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永清当晚的确歇在了郑氏房中,可兴许是晚上太激烈了,又兴许是郑氏睡前忘了关窗,容永清不慎着了凉,第二天便请了相熟的胡大夫。却不知,头一天晚上,胡大夫家中来了一位不速之客,明灭的灯火下,那人的脸隐藏黑色大氅在阴影中,语调十分奇怪,低沉嘶哑,以胡大夫一个大夫的耳力,居然听不出男女来。“你只要实话实说便是,并不是让你害人,你若担心事后,不妨告诉你,容大人将要离开吴阳城,如今忙忙碌碌顾不上别的,你诊断后立即带着家人躲出去,只要躲过这阵子风头,这百两黄金和这本医学孤本便是你的,足够你好好发扬自家祖业了。”胡大夫左思右想,那百两黄金也罢了,还不至于让他冒险,但对那本闻所未闻的前朝医学孤本,识货的胡大夫却是势在必得,当下咬咬牙,拼了——左右又不是让他害人,只是说几句实话罢了,张扬开也只有称赞自己医德的!第二天,果然接到了容家的帖子,胡大夫背着医箱,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去了容家。他和容永清也打过几次交道,见到容永清的脸色,本能就觉得有异,再一搭脉,心中顿时了然,为什么昨晚那人只要他实话实说便好,这分明是一桩阴私之事,说不准容家的后院就要有哪位遭殃了,只是,为了他那孤本,他少不得要“光明磊落”一回。容永清见他脸色沉吟,心中起疑,他自家知自家事,不过是受凉了,开几服药就好,可这胡大夫的表现,却仿佛他还有别的隐疾一般。“胡大夫,您看本官……”容永清语气试探,开口打断了胡大夫的沉思。胡大夫深吸了一口气,都走到这一步,也不差最后一哆嗦了,当下语气沉重地道,“容大人,咱们都打过几次交道了,我也不想糊弄您,只盼您事后能饶过我。”说着,他抬头看了看四周伺候的人。容永清的心不断往下沉,故作不耐地向四周挥挥手,那些奴仆也是乖觉人,连忙退了出去,屋里只剩下容永清和胡大夫。“你说吧。”容永清定了定神道。胡大夫刻意放轻了声音,“郎君是中了极霸道的绝育药,若仅仅只是闻了,调理个三年五载,还有望恢复,但一旦内服,且超过了十二个时辰,我是无能为力了。”容永清面无表情地听着,一颗心咕噜咕噜沉到了万年寒潭里。胡大夫疑惑地道,“不知大人可是接触了什么东西?怎么好好的,突然中了这样的药?这等秘药,寻常人可不容易弄到。”容永清听了胡大夫的这句问话,本来被突如其来的噩耗打击得够呛的脑子也转悠开了——这药是突然中的,而且很难弄到——不知道为什么,他脑中的思绪越来越清晰地向一个人身上慢慢聚拢。他想起,前天似乎和郑氏提到过,这次入京后,将那两个未曾生育过的妾送走,另添两个,无论如何,容家的香火不能断了。那时,郑氏是什么反应来着?“妾身对不住相公,若非当年妾身不小心,咱们的孩儿都能进学了”,“妾身虽不能为容家添丁,却不会断了相公的香火,妾身保证给相公挑两个好生养的,待生了儿子,妾身可以抱过来,就记在妾身名下,有了嫡出的名分,与孩儿的前程也是好的。”他那时,很感动,很欣慰于娶了贤妻,对她之前向容昭下手以至于牵连了容家名声的事也不忍责罚了。可现在他慢慢地回忆,才发现,郑氏的话是那么动听,那么漂亮,可她当时的眼神,是那么愤怒,那么阴鸷……“胡大夫,麻烦你再看几个人。”怀疑的种子种下了,容永清一瞬间联想了许多,当机立断对胡大夫说。于是,后院的几个姨娘纷纷被提溜出来去了容永清的书房,一个个是红光满面进去,苍白如鬼地出来。五个妾室,无一例外,都早被霸道的药伤了身子,此生是不可能再有孩子了!容永清这下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因为他要纳新妾,郑氏坐不住了,一不做二不休,干脆绝了他的后路,纳再多女人都不能生子,从而威胁到她的地位!还歹毒的女人,居然绝了他容家的子嗣!他早该想到的,这女人若是不歹毒,怎么会因为看中别人的夫婿,就不知羞耻地主动勾引,在怀孕之后,又仗着家世,威逼利诱,最后甚至出主意弄死原配,自己嫁进来?他醒悟得太晚了,太晚了!房内,容昭正坐在窗边慢悠悠地拈着围棋,时不时啜一口淡茶,十分悠闲,这时,紫竹兴冲冲地掀帘子跑了进来。“小姐,老爷果然去找了胡大夫,几个姨娘也去了。”紫竹一脸兴奋地凑到容昭耳边道。容昭微微一笑,轻抿了一口杯中茶,手中黑子一下,原本厮杀得惊心动魄的战局,陡然逆转,一方兵败如山倒,再也不能翻身。郑氏做了先手,一面想抱个庶子巩固自己的地位,一面又不愿女人分享自己的丈夫,矛盾之下,发现两个陪嫁丫鬟都生不出儿子后,为了防止青姨娘等人生下庶子,毫不犹豫地给五个人都下了药,连几个和姨娘们住在一起的女儿都不能幸免。容昭从当时几味加重女子宫寒的菜肴中发现端倪,便时刻注意着郑氏,在郑氏陪嫁处理剩下的药时截了下来,在空间里放了足足六年。如今,正好衔接上容昭这出后手,天衣无缝,纵然再查,也只会查到郑氏身上,没有人能猜到,是她出的手。六年前的灵光一闪,到今天总算画了一个圆。那所谓的前朝医学孤本,不过是她从前世记忆中搜罗出来关于外科手术的一些知识罢了。容昭不是外科医生,所幸那个年代信息爆炸,几乎人人都堪称博闻广识,而且容昭的弟弟是学外科的,将从外界和弟弟那里知晓的内容删删减减,也足够应付一名古代大夫了。对于她而言,这些知识实在浅薄直白,但对于古代的医学界来说,却不亚于树立起了一套崭新的理论,尽管并不完善,但若根据她给的东西研究下去,无疑于打开了一扇光辉的大门。这样足以传家的好东西,哪怕是收买一名太医都绰绰有余了。事后,容昭并没有听到郑氏受罚的消息,只明显感觉到家中的气氛绷紧了。自那以后,容家人再也没有聚在一起吃饭,容昭便也没有看到过容永清和郑氏,只听玲珑和紫竹来回传递消息,郑氏憔悴不堪,短短几天,便像老了几岁,再不复往日的娇艳张扬,嚣张跋扈。容永清最近脾气无比暴躁,再也维持不住那张温文尔雅的面具了,后院里一片死气沉沉,往常爱闹腾的姨娘庶女们也不闹了。又过了几日,玲珑每日领饭时,居然多了一碗药,据说是给容昭调理身体的,是容昭的殊荣,后院其他小姐都没有。容昭端着碗微笑,看似在优雅地喝药,却就着宽大的衣袖,把药倒进了空间里准备好的罐子中——容永清,这是把香火传承寄托到她这个被忽视多年的嫡女身上了么?——可惜,你想过继我的孩儿,也要想想我愿不愿意啊!后来容昭又去了一趟正房,发现正房的所有装饰都换了,面对别人的疑问,郑氏只推到即将出门上。容永清更是吩咐家中下人加快动作,不过半个月,一切准备就绪,容家的车队,就此踏上了去京城的路途。出发前,容昭派了紫竹去高家与高老爷子作别,这一去,也不知有没有机会再见。容家的车队行程并不赶,走官道,日升出发,太阳西下即休息,有时不巧,半下午便留在了驿站里,每次停下,容昭都能闻到一股浓浓的药味,她那里的每日一碗药居然也没有停。容昭只维持着孤拐冷漠的神情,给药便“喝”,却从来不管不问,过得倒也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