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永清领着安嬷嬷去了容昭那里,将安嬷嬷介绍给了容昭。于是,短短一日,容昭便获得了一名看上去挺有本事的新嬷嬷,甚至还握着人家命脉——卖身契!容昭从不相信天上会掉馅饼,因此,当容永清挥手屏退众人,欲和她单独说话时,她巍然不动,凝视着容永清。狭长的屋子里,家具的阴影打下来,笼罩在默默对立的父女俩身上,气氛无形中有了些剑拔弩张的意味。容永清看着面前沉稳得不似孩童的嫡女,心头一阵阵发悸,自得知容昭美貌后就一直欣喜若狂的心总算冷了下来,仿佛一层朦胧的纱,终于被不甘不愿地戳破了,无数念头在心头闪过,最终却只说出了一句,“昭儿,这些年,是为父忽略你了!”容昭眉心微跳,容永清这是想打感情牌?是什么改变了容永清一贯的作风?说出了第一句,后面也好说多了,容永清深吸了一口气,“我知道你心中存怨,怨我没有好好照顾你,但是,这些年为父也不曾缺你吃喝穿戴,好好地供养着你,甚至将你母亲的嫁妆都全部交给你收着。对外,你一直都是容家唯一的嫡姑娘,代表了容家的体面,与容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为父想知道,一旦你飞黄腾达了,将如何对待容家?”容昭听了容永清这番话,没有回答问题,反问道,“这么说,老爷是笃定我有机会入宫了?”容永清沉声缓缓地道,“不错,我猜,你大约是被内定了。原先我请侯府帮忙寻找积年老嬷嬷时,侯太夫人虽然应承了,也只是应承了,只是按着规矩办事罢了。而今天上门的人,态度十分殷切,她的态度,也就代表了侯府的态度,侯府好好的,为什么忽然对低他们无数级的我们殷切起来?那安嬷嬷又是什么人,能让侯府的内管家都毕恭毕敬?”容昭沉吟道,“老爷是猜,安嬷嬷是宫里人特意派遣来的?”容永清摇摇头,轻声道,“据我所知,安阳侯府和后宫中的任何人都没有联系,侯府本有两名和皇上年龄相仿的姑娘,大姑娘……郑玉,还有二姑娘郑雪,都已嫁人,所以,通过安阳侯府安排嬷嬷的恐怕不是宫里的娘娘们,而是……”这未尽之意,绕在容永清的舌尖,偏不敢吐露出来。容昭却已经明白他的意思,斜睨他一眼,闪过一丝嘲讽,后又觉得没意思得很。入宫,是一条出路,可也仅仅只是出路,在如今这个社会,她想要活得像前世那样无拘无束随心自在,反而需要费尽心思劳心劳力,这真是一个无解的悖论!她没有野心,可世事总是迫得她不得不紧紧抓住她手边能够到的任何一丝力量,以保护自己,否则,她早就连骨头渣子都化了。罢了,入宫,比其他未知的选择已经好很多,就算在前世,她也是不信什么“爱情天长地久”、“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谎言,更何况在这个男尊女卑的社会背景下,尤其还有亲生母亲林婉这个惨烈的例子摆在面前,她更是从不对婚姻抱有期待,也不是儿女情长的人。如今在合法的前提下,去分享别人的老公,总比被别人分享老公心里好受点,更何况,如今皇后早薨,满宫的妃嫔,说白了都是小妾,没一个名正言顺。自钟叔那里得到选秀这个消息时,她就留意打听,对自己未来的命运早已心有准备,当下不再和容永清兜圈子,紧盯着容永清,直截了当地道,“我姓容,无论我承不承认,所以,我又何必对容家出手,污了自己的名声?不过,老爷啊,容家,还有值得我出手的地方吗?容家,还有未来吗?”容昭略带嘲讽的话,便仿佛是一记重拳,狠狠地打进了容永清的心窝。他为了权势前程牺牲了结发妻子和未出世的儿子,此后这十年来,他再没能生下一个儿子,而他的身体,却已经废了!容家早就被郑氏那个女人害得断绝了香火!容永清捂着胸口,双目失神,喃喃地道,“你恨我?是了,自那以后,你便只称呼我‘老爷’,再不曾叫过一声‘爹’,你还那么小,就开始恨我了!”容昭面上依然带着笑意,可眼底却一片冰冷,“我难道不该恨你?上午还和我亲亲热热说着话的娘,下午就躺在血泊中一动不动,我弟弟,手脚已经完好,连小小的指甲都看的清清楚楚,长得和我一模一样,漂亮极了,却满脸青紫,浑身血污,紧闭着双眼,来不及看看这个世界一眼就去了,而他们更不明白,造成这一切的,竟然是本该爱护他们的你!”她形容得是如此地细致,以至于当年并未在现场的容永清眼前仿佛清清楚楚地浮现出了自己妻子儿子躺在血泊中的场景,他不由得面色惨白,恍惚地摆着手,语气虚弱至极,“你别说了,别说了,别说了……”容昭怎么可能放过他?她狠狠地瞪着容永清,却不肯掉一滴眼泪,她的心底充斥着愤怒和悲伤——这些话,她代替原主,已经在心里憋了十年了,融合了原主灵魂和记忆的她,早就是原主、早就把那不幸的母亲和弟弟视为亲人了,深埋心事十年,她还是爆发了!“你扪心自问,纵然我母亲出身商家,可是以她的能力,做一名贤内助,帮助夫君管理内宅,结交贵妇,帮助你打通官场的内眷门路,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如果我娘还在,你不但能前途无量,你心心念念的儿子都可以考秀才了!若你真的是因为爱上郑氏而让感情胜过理智,为了真爱,下手铲除阻碍你追求幸福的挡路石,我纵然恨你,也得服你有一份真性情,可结果呢?看看如今和你郑氏的形同陌路,你难道要我承认我的父亲只是一个空有皮囊却半点心肝品行全无的人渣吗?”女儿这般直言指责父亲,纵然容永清做了那样丧心病狂的事,对容昭也是极其不利的,可是,容昭如今哪里还顾得上这些?且她本来也不是个只凭着好名声过活的人!容永清到底受不住了,心如刀绞,狠狠砸了手边的茶碗,“我要你别说了!”他顾不得失态,踉踉跄跄地出了门。门口守着的玲珑和紫竹一见自家老爷脸色异常难看地出来了,心中担心自家姑娘,忙奔了进去,便没有注意到,那一直默不作声的安嬷嬷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容永清,又朝内室看了一眼,眼中闪过一抹怜悯。容昭站在屋子中央,穿着一身水色的春衫,脚下是一堆闪着寒光的雪白碎瓷片,轻盈飘渺得仿佛下一瞬就会乘风而去,她半边脸沐浴在阳光中,白如凝脂美玉,透出朦胧的圣洁的光晕,半边脸隐藏于阴影中,如同山阴的冰雪,凝固了时光。一串串的眼泪,飞快地滚过她的面颊,消失在衣领深处。然而,她却在得意地、无声地大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