尴尬笨拙难以遮掩的,沉重的丢脸的,不经意间的,在马路,在人行道,在餐馆,在超市,在时装店,在书店,在咖啡厅,在茶楼,在田园,在旅游胜地,在任何一栋住房楼下,突然青天白日众目睽睽摔倒一个没有任何手杖腋杖拄着行走的残疾人。我仿佛从不指望有个人来扶我一下,跌得再痛,也要自己在原地使劲站起来,然后忍受疼痛小心翼翼的继续向前走。因为我懂得,这个世界弥漫在不信任和怀疑的空气中,人们总是害怕做一件好事会惹麻烦,所以宁愿袖手旁观的走掉,也不会去搀扶一个已经跌倒在地的素不相识的残疾人。很多人做了好事得不到好报,反而会招惹好事之徒乘机敲诈勒索,甚至也有很多陷阱,只要你好心帮助,他们就赖上你,让你有口难言,百口莫辩,甚至惹上官司。你向法院说明事实真相,但法院判决你赔偿,原因是你没证据证明你的清白,于是愤怒的你一传十十传百,如此传下去,让所有人都有了畏惧之心,这样的大声呼吁,有谁还敢在大街上看见一个残疾人跌倒了,挺身而出见义勇为呢?或许,有几个道德高尚的人会懒得理会这些话,把脸都转向一边,上下嘴唇微微一闭,显示一种不耐烦,他们不是因为我的话不对,而是听进心里去了,觉得这世间不该有这样的事发生,但是现实会让道德变得奢侈,大多数人还是没有这样的胸怀。我一生的伴侣,亲切而残忍,在每一次跌倒后都会微笑着笨重的站起来。某一天,我想,如果在以后的年华里,哪年哪月哪日,能出现这样一个人,健康,温和,有耐心,快乐的守护在我要行走的道路上,一直一直不离不弃,我便不会摔倒了,永远不会。这个愿望,就只是个愿望吧,它不实现,我便张望。忘不了小时候那些摔倒后的伤,虽然肉眼早已看不见了,但记忆之眼却看得如此清晰,这并非是无法忘记痛苦,而是把痛苦沉淀在心里了。我告诉自己,那些伤已经不见了,它将会变成一方坚强的净土,永远把我心中的那棵菩提树供养,让它长得能够参悟到越是摔倒,越能培育智慧,仿佛我看到别人所不能看到的已经完全恢复的伤疤,便觉悟到那些伤疤才是我在尘世中唯一的财富,它不增不减不生不灭的铭刻在我心,隐秘,坚决,而又风雨无阻。我的命真大,从婴孩时候就与死神抗争,几十年过去了,这中间又经历了童年时的求学失败,少女时的精神干涸,并且自杀未成,这些连我的父母都懵然不知。吃过安眠药,谁知药性不好,几个小时居然自己醒了,发现还在家里,还没死亡!不断的摔倒,不断的受伤,不断的结疤,不断的恢复,4岁时从祖母家二楼骨碌碌滚到平地,脸跌得稀烂。祖母给我搽了菜油,不过一个星期就恢复了原来的白净面孔。5岁时三轮儿童脚踏车上,骑得甚欢,遇到一块障碍,三轮车翻掉了,我的下巴重重磕在手把上,皮开肉绽,看见血滴,开始放声大哭,尽情释放我的脆弱。被祖母带去医务室,打麻药,外科医生开始在我的下巴和嘴唇之间飞针走线,他的缝纫技术超好,我的伤口脱疤以后看不出什么历史痕迹,虽然当时祖母喂我吃饭总是碰到伤口,有味道的汤水隔着药用纱布滴在伤口上会生疼,每咬一下食物也会痛得咬牙切齿,下巴颤动得厉害,肌肉拉伤的可能也很大。不过小孩子也许没什么知道疼痛的**,一两天就像没事了一样,自己扯下药用纱布来,看下颌上那条短短的“蜈蚣”,心下暗自担心,许愿道,“别永远是这个鬼样子才好。”作为小女孩,我以为脸蛋比命更重要,现在才知道,最重要的是,我还活着。一个星期拆线,两天后又能出去骑三轮脚踏车,这样的神速,真让祖母无可奈何。8岁时终于对摔倒有了聪明的方法——用我祖母的话说是“摔出了水平”。不再头先触地,拿自己的脸做挡箭牌,而是摔下去用手撑着,或摔倒时尽量让身体重心向下坠,把胯骨和屁股拿来摔,摔得再重也是手掌和坐墩儿受罪。记得11岁那年从祖母家搬回父母家跟着一个保姆去看她的男朋友,路上摔了一跤,右手掌上出现一个洞,两天后她又带我出去,还是在那个地方,我又跌倒,倒霉的还是那只手掌,如此反复的摔了很多次,伤口发炎黄黄的脓水也流出来,这才把母亲惊动,给我上了药,几天后我让那伤口流血了,原因还是摔倒……如今摊开右掌心,记忆之眼看懂什么是百折不饶,于千百次疼痛以后,找到了定性,寻着了柔弱与坚毅交织互相的平衡。(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