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特宁,不加糖,你最喜欢的。”晓静将咖啡放到林夏前面。林夏鼻子吸了吸,咋吧了几下唇,抬眸,看到程奕然扳了一张俊脸,林夏悻悻收回视线。自从怀孕,她已经三月没有沾过咖啡了,体内咖啡因的瘾在蠢蠢欲动。晓静正准备功成身退,给两人独处的机会时,一只脚才迈开,就被喊住了,声音怎么听怎么严肃,实在不想一贯温润著称的程大医生,但是那音色确实是他的:“端走,送被牛奶回来。”晓静伸出去的叫生生停住,迈回来,一脸不解:“牛奶,林夏姐不和牛奶,她不是喜欢这个吗?我还是从你办公室找来的。”林夏也是这医院的熟客了,尤其是程大医生的入幕之宾,身为程大医生的专用护士,她早就摸清了林夏的习惯喜好,她尤其讨要牛奶,独爱曼特宁的,而且这种咖啡市场上很少有得卖,还是程医生从美国空运回来的呢,就放在自己办公桌的最下面抽屉,自己从来都不喝,很显然就是给林夏的,怎么这会儿……不解,不解……晓静一脸酱紫,看向林夏,林夏只是心有戚戚然,看着那杯咖啡,没说话。“真要喝牛奶?”晓静又问。林夏皱皱眉,欲言又止,看看咖啡,看看程奕然。牛奶啊,想起那种滑滑腻腻的东西,喉间就有什么在翻滚,连带着胃里一阵闹腾。林夏不说话,然后眼睁睁看着程奕然皱着眉头将那杯咖啡一饮而尽,对着呆若木鸡的晓静一本正经地说:“她最近不能喝咖啡了。”又转头对林夏嘱咐:“咖啡因对胚胎有很多坏处,以后记得戒了。”那不喝牛奶行不行……林夏一句话还留在喉咙里,来不及说出来,就被晓静惊惊乍乍的大嗓门给惊住了:“胚胎?”一双灵动的大眼睛在林夏身上上下梭巡,“什么胚胎?”林夏被晓静灼热的眼神看的有些发毛,笑得勉强:“难怪还没拿护士证呢。”胚胎啊,还能有什么胚胎……什么叫平地一声雷?什么叫风中凌乱?什么叫语出惊人?这就是!圆溜溜的大眼睛睁得大大的,嘴巴一定能塞一个鸡蛋:“林夏姐,你——”眼神落在林夏平坦的腹上,“你有孩子了?”林夏也看了看自己的肚子,还用手拂了拂,反问:“不明显吗?已经四个月了。”确实不明显,她原本就消瘦,四个月的肚子一点也看不出来。林夏有些挫败,看来回去还要好好补补。晓静伸出手,拍拍自己的脑袋,眼珠子转啊转,四处溜着,在几步之内来回走动:“天啊,我凌乱了,等等,让我先理理思路。”纯属自言自语,晓静呆着眼神,愣着脸,“林夏姐你怀了孩子,但是没有结婚,那孩子的爸爸是——”自言自语突然顿住,晓静灼灼看向林夏,那意思很明确:从实招来!林夏讪讪,低下头,唇角微微抿了抿。程奕然小心的查看了林夏的神情,才对还处在震惊中的晓静说:“晓静,709的病人该换药了,你先去一下。”这风口浪尖上,晓静哪里会听啊,摆摆手,眼神还停在林夏身上:“等一下,才刚换过呢。”走过去几步,一脸的蠢蠢欲动,“我说林夏姐,孩子的爸爸是谁啊?赵墨林还是江在铖?那你要结婚吗?日子订了吗?”问了一大通之后,由于太震惊,加之某人咋咋呼呼,完全没有看见林夏刷白的脸,又火上添油地看着程奕然,揶揄问道,“不会是你吧,程医生?”一定是这三人之中的一个人,到底是谁啊,动作这么快,不太像程医生的作风啊,倒想赵墨林那个妖孽所为,如果真是他,那程医生怎么办啊?他最喜欢林夏姐了……晓静在心里极火燎原的。程奕然被晓静的口无遮拦闹了个僵化,一时竟愣了,林夏更是无语凝咽,竟插不上话。沉默了一个须臾,程奕然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地说:“789的病人该量体温了,你的实习报告我还没有写完。”前后风马牛不相及的话,晓静却听懂了。明目张胆的威胁啊,谁不知道实习护士的报告要主治医生评分,而且在最终考评占了最大的分数比例,这一句话无疑就是一座资本家大山啊,一盆冷水将晓静那点子八卦火花给灭了。晓静一张俏脸酱紫,心有不甘地瞅了瞅林夏,悻悻转身,讪讪说了一句:“我这就去。”走到门口,抓了一把头发,回头审视林夏,忍不住还是问,“这孩子的父亲到底是谁呢?”林夏无语摇头,程奕然一个眼神过去,那厮比兔子跑得还快。“她总是这样,缺了个心眼。”程奕然语气无奈。张晓静孩子心性,又咋咋呼呼的,平时确实叫程奕然头疼的。林夏敛了笑,望向程奕然,眼神微微急促:“你不想知道吗?奕然,从你知道,然后给我安排检查,预约医生,但是却没有问过一句,你不想知道吗?如果是你,我会告诉你。”她有些急切地想表达着,吐出来的字眼一个一个都是艰涩干哑的。确实啊,即便是晓静也会这样好奇想知道,他呢,却一句不问,林夏其实从来没有打算瞒程奕然的,只要他问,她便一五一十,但是到现在为止,他绝口不提。程奕然似乎欲言又止,却又沉吟。小夏,我怎么会不想问,不想知道?不过自欺欺人地想绕开这个答案罢了,不管是谁,又有什么差别。况且,从来都只有一个人,能让你如此,你还不明白吗?不明白也好,也好……许多话都堵在心口,即便是压得喘不过气来,他也不会说出来的,他甚至庆幸,幸好她还不明白,幸好,她不属于自己的同时还不属于任何人,其实何尝他不自私?他只不过是用了一种最看似温柔无害的办法替她的困境推波助澜罢了。既然她不知道自己的心,他也绝不会告诉她,就这样吧,能一时是一时。她沉沉眸中沉沉浮浮了细碎光影,映在程奕然眸中,他苦笑,声音有些无力:“小夏,我想知道,但是我不想问。”林夏眼神渐进平静下来,他继续说:“小夏,既然你想要这个孩子,我便只认定是你的,所以,我会让他平平安安出生。”看吧,他总是扮演这样一个最温柔的角色,将所有自私的藏在心里。林夏忽而冷笑,几番自嘲,几分无奈:“奕然,也只有你会这样不问缘由地由着我,他们都说我疯了呢,一个不受祝福的孩子,我却要留下。”不问缘由?不,怎么会没有缘由呢,只不过不能让人知道罢了,他有无数个机会点破她蒙了一层雾霭的心,但是他一次也没有,这其中不问缘由,不过是得过且过罢了。他面色无澜,所有心事埋于心底,摇摇头说:“不是,不是不受祝福的孩子。”她的孩子怎么会是不收祝福的孩子呢,至少他,舍不得。林夏微微冷笑,眸光暗沉:“是江在铖的,你应该知道吧。”她丝毫不加闪躲,直视程奕然。程奕然没有半点惊诧,她是知道的,既然他不问,如果不是不在乎就是一清二楚,她知道,他一直都知道,所以她也懒得遮掩了,她最善伪装,但是程奕然最善看穿她,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他看到了她看不到的东西。程奕然不否认,回答:“我知道。”而且不仅如此……知道很多很多你自己都不知道的东西。他微微苦涩浅笑,“林夏,我认识你二十三年了,我比你自己更了解你。”所以你的心,我也看清楚了。聪慧如斯的你,独独看不清自己的心。不可置否,他总是能这样不动声色地对她无所不知,她苦笑,问:“你会不会也觉得我疯了,恨了那个男人,却又舍不得这个孩子。”唇边笑容酸涩,凄凄阴霾袭上眉间,轻蹙。程奕然沉吟,黑白分明的眸子黑得一塌糊涂,不见任何纹路,只是唇边似有若无是无奈。小夏,你哪是疯了,不过是争不过心里的依恋罢了,不是不舍得这个孩子,是不舍得那个人啊。张张唇,终是讲苦涩咽回,将所有不能明说的话咽回,只问:“他知道吗?”“我不会让他知道。”她回答很干脆,决然,只是眸间有细微的波澜在漾开,圈出一层一层的落寞。他不去看她的眼,因为他怕他会心软心疼,便再也瞒不住了,垂着眸子问她:“会很辛苦吧。”这样爱恨纠缠……她回答:“还好,孩子不闹腾。”她没有懂他的辛苦为何,他更是不会解释。他甚至看到了,她说起孩子是脸上浅淡的笑,那种笑是林夏从未有过。他想,这个孩子,她一定是心疼心爱极了吧。心中突然生出一种自私又强烈的想法,如果,为了这个孩子,是不是她就会……他灼灼视线抬起,对上林夏清泠的眸子,语气微促:“小夏,如果可以,我——”林夏眼神突然沉下去了,脸上再无一点刚才的笑,不由得他音色微敛,苦涩爬上唇边,继续说完,“孩子,让我一起照顾吧,我一定会视如己出的。”他本想,他可以信誓旦旦地说出这些话的,但是看到她清冷防备的眸子,他便再没有底气了,林夏只肖一个眼神,他就出局了。只是片刻的局促沉冷,很快,她眸间便无波无澜,唇边浅笑,漫不经心地说:“当然,你可不能独善其身,你是孩子的舅舅,我已经定下来了。”她笑着说了这样一番话,眉间,眸中,都是坦然清澈。她做的很好,这样一句话,淡化了那样的尴尬,她的拒绝总是这样投机取巧,却让人没有办法揭穿。程奕然想,到底她那毫无破绽的肖荣芳后,有没有微微起伏,即便有,她也藏得很好吧。他苦笑:“是啊,已经定下来了。”从一开始他的结局就已经定下来了,只不过自己贪心得要想更多罢了。这样一句云淡风轻的话之后,他就只能是孩子的舅舅,她一生都无关风月的人。这便是他的局,定下了。罢了罢了,至少,他还能以这样的名义来做那样唯一一个特殊的存在,爱情虽然轰轰烈烈,却也不如亲情来的绵长远远,他想,他不该贪心了,该放手了。“既然我是孩子的舅舅,你以后便要听我的。”他尽量笑得毫无破绽,只是脸上僵硬。她笑得坦然轻松:“好啊。”他们一个笑得苦涩,一个笑得轻松,也算是皆大欢喜了吧,至少以后,没有那样模棱两可的贪心与退避了,他们本来便是坦然的人,自此便是无关风月的彼此,却也是最重要的唯一。这样的相处,似乎回到了曾经,,她轻松,无话不谈,便想起了刚才的那岔。“奕然,你们医院有姓甄的医生吗?”她随意问问。“甄医生?”程奕然不解,“你要预约的甄医生?”这下林夏惊愕了:“她是妇产科医生?”程奕然懵然:“是啊,是我们医科最权威的妇产科专家,怎么了?”这反映未免太大了。林夏敛了敛眼色,又恢复一脸云淡风轻:“没什么?刚听晓静说起甄医生,她很难约。”程奕然眸中闪过微微暗淡,她还是对他有隐瞒。林夏没有察觉到程奕然眸中起伏,只是若有所思地沉吟。自她走近这位权威甄医生的诊室,对方便一脸震惊,林夏了然,果然!等了还一会儿,也没有见那位甄医生开口,林夏径自坐下,轻启唇:“很惊讶?”甄医生回神,四十多岁的女人有些微微发福,脸上的惊愕都淡化在一个公式化的社交微笑里:“哦,没有,应该很多人说过,林小姐与林初小姐长得太像了。”林夏片刻隐而不语,却有种迫人的气场,只是安安静静的,不动声色的。淡淡说:“通常第一次见我的人都会将我认成林初呢?”但是你没有呢……甄医生有些局促,眼睫处微微有些鱼尾纹挑起来,笑得几分僵硬:“是吗?我运气比较好,猜对了。”林夏不动声色地浅笑,眸光清澈,淡淡看着甄医生:“刚才外面还有位护士小姐就认错了呢,还说我昨天还来过呢?”她说得随意,似乎只是随口,眸子也清澈无痕,看不出一点破绽。只是甄医生脸色忽然微沉,虽然只是一瞬间,却还是被林夏扑捉。“大概是认错人了吧,我这一天很多病人进进出出的,生面孔多。我主治妇产科,天天来的都是女人,难免人有相似。”甄医生解释,眼神总是飘忽闪烁。不得不说,这位权威的妇产科医生,不适合伪装,更何况在林夏这样修炼成精的人面前,简直就是捉襟见肘,十分拙劣的掩饰,但是林下去这个修炼成精的火眼晶晶,却不点破,只是笑笑:“应该是吧。”林初啊,你果然回来了,还带了个惊喜回来了呢?林夏不知道,这位甄医生是如何面不改色地给她做完检查的,还十分专业地嘱咐了她一大堆,她想知道,是不是这甄医生是将对林初说的话给复制给了自己。真是权威医生啊,确实很专业,她十分放心地笑着离开了甄医生的办公室,她想,大概那位甄医生可以松口气了。林夏出了诊室,便开始若有所思,她好笑地止住思绪,一抬头便看见对面走廊上熟悉的身影。那人低着头,一头短发微微凌乱,显得有些憔悴。林夏走过去:“黎墨?”黎墨抬头,脸上真的消瘦了不少,一双大眼睛镶嵌,缀着惊诧错愕:“林夏,不舒服?”轻轻摇头:“没有,只是例行检查。”语气云淡风轻,只似问候,“你怎么来医院了?”黎墨微微顿了片刻,脸上似乎划过一瞬间的错愕,便又恢复常色,回答:“哦,台里的罗琳出外差受了点上,我来看看她。”“外伤?”她浅笑反问,斜长的丹凤眼似有碧波划过的井中月,微微上挑一个不轻易察觉的微末弧度。黎墨想也没想,回答得很快:“嗯,外伤,只是小伤。”她起身,“那我先回去了,台里还有点事情。”“嗯。”黎墨走远,林夏还顿在原地,抬头,望了望高悬的门牌。妇产科……她轻笑言语:“外伤?那边不知妇产科吗?”眼睫微闪,上挑,一丝揶揄兴趣,像只妖娆神秘的猫儿,“最近看妇产科的人真多啊。”事实证明,这样一双火眼晶晶下,说谎是有很多拙劣,她不会拆穿,不会好奇,只是微微一笑,却眼神清亮。转身,远去。就好像不曾来过,不曾知道。初春的季节,还有些微冷,昼短夜长,乍暖还寒的时候,最难将息。走在路上,迎面似乎有微凉的水汽,她微微清醒,紧了紧身上单薄的风衣,抬眸,苦笑:“我怎么走到这里来了。”熟悉的路灯,熟悉的街道,都是她熟悉的路途,却不知不觉从医院走到了这里,与她的目的地截然相反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