值得永久怀念的,傲雪寒梅。有一张泛黄的老照片,她穿着端庄的盘扣立领偏襟粗布衫,头发盘在后脑勺,一张沉静而坚毅的脸,约有4、50岁,不施粉黛,微笑的嘴唇和眼睛有那样一种不易察觉的满目疮痍。这是她在这世界上最年轻的留影,一个时代的印记。她七十三岁那年,第一个外孙女乔娃子出生,满月后她就把孩子养在身边,天天抱她抱到手酸,本来她要一直带这个孩子的,可是年龄很大了,带过很多子孙的她,带不动这个孩子了。那天外孙女在她怀里哭闹不停,她把孩子抱在怀里摇着,专心注视着她,喂她喝奶,没有看见地上有点滑,一双三寸金莲载不动瘦小的身子,咯噔一下子摔倒在地,脑门撞在石台上。头上顿时起了个大包。于是把她的女儿吓坏了,赶紧说;“算了还是不带了,您前面带的孩子太多了,该休息了,还是让他妈帮着带吧。您要是想她了,我每星期都带她回来。”乔娃子是她给我取的乳名,她的女儿是我母亲,我是她的大外孙女。乔娃子这乳名听起来就像东北人取的一样,其实她有着属于南方女子特有的沉稳与腼腆。很难看见她笑过,也从不曾看见她气愤过,她的脸上始终开着梅花,寒冬腊月,是坚毅的温软,绽放着一道阳光。她是春天出生的人,却像冬天出生的人一样,有完美的品格,亦有永恒的智慧。要知道一个老人的以往经历,也许除了不耻下问,就要看老人她自己愿不愿说与你知了。当然,想要深入了解一个有些深度的老人,还有很多途径,但是老人自己说出的话,能给历史锦上添花。可是她是个沉默者,一直是沉默者,她曾用难得一见的微笑叹息着说,唉,过去的事情不提了。这声叹息,是一个老人对眼下生活的满足,对以往经历的珍藏,让她在世间有属于自己那一份强大心灵的私密空间。有太多的话,在她心里也像梅花枝桠,过滤掉杂质,收敛着纯净傲骨,不管怎么曲折迂回,都只是各自消受,收拾起冷硬,散发开温暖。我从小就没见过外婆穿过有颜色的衣服,外婆的衣服全都是灰蓝细麻棉缎料子,冬天最冷的时候,就穿沉重宽大的黑呢大衣,里面套件灰碎花小棉袄。后来我的母亲给外婆买了一套羽绒衣裤,外婆总要等到过年的时候才穿,那套羽绒衣裤,幽深驼色,黯印深酱色中等花朵,厚实矮立领,全鹅绒充塞。三寸金莲式的小脚穿着黑色棉鞋。夏天穿着浅银色真丝套衣裤。白全棉开衫配黑布裤,黑布凉鞋。外婆的耳坠很厚很圆,戴上两朵金玫瑰耳钉,和右手无名指上那枚金戒指都是多瓣的花,很是相得溢彩。她没有玉首饰,唯有一个别头发的玉簪,被别人弄断了,她说,所以我不别,一拿就断。有人说佩戴玉饰的女人,需要有些故事,玉才不会黯然神伤,如果这个女人没有故事,玉饰便会莫名其妙的断开,这话不对,头发一年四季都会一丝不乱的盘在脑后,尽管岁月已将她的发丝消磨的所剩无几,但是她盘起的黑色发髻,剃过刘海的额头,都很整洁,又很娴雅,发丝用桂花头油梳理得好像丝绸覆盖,她的发质很轻软,从不长白发,但已经掉了许多,所以总是显得有点秃顶,喜欢用的木质描花袖珍篦子。我长大后每次去看外婆,看她那样优雅的使用着那个篦子,就忍不住想去拿来瞧。我知道那把比自己年纪还大的篦子,又是她的母亲给外婆买的,老人一直都很喜欢。她最终还是把那篦子送给了我,在她清醒的时候,在她去世前。我至今还保留着她的一顶黑色毛线帽子。那是我最后一眼见到外婆戴的帽子,她去世前,已经不认识自己的儿女孙辈们了,那顶毛线帽子歪歪斜斜的扣在稀疏的头发上,直到去世前一天都那样戴着那顶帽子。因为在我心里,外婆留给我的遗产,实在太丰富了,我要用有生之年去感悟,我要用在这世间的所有空闲时间做外婆最想做却又没做过的事。就是认识很多文字。外婆也想看书学文化,每当我拿着父亲给我的零花钱,就会到书店去买很多书,我会第一个拿给外婆过过眼,外婆拿着那些书,仔细看书皮上面印有的图案,然后笑着说,这上面画的娃娃比字好看多了,那么小的字你能看得清楚吗?我看着密密麻麻一片。我和外婆都不是能说会道的烈性女子,但是目不识丁的外婆,却是个生活的强者,瘦弱的肩膀,曾经挑起过一大家子的生活重担。外公家里是屠猪卖肉的,外婆嫁给他好就好在一直都没饿肚子。我的母亲生下来没过多久,外公就逝世了,外婆从此开始守寡,母亲到现在都不懂外婆的“封建思想”,她觉得外婆非常善良非常傻,但我知道外婆守的不是坚贞的感情,她守的只是一份自由和干净,她的身体发肤只容许一个男子触碰,既然他死了,她便潜移默化的成为一个烈女,宁肯孤独寂寞,也绝不事二夫。经过溥仪王朝,改朝换代,民国烽烟,洋鬼子侵华,八年抗战,战争胜利,新中国成立,全国解放,三年大饥荒,无产阶级革命始末,改革开放……我很难想象,一个亲身经历过这么多沧桑巨变国耻家恨离合悲欢的老人,她的心灵是不是感到特别丰满,以致一直沉默着也不会觉得憋得慌,她的故事也许已经变成一些模糊不清的幻象,让人难以懂得。外婆家的孩子从来没有挨过饿,仿佛饥荒年间都与外婆家无关似的。她把肉全给孩子们吃了,自己却使劲咬骨头。这反倒成了好事,因为这让外婆80多岁了也不缺钙,每天去买菜,都不用拄拐杖,逛街逛公园更是精神抖擞,还常常把她我这个走路偏偏倒到的外孙女带出去逛,跟着外婆一逛就是十多年。让十多岁的我都很乐意陪着外婆去逛菜市场,看着她买菜时的精打细算。你想买一捆菜,但是叫卖的人喊出了很高的价钱。,你肯定会跟卖菜的斤斤计较讨价还价,但我好像从来不曾见到过外婆也有这个癖好,我眼中的外婆,很少跟卖菜的有很多话说,我眼中的外婆也从不会买昂贵的东西,而是多走几个菜摊子,货比三家,谁的菜好相对也比较便宜,就去谁那买,即使多花些时间和精力也不厌其烦。那张老照片上的中年妇女,历尽时光的陶冶,锻造出的是一位温厚慈爱端庄娴静的老人,她不是不懂得鳏寡孤独,让人多煎熬,而是有一种高贵品格,而是有一种惧怕,怕会再次失去,怕会不自在。她就是我的外婆,而乔娃子也便是我了。(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