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夏不知道,三年前他是因为林初走了,但是却是因为她过了三年才回来,他用三年时间,念完了医学,披了荣光回来,不过是为了儿时的一句童言。那时候,她才十岁,他也不过十三岁,什么都不懂的年纪,却懂了承诺。那是多久以前了,哦,十一年了,都过了这么久,那为什么他还记得这么清楚。也是在这秋千旁,也是在这样冷的夜里。少年远远走过去,急切地问:“小夏,怎么了?”视线落在女孩的伤口上,揪着眉头像个小老太,“脚怎么出血了?又和谁打架了?”不过是十多岁的小女孩却总是三天两头弄一身伤,不过弄得她一生伤的对方肯定几身伤,实在不让人省心,长得瓷娃娃一般的小丫头便男孩子还皮,想到这里,少年便蹙起了媒眉头。女孩脸上无半点悔改之色,大咧咧地皱着秀气的眉头,不满地嘟囔着:“都是我们萧斌,他居然好意思说他是小区里最俊的小孩。”想起那萧斌鼻涕眼泪一通的模样,女孩就厌恶地蹙眉,最俊?笑话,这世上还有谁比她的奕然哥哥还要俊的,好不自量力,真真找打。越想女孩越是郁闷,烦着为毛就没有多揍几拳,小嘴一堵,将出了一点血,脱了一点皮的脚一蹬,眉毛一挑:“我走不动了。”“脚怎么弄伤的,那萧斌弄得?”少年诧异,那叫萧斌的男孩可是见了她就发抖,怎么有本事将她弄得一身狼狈。确实一身狼狈,绯色的公主裙一身脏兮,两个小辫歪歪扭扭,小腿破皮了,擦血了,脸上还留了几道‘胡须’。想必是战况惨烈啊。女孩一脸贼西地笑开了:“那萧斌怎么会是我的对手,我把他打得满地找牙,趴在地上一直叫妈妈,可是他妈妈没叫来他家院子里养得那条贵宾犬,我躲那狗,从萧斌家围墙上跳下来。”长篇大论一气呵成,吸了一口气,下结论:“摔的。不然那个萧斌还能让我挂彩。”女孩一边说一边摇晃着小脑袋,弯弯的眸子亮晶晶的,一笑,露出两颗可爱的小虎牙,“我脚疼的很,奕然哥哥快点背我。”这会儿又褪去了小魔女的张狂,撒起娇来也是毫不含糊。男孩不由得失笑,蹲下去:“上来。”女孩笑弯了眸子,就爬上去,搂着男孩的脖子眉开眼笑,好不欢喜,在男孩的背后摇摇晃晃的。男孩是在无奈,女孩这一番折腾光是他听着就觉得累的慌,怎么她还有力气在他背后摇摇晃晃的。这次肯定很惨,天不怕地不怕的林家二公主最怕狗了,这次算是长长教训。女孩在少年的后面哼哼唧唧的,好不亦乐乎的,搂紧几分男孩的脖子,说:“我就知道奕然哥哥不会见死不救的。”少年只是宠溺地摇摇头,已经不记得这是第多少次她闯了祸,他出来寻她了,而且每次都躲在这小秋千上,悠哉悠哉地摇秋千,就好似笃定他会来寻他似的,不过男孩回想,确实每一次都来。少年无奈,即使对自己,又是对背上调皮的女孩,不由得好奇继续问:“萧斌说他是最俊的小孩你就打他,那小夏觉得是谁?”怎生这么暴戾……这可怎么好,倒要看看她说谁最俊。那女孩明灿灿地一笑,嘴角似乎绽开一朵大大的雏菊,好看极了,毫不扭捏地说:“当然是奕然哥哥了。”女孩说着还在少年背后蹭了几下,男孩脚下一个趔趄,险些和女孩一起摔倒,背后被颠簸了几下的女孩这下不满了,嘟着嘴道:“走稳点,别摔着我了。”说得那叫一个理所当然,义正言辞的。男孩脸一黑,十分无奈,似乎一点自觉也没有,居然将她当马使,少年叹了一口气:算了,这马当夜也当了这么多年了。只得宠溺地说:“真是长不大。”十岁了,还这样天真无邪,让他担惊受怕的,生怕在外头又和谁打架了,是伤了自己,还是伤了别人,操不完的心啊。背后的女孩却不以为意,一把拽着少年的脖子,十分无赖地说:“我才要不要长大,长大了奕然哥哥就不会背我了。”女孩望着天上的星星,眼里的眸光竟是比这夜还有亮上几分,好看极了,似乎那月儿映出了少女的脸颊,红彤彤的好看极了。少年无奈接受女孩一番义正言辞,配合得不再质疑,免得女孩碎碎念,便话锋一转:“以后就算别人说谁最俊,也不要打架,弄得一身伤,回家又要挨骂了。”不过心里还是暖洋洋的,这丫头从小就说他是最俊的,长大了看她还说不说。男孩第一次为这一脸面皮感到无比自豪,脸上被月光照得满是柔和好看的光。十三岁的少年竟是这般温柔。背上的女孩却突然黯然伤神,不过说愁眉苦脸更是恰当,一双月牙弯的眸子半眯着,没有刚才的雀跃灵动,似乎苦恼,态度来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甜腻的童声似乎才有了十岁女孩的纯真可爱:“奕然哥哥,帮我求情了,妈妈最喜欢奕然哥哥,最听奕然哥哥的话了。”女孩在少年背后肆无忌惮地撒娇,眉儿弯弯,眼儿弯弯,嘴角上扬,像童话里走出来的小巫女,可爱又狡邪,明知道起了一肚子的坏心眼,还是让人忍不住疼爱。少年便被这小巫女给蛊惑了,声音碎在这柔柔地风里,柔和又温润:“好,帮你求情就是了,你不要再动,先让我看看你的腿,刚才你一直动,好像又出血了。”少年刚要放下女孩,女孩却勒紧少年的脖子不松手:“不用不用,太晚了,赶紧回去,不然爸爸该骂了。”少年无奈,背着女孩继续走着,步子加快了些:“现在知道怕了。”少年脚步顿了顿,看着女孩的腿,声音轻柔,细语温言地问着,“脚还疼不疼。”女孩立马瘪瘪嘴,眼里晶亮地可以挤出水来,好不可怜的模样,委屈地说:“可疼可疼了。”突然,女孩收了一时的‘委屈心酸’,秀气的眉头一挑,眼眸儿打了个转,像只狡黠的小狐狸,凑进男孩说,“奕然哥哥,以后你长大了,你当医生好不好,那样我受伤了,就可以不用去医院了。”女孩这主意打得妙啊,她总是受伤,最讨厌医院,也讨厌爸爸板着脸,要是能有个‘私家医生’好像就能解决了,女孩想入非非了。对女孩的突发奇想,少年表示无奈与无语:“傻瓜。”以为他是神仙啊,说当医生就当医生。“我才不傻,要是你当了医生多好啊,那我打架的时候就不用害怕把别人打坏了,反正你可以治,我也不担心我自己哪里被打坏了,多划算啊。”背后的女孩兴致大发,一一分析要害,十分起劲,两条狡邪的眉毛因为说话,一挑一动,可爱极了。少年脚下趔趄,一脸黑线,真是‘划算’的算盘打得真响啊,少年沉默,对于某人的异想天开不予理会。女孩见男孩不说话了,这下就不乐意了,一脸酱色,赌气地在男孩背后晃了几下,嘟着嘴说:“你不喜欢小夏,就喜欢初初,要是她要你当医生,你一定会立马答应的。你放我下来,我才不要你背我。”女孩在男孩背上挣扎的越来越厉害,大有一股你不答应我就跳的趋势。这十岁的女孩果然翻脸比翻书还快,不过这女孩而翻脸倒翻得义正言辞,脸上一脸受伤,那是因为想起了她论为最最俊,最最喜欢的哥哥,更喜欢别人,小心脏受伤了,所有肯定要抗议一番,所以在少年背上越摇越起劲。少年毕竟也只有十三岁,本来背起来就费劲,这下背后的人又这样摇晃,这就摇摇欲坠,脚下不稳了,连忙说:“小夏,你别动,我有没说不当。”忍一时风平浪静,先把这小姑奶奶伺候还再说。少年无比郁闷,他这是摊上了个什么小魔女啊,真难缠。背后的女孩见少年松口了,便不再摇晃了,开始软硬兼施,软软地嗓音像糯米酒一般:“好不好嘛?”手拽着少年的脖子,继续撒娇:“好不好,好不好?”少年被女孩勒着脖子,脚下的路都快看不到了,这这样下去,两个人肯定一起与大地来个亲密接触,连忙应道:“好。”摇头,着实无奈,眼眸中点点宠溺,“拿你没办法。”被这小魔女都奴役了十几年了,还是她姐姐乖巧听话。想起那个乖顺温柔的女孩,少年心头就一软。要是被背后的少女知道这少年正在想着什么,肯定又要大闹一番。“奕然哥哥真好,最喜欢你了。”女孩抱着男孩的脖子,一口亲下去,大大的声音在这风里荡啊荡,少年顿时哑口无言,选择无语:这丫头真是……十岁的时候,林夏说她最喜欢他了,现在她二十一岁,十一年了,还是这条路,这座千秋,不过物是,人已非,空留了记忆,一个人在想着。程奕然嘴角微微扬起,想着他十三岁时的光景,竟有些如痴如醉了。林夏正好看见程奕然若有所思的眸光,飞去了很远很远,不由得叫了一句:“奕然。”程奕然这才如梦惊醒,脑中那些碎片砰的一声裂了,抬眸看着林夏,眼神恍惚,交织着复杂。奕然……不再是奕然哥哥,突然想不起来,到底是什么时候她不再叫她奕然哥哥了,好像很久很久,是十三岁,还是十四岁的时候,竟记不清了。走神的程奕然让林夏有些无措,不知道说些什么,只得客套:“什么时候回来的?”程奕然微微浅笑:“今天刚到。”一下飞机便来找她了,他想第一个看到她,竟看到了这样一幕。林夏问得似乎理所当然,并没有什么波澜:“一回来就来看她吗?”程奕然的世界很小,总是装着一个林初,以前林夏总是不愿意提及,现在居然也能问得这样毫无波澜了,时间真能让人不再胆怯吗?也许不能,但是却让她更加释怀了。听得这话,程奕然眼眸渐进凉了,浓密的睫毛打下一层暗影,看不见眼里的光束,忽明忽暗的脸庞上,嘴角不动声色地扯开一抹苦笑,他能说他不是来看别人,是你吗?不,他不能说,在这之前他以为可以,现在没有勇气了,所以他说:“没想到看到了这样一幕。”那狡邪天真的小夏不见了,那温婉平易的初初也不见了,变得一个奸猾,一个狠辣,其实变得还有他自己,连同那颗糊涂了多年的心。林夏轻轻地荡起秋千,他们一起坐着,像以前很多次一样,她轻描淡写地说着:“觉得林初变得你快不认识了吗?”对着秋千的荡起落下,灯光忽远忽近,映得林夏的脸忽明忽暗,看不清喜怒与动静,他怔怔看了许久才说:“我快不认识你了,小夏。”林初是变了,但是林夏又岂不是呢,他面色一仇恨,他却继续静静地笃定,“刚才你是故意的,是吗?”二十一年的认识,十八年的相处,他了解她更甚她自己。她的聪明,她的狡邪,她的心思,他无一不知,只是不愿去臆测罢了,现在却不想自欺欺人了,那一幕,看到了林初的毒辣,又何尝不是暴露了林夏的狡猾呢。“咯——”秋千忽而停顿,林夏叫点地,缓缓转过头却看着程奕然,不避不闪的眸子里没有丝毫被拆穿的凌乱,淡然镇定地丝毫不乱,漫不经心地只说了一句:“我永远都瞒不过你。”忽而她笑,“你都知道了吗?我和林初之间的事。”应该知道吧,你那么关心林初……只是她不想提及,就算释怀了,但是她连多提起林初的名字都觉得心口堵得慌。他沉默片刻,还是躲开林夏灼灼视线,说:“爸爸和我说了。”“那就不用惊讶我和林初闹成那样。”她平平静静地说,似乎诉着家常一般。这样的语气,这样的理所当然,这样的决然,比之三年,过之而无不及,林夏变得彻底了。突然程奕然觉得心头慌乱极了,又无措,这样的林夏让他始料未及,又毫无办法,只得紧紧握着她的肩:“对不起,林夏我回来得太晚了,中央局的事也谢谢你。”她无所谓地笑笑:“不用说谢谢,本来就是被我连累的。”这笑很荒凉,很无谓,眸光沉沉的,明明干净透彻,却似乎映不出任何倒影,他好像能看见这她的这三年了,会将一个人变成这样面目全非,那三年该是多样的刻骨铭心。可惜,他错过了,也不能重来,现在的林夏,他再也没有自信,不能确凿地说他了解她甚过她自己了。他问,问他自己,也是问她:“怎么会变成这样?”她怎么会变成这样?事情为什么都变成这样?她只是冷笑,那目下无尘的眸子里不掀波澜:“三年前,我就告诉过你,我和那对父女永远不可能相安无事的。”程奕然的手忽然无力地滑下。心头针刺一般有细细的缝,微微的疼痛,他嗓音无力,仿若一瞬沧桑了好几分:“三年前,我不该走。”他在想,如果他不曾走,会不会一切都不一样了呢?她会不会这样恨,这样狠,会不会她还是当初那个秋千上明媚的女孩呢?他走了三年,此后却要错失很多很多个三年了,他可以预知的,只是却无能无力,只能由得心脏里的针刺越来越多,疼痛积累成不再细微,所以他不断想象,假若他三年前没有走了,假若他走了但是早点回来……可是假若又有什么意思呢,不过是自寻烦恼。可是还是走了不是吗……所以还有什么意义呢?十八年几乎朝夕相待,她也了解他,看得出此时他脸上的自责,痛心,有时候林夏在想,程奕然为什么给她一种父亲的感觉呢,总是充当这样的为她担心痛心的角色,可是她不想,她不看他,只是戏谑一般说:“现在我却不希望你回来。”他苦笑:“三年已经很长了。”谁也不知道,为了早点回来,他如何用三年的时间修完所有医学课程,现在想起来都觉得不可思议。不过他是觉得晚了,慢了。“其实回不回来都一样,也改变不了什么。”她突然转过去,揶揄了片刻还是忍不住问出口,“你还是不信我是吗?像三年前一样。”她一向倔强,这三年虽然忘得差不多了,但是却还是想知道。林夏直直看进了程奕然温润的眸子,他如同静静流淌的眸子渐进起了波澜,跳跃的极快,似乎在闪躲,她却一丁点也不肯错过,便那样认真地看着,等着他的答案。他心里砸了一块很大的石头,压着他,似乎很难开口说话,眼睑微垂,不再与林夏对视,温和的嗓音荡在风里:“都过去七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