一丛花旁,看来和寻常花农几无区别,只是眼神锐利,灼亮如星,蕙娘一时竟不敢和他对视,她垂下头望着那娇弱的兰草,轻声而坚定地道,“不错,是该把他的死,放到台面上来讲了……我想,你的想法,和我的想法,也许是一样的。”“如我推算得不错,这也几乎是唯一的一条生路了。”焦勋沉重地叹了口气,来到蕙娘身侧,低声道,“姑娘,是该放下一切,远走高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