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的路灯,熟悉的街道,都是她熟悉的路途,却不知不觉从医院走到了这里,与她的目的地截然相反的方向。这里,她有过三个月的记忆,想起来大都是不是什么愉悦的回忆,照理说,绝对不会留恋的,怎么一个慌神就走到了这里了。她探了探口气,自顾说着:“习惯这个东西真可怕,不过三个月,居然改不掉了。”大概也只有这个解释了。所有荒唐,没有办法用理由解释的行为,只能归结与习惯二字。记得她初来这里时还是仲夏季节,荼靡花开得正盛的季节,如今,又是一朝花开之际,再来,却是萧条。林夏低头,微微细小动作的跳动,踩着自己的影子,才觉,路灯明亮,她走时还是坏的,不知道什么时候修好了。抬头,未见星光,入目的是那人的窗户,点漆的黑色,大概没有回来吧,那人一向早出晚归。她苦笑,走到这里已经是荒唐至极了,想到那人更是可笑,难道她还在留恋吗?对那人,毁了她所有希冀的男人?林夏想,她绝对不是恋旧年情的人,大抵是医生说得,怀孕了,人变多愁善感起来。转身,刚要迈开步子,她越走越远,踩着自己来时的路,去时的影子。毫无星光的夜,天空像一张密闭的纯黑色幕布,让人有种窒息的压迫感,远远传来的路灯,将楼下两人的身影拉得斜长,甚至有些鬼魅。“好久不见。”林初缓缓从楼道里走出,还是一身白色裙装,她最爱的装扮,妆容精致,从来不想那同样面孔的她人,不修边幅。林夏不喜烟味,三个月同居,江在铖已经养成了坐在楼下抽烟的习惯,尤其在这样的夜。江在铖熄了手里的烟头,起身,从暗中走出,忽明忽暗的光照在他的侧脸,邪魅,又冷清到瑟然。“你回来想要做什么?”言简意赅的话,冰冷绝情的语气。灯光下,精致的妆容微微苍白了几分颜色,她笑,却丝毫没有强颜欢笑的寓味,只是淡淡戏谑,听不真情绪:“四个月没见,一开口就这么不讲情面。”四个月,她面目全非,再回来,已然不是当初的她。“情面?”江在铖冷笑,一向喜爱高跟鞋的林初竟然一双平底鞋,竟有几分林夏的感觉,江在铖走近,俯身睨着她,唇间淡淡烟草味弥漫,带着一种萧瑟决然地狠意:“如果你聪明的话,不应该回来,你知道,我不打算对你留情面”林初不退,隔着很近的距离,她看着江在铖的脸,曾描摹无数次的容颜,她有些怔然,半响,笑笑:“还和以前一样无情呢?怎么?要为林夏讨债吗?我不识趣地回来了,那你打算怎么对我?”她明知故问,这个男人,她是了解的,却也不了解,四月没见,她既回来了,便不会在狼狈退后,所以,她站在原地,背脊挺得笔直,不曾退一分。他笑,那笑叫人慌乱惊恐,带着一种冰天雪地的寒,轻启唇,面无表情地说:“以其人之到还其人之身。”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啊……她只是冷笑,眸间揶揄,隐着一层阴霾,黑暗里模糊的轮廓,只是一双单眼弯弯,缀着一点亮,发出两簇灼热视线,直直射向江在铖眸中,她踮脚,唇近到几乎相贴:“我就知道,你对我绝对不会手软。”江在铖蹙眉,侧身,远离:“既然知道,哪为什么还要回来。”她回答的很快,理所当然:“我当然要回来,要拿回本来就属于我的东西。”这般底气十足,到底她是有什么筹码可以这样不知死活,江在铖不知道,只是冷笑,心里逐渐升起了一种恣狂的东西,他很熟悉那是什么,是他不能控制的杀意。对这个女人,他早生杀戮,不过牵扯了一点怎么也抹不掉的回忆,让他迟迟难以动手。黑眸中灼热褪去,又是一层冰寒,背过身去,他下了最后通牒:“若有下次,我绝不放过你,趁现在我没有改变主意,最好消失。”大概是最后一次,他给她生路,也给曾经的执念一个交代,她冷笑,也是决然:“如果不呢?你要怎么对我?”走到他身前,对着江在铖冷若冰霜的眼,她笑着说,语速极慢,“江在铖我怀孕了,四个月,你的孩子。”原来,这便是她的筹码。“我的?”冷峻的脸上起了波澜,冷凝的反问,绝对的怀疑。视线微微睃过她的腹部,微微凸起。江在铖有些慌神,不是惊乱,失措,不过是想起了另一个四月身孕的女人。她抚着自己的腹部,笑问:“不信吗?菱东岛的那个晚上忘了吗?你没有做措施。”脸上没有丝毫的局促慌乱,她只是淡淡陈述。演戏本就是她林初擅长的领域,即便毫无破绽也不过是信手拈来。她的孩子,从这一刻起,便是江在铖的孩子,不是捏造,她要这么事实,她花了四个月的时间,来换六个月的契机。月光也不知是何时云破了,淡淡清冷的杏黄色笼着他的侧脸,铺了一层冷色,他唇角微挑,似笑非笑:“林初这是你这次回来的筹码?凭这个孩子你觉得能发生什么?”他只是扫了一眼林初腹上,眼神转而冰冷,没有一点温存。一个孩子,成不了他的弱点,这人百毒不侵,血脉亲情这个词语,早就不存在于他的字典了。脸上所有淡漠凝固,她惊惧失声:“那是你的孩子。”不可置信,她甚至怀疑是幻听,这个男人真的说出了这样的话吗,她四个月的筹谋,她吃得苦,她穷途末路,铤而走险,却换来这么一句无关紧要的冷言冷语,她怎么甘心!江在铖只是冷笑,不语,她走近,沉声再一次重复:“那是你的孩子。”江在铖还是面无表情,不带一点感情地冷眼旁观。林初如坠冰窖,面目染上凄寒。这个男人,原来不止对她无情狠绝,原来他没有心,没有慈悲,没有血缘,不过是空有一具冰冷狠厉的躯壳,她却傻傻地爱上了这样一幅躯壳,更傻傻地以为有什么可以改变,比如,孩子……这个男人,那颗心,比着双眼,更冷。他用这样冷冽的眸看她,薄唇微扯,似乎连语言也不屑:“先不说是不是我的种,即便是,那又怎样?”他笑着这样问,眸中覆了一层怎么也刺不穿的厚重阴寒。确实,一个孩子,在他看来不过是一团血肉模糊,他本就薄情,没有那么多无用的情感。这一招亲情戏码,是她导错了,棋错一步,满盘皆输的结果大一定定了,但是她不甘心,也毫无退路,即便是错,也只能步步错下去。她冷然,学着江在铖极寒的语调重复他的话:“那又怎样?”她语调微扬,声音寒冷得悚然,“江在铖,那是你的骨血,你也要弃之不顾吗?”这样一个男人,天生便不知何情感,她却可笑地把自己所有感情都给了他。暗月融在他眸中,是冷的,淡淡光点斑驳,若隐若现,似乎总隔着一层朦胧,洒了一层冷气,他说:“如果孩子不是我的,不要再让我看见你,如果孩子是我的,尽早打掉。”“你说什么?”她惊诧,脸色苍白,音符上下跌落,颤音浓烈到不可抑制,“怎么可以冷血到这种地步,你容不下我,现在连你的孩子也要赶尽杀绝吗?”她拂着她的腹部,那是她唯一的希望,也是最后的筹码,却叫这个男人一句话,满盘皆输了。突然想起了秦随风说过的话:这个男人只爱林夏,连自己都不爱的人,不要期待他会有别的感情。忽然想被抽去了力气,她甚至站不稳,手心全是冷汗,她笔直的背脊还是弯下,一步,一步,向后退开。江在铖却逼近,一双黑沉的眸冷得渗人。“从你对林夏动手就应该有准备。”林初下意识便去捂住自己的肚子,这个男人疯了,她丝毫不怀疑,他会让她还有她的孩子一起马上消失。声音颤抖惊恐,喉间却喷涌出一股愤慨,铺天盖地地啃噬她的理智,她近乎癫狂地嘶吼:“这么讨厌我的孩子吗?那林夏肚子里的野种呢?”因为不爱,所以便可以弃之如蔽,那么,她倒要看看,这个男人因为爱又要做到什么地步。俊逸冷沉的脸上爬上一层阴鸷,眸间大片大片确实微微泛红的愠怒:“她的孩子,不要从你的嘴里吐出一句不好的话。”林初冷笑出声,斜长单眼里全是嘲讽:“怎么?生气了?你那么维护,是要认下那个野种吗?”她口口声声地野种,便是要提醒这个骄傲的男人,他如何为了一个女人卑微,却也折射出了她自己如何卑微,其实她和江在铖是一类人不是吗?一样为了爱发疯发痴的可怜人而已。他只是冷嗤,长睫影沉沉地垂下,语气狂傲:“我江在铖女人的孩子,谁敢说是野种?”他都不舍得重一分的女人,这个世上,定是不允许任何人诋毁,即便全世界也说那个女人的不是,,不堪,不好,但是在他耳边,他听不得一句。她睁着眸子,长长的睫毛没有颤动,不曾流转,像死去的湖水,只在深处涌动:“为什么?你居然要做到这种地步?”曾经那样桀骜狂妄的男人,他可以无情,可以不要任何人的孩子,甚至他自己的,他可以不要感情,不要温存,狠心便好,但是为什么,要对一个人那样纵容,甚至愿意抛去尊严包容。她曾来不曾想江在铖会变成这样,这样的男人,得他眷顾该多幸运,这样的男人,爱上却不得他心,又该是多么可笑和悲哀,她就是这样一个一直可笑悲哀,甚至正在把自己变得更可笑悲哀的女人。她还可笑到问他为什么……然后像个傻子一样挺大决然的回答:“那是林夏,我要的女人。”到底是谁把她林初变成了一个十足的傻瓜白痴?她想她大概是疯了,一会儿哭,却没有眼泪,一会儿笑,也没有声音,只是看着那个男人苦笑都僵硬,她频频后退,脚下像有一只手,在拉着她向下缀,朝着万丈深渊的方向,而她还不自知地嘶吼疯狂,像个连她自己也最讨厌的妒妇:“林夏,林夏,永远都是她,能不能在我面前不要提这个名字,一次一次提醒我有多讨厌她,讨厌到恨不得她去死。”她想忍的,可是她忍不住,忍不住告诉这个男人,她心底有多恨,她甚至知道说完这些话等着自己是什么结局,但是心里盘踞着一条叫做嫉妒的毒蛇,正在撕咬她的心脏,然后繁殖,然后盘踞整个内脏,这条毒蛇,她已经藏不住了。被咬去的,可能是她的心,或者她的命。果真,是她的命……喉间一紧,低头便可以看见江在铖白皙剔透的手指,在一点一点收紧,这样好看的一双手,她曾经迷恋到不能自已,现在却擒着她的喉咙,只要稍稍一用力,她大概就再也不会看见这样一双她爱着,也恨着的手了。不能呼吸,喉间像缠着线索,然后耳边嗡鸣,她有些恍惚,只听见男人冰冷彻骨的嗓音在耳机来回荡开,像鬼魅一般:“你敢试试,我就让你死。”是啊,她是想林夏死,但是她也知道,这辈子只要这个男人在,先死的一定是她自己,她也不挣扎,甚至垂下手,闭上眸子,睫翼下的暗影没有来回动荡的痕迹,安静像死去,事实上,她也快死去,她冷笑,艰涩地也只扯出嘴边一个细小的弧度,声音从喉间干涩挤出:“你要杀了我,还有你没有出世的孩子吗?”眼睑微动,没有睁开,沁出一丝水汽来,“那便动手吧。”声音暗哑地模糊声线,只有隐隐约约的干涩欺负,忽重忽轻。她不曾睁开眼,心已死,不过是一丝呼吸,一具驱壳而已,再不甘心,一抔黄土后,也由不得自己了。大概是累了,倦了,厌了,恨了吧,她居然希望就这样死去,就这样结束,甚至傻傻地以为,如果她死在了他的手里,是不是他就能记她一辈子呢。所以,自始至终,她不曾挣扎一分,即便喉间僵硬,脸色鬼魅般地越加苍白,也不曾动一分。他的声音亦是干涩暗哑,像烟熏般,贴着她耳际一字一字嘶磨而出:“如果没有你,我和林夏不会走到现在的地步。”手上一点一点收紧,白皙如纸的手背凸起的青筋若隐若现。林夏那么恨这个女人,他想,那是不是他杀了她,林夏就会高兴了,就不会在推开他,防备他呢?他疯了,疯的无可救药了。原本因为缺氧红透的脸一点一点惨白,她突然睁开眼,眸子像那琉璃破碎前的一刻,将所有光点聚集在一点上,亮得惊心动魄,却也厉得如刃如锋:“你这么在乎她,你说她要是知道我肚子里的孩子是你的会是什么反应?你说会不会恭喜你喜得贵子?”心脏口的毒药又开始叫嚣了,身后是万丈深渊,她已经踏进了一只脚,再无谓畏惧,突然想起了那个十分可笑的词语,不成功便成仁……她的话果然激怒了他,一字一字都像油,淋在江在铖那把杀戮的火焰上,然后一发不可收拾。声音冷而自制,只是字字从喉间嘶磨出来,猝着杀伐狠绝:“闭嘴,你给我闭嘴。”手指染上一层月的光华,白皙上起了一层狰狞的筋脉,他收紧,一点一点,眸间倒影出一张美丽精致的女人脸庞,一点一点了无生机,他却停不下来。死吧,她死了,林夏就开心了……月光凄冷,笼了一层阴鸷冰寒的云层。风起,卷动了满天满地的不闻血腥的杀戮。这样的夜,这样的男人和女人,却突然想起了这样一个清泠无痕的嗓音,不尖刺,却轻而易举地划破了这蓄势待发的暗无天日:“适可而止了,不然真会一尸两命的。”路灯照射不到的死角,她缓缓走出,环抱着双肩,黑色风衣随风摆动,她嘴边噙着若有若无的笑。路灯一点一点照亮她的脸,不见颜色,却只见她揶揄的无谓。总是这样巧合,这样的场景,这样的戏码,不该出现的人在不该出现的时间,却出现了,然后打乱了所有剧情,只是她还抱着旁观者的态度,冷眼旁观。手上如何再也使不出力气,毫不知觉便松开垂下了,灼热如火的眸子一点一点爬进了惊颤:“林夏,你——”极少这样错愕惊异,甚至声音都在颤抖,“什么时候来的,你听到了什么?”刚才鬼魅杀伐的男人,在她出现的那一刻,像个无措,害怕做错事情的孩子,林夏总能什么都不做,就叫他方寸大乱,失魂落魄。只因为曾经,她说过,她讨厌他杀人如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