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青云在青云宫内召见林瑶,为剑宗西征做着最后准备的时候,在距离东域极其遥远的另一端,也有着故事正在发生。钟山灵脉。烛龙殿的几座主山头日复一日的人头攒动,无比热闹。近来人魔两族战火连天,除了是给这座宗门带来了紧张的气氛,也让这座宗门比以往更加热闹,修士往来、物资调动频繁。主山头愈热闹,衬托得王道德祖师所在的后山愈发冷清。若不是这位祖师在前些年收了个徒弟,勉强给后山增添了些许人气,那还真是怎一个冷字了得。不过,这种凄冷场面,对于王道德来说,像来是件很无所谓的事情。他一直是众人眼中的“怪人”,不喜闹,眼中似乎唯有那几颗柑橘树。王道德静立在柑橘树前,凝望着这几棵他照料多年的小树,怔怔出神。“师傅。”这时,他的身后传来了一个温和声音。老人点了点头,叹息了一声,“我听你们赵祖师说,中灵域没了?”“是的,中灵域道宗浣灵其实是魔族宗门,高层修士皆为魔族魔修。在他们的里应外合之下,万年雄关龙城关一夜失守。”声音的主人是王道德唯一的徒弟,一袭黑衣的莫炎。他无比恭敬且沉重地汇报着情况。“我还听说,除了剑宗是要驰援中灵域,其它家道宗都准备是暂时放弃中灵域?”王道德的眼皮子不停地抖动起来,心头更是微颤。莫炎微微垂首,“这是他们的决定。”“及时止损。”王道德莫名笑了起来,笑声中意味难明。“你知道七大道宗哪家最强吗?”他突然问道。莫炎愣了愣,不明白师傅为何突然这般问,他仔细想了想,小心翼翼道:“是太清宫?”法修这一道统,在修真界的声音一直是最大的。那按理来说,太清宫作为法修道宗也应当是最强大的吧?老人摇了摇头,反问道:“你知道剑宗总归有多少人吗?”“三千余人。”莫炎迅速回答道。剑宗一直是整个修行界最独树一帜的宗门。“那你又知道整个人域,最不能惹的宗门是哪个吗?”“剑宗。”莫炎毫不犹豫地回答道。“为什么?”“剑修以杀立宗,故剑宗弟子各个睚眦必报,杀性最甚,最为‘不讲理’,宗门之风朴素而争勇好狠。”莫炎说道。“也就是最能豁得出去。”王道德一言以概之。莫炎微微点头,觉得“豁得出去”这四个字用来形容剑宗真的是再贴切不过。一般宗门不说到了道宗这个量级,即使只是顶级宗门,面对各种纠纷,就会开始“畏首畏尾”,计算各种得失与利益,理智行事。但剑宗不是这样。不论何时,剑宗都是意气用事。最著名的一个例子发生在长安年。彼时,人族刚结束第一次道魔之战,正处于方兴未艾的阶段,剑宗也同样是元气大伤,在休养生息,蓄积力量。就在那时,东域西部草原上有一极为强盛的蛮荒巫族,族中甚至是出了位九境巫师,在当时可算得上人域有数的势力了。该九境巫师为祭练法器,指使族人屠戮四周部族,不小心是将剑宗麾下的一个修真家族给一齐屠了。当时剑宗派了个使者问罪该蛮荒巫族,要求他们交出凶手,并负荆请罪。只是蛮荒巫族向来肆无忌惮,再加上屠戮部族之举是出于九境巫师本人的命令,他若是将手下就这样交出去,族人会怎么看他?帮你做事不但没有奖励,还要把自己的性命赔出去?他岂不是在族群中要威信全失?而且,当时剑宗正处于前所未有的虚弱之中,又怎可能为了一个小小的麾下而大动干戈?自己反而是可以借着顶撞剑宗的事迹,名声大涨。本着这些考虑,该九境巫师做了一个让自己后悔终生的决定。他赶走了剑宗的使者,并且传了一句话回去,“士可杀不可辱。”于是剑宗就遂了他的愿望。剑宗全体动员,出动了大半的力量,远征蛮荒。该蛮荒部族闻风丧胆,大感恐惧,九境巫师连忙求和。但是为时已晚。开弓没有回头箭,剑已出鞘必染血。剑宗修士连战半月,从蛮荒边缘一路杀到中心,最后杀到九境巫师的面前,回了他一句话。“想要尊严可以,拿命来换。”然后,该九境巫师在三尺剑下枭首。曾经盛极一时的蛮荒部落,就因为误斩了剑宗麾下的一个小小修真家族,彻底破落。当然,如此风光结局的背后是剑宗为此付出了巨大代价。在宗门最虚弱的时候远征,再一步削弱了剑宗的力量,甚至是让剑宗在之后的千年时间里陷入风雨飘摇之中,差一点从道宗之位上跌落。但与之而来的是,“犯我剑宗者,虽远必诛”这个理念至那次之后,彻底印入了天下修士的心里,让所有人在面对剑宗修士的时候都得在心里好生掂量掂量。真正让天下修士感到心寒的是,在那场远征之中,剑宗满门修士,竟然没有一个人提出过反对意见。满门言战。天下不会再有第二个这样的宗门了。……“但是能豁得出去还不够,五岁稚童就算再不要命,会让成年壮汉畏惧吗?”王道德反问道。莫炎一怔,似有所悟,“师傅你的意思是?”“剑宗仅有三千人,又霸道如斯,却能让世间宗门畏之如虎,”王道德悠悠道:“说到底,还不是因为剑宗是人族这片土地上最强的道宗。”“七大道宗鼎立于世,必有最强,可是世人从来没有听闻过最强道宗的说法,也是因为这个最强道宗乃是剑宗。”“换做其它任何一家道宗拥有这个实力,都会去大力宣扬这个名头。”“可剑宗的那群剑修眼中向来只有剑,从不在意这些虚名,也无需这些虚名,自然不会主动宣扬。至于其它六家道宗,更不可能主动助长他宗威风,才导致了这种情况出现。”“但是,面上虽然没有宣扬开,剑宗的实力大家也都心里有数。”“原来如此……”莫炎长吐了一口气,无比感慨。王道德转过身来,望着莫炎,目光中情绪从来没有过的饱满,“我们烛龙殿从初代祖师王普贤开始,最大的目标就是带领烛龙殿成为道宗。”“但是受限于各种因素,其中有道宗之位已经满员,有太清宫的压制,有我们实力不足以及地域之争的缘故……总之,道宗一事一直遥遥无期。”他轻声笑道:“但是,这次机会来了。”莫炎浑身一震,顿时明白了王道德的意思,惊呼道:“师傅,你是要……驰援中灵域?!”“浣灵宗为魔族宗门,自然就再非我人族道宗,那如此,人族道宗便空出了一个位置。”“中灵域如今也缺少一个道宗。”“既然他们都选择放弃中灵域,若是我们能支援中灵域,击退魔族,那我们烛龙殿就当为中灵域霸主宗门。”“西域山海关选择放弃中灵域,可我们烛龙殿,不会放!”王道德声音愈发激昂起来。“我们真的能击退魔族吗?”莫炎下意识问道:“那可是一域魔族,我们烛龙殿在这股力量面前……可能不太够看。”“不是还有剑宗吗?”“剑宗?”“剑宗能成为世间最强的道宗,自然有它的道理,我们跟着剑宗学,就算成不了道宗,也绝对不会有错!”老道人掷地有声。“而且……”老人顿了顿,眼神飘忽,闪过一丝极其浅淡的迷茫与担忧,喃喃道:“我必须要考虑这会不会是我们烛龙殿此生仅有的机会。”已经太多年了。他们烛龙殿一直在原地踏步甚至倒退,道宗就在眼前,就在河对岸,却又遥遥无期,找不到过河的桥。如今,一座桥摆在眼前,即使不确定这座桥会不会走到一半就塌陷,他也只能硬着头皮往上走。因为,错过这座桥,谁也不知道还会不会有下座桥。“为师已经与赵玉鼎以及颜汗青商议好了,我们三人留守西域,留守山海关,至于剩下的其它人,就都跟随剑宗支援中灵域。”“这次之所以跟你说这些,是因为我们烛龙殿与剑宗一个在西域一个在东域,素来无太多交集。但这次我们支援中灵域,必然是以剑宗为首,遵从剑宗调度,需与剑宗搭上线。”“而你,与剑宗少宗陆青山关系甚秘。”“所以,搭线之事,就交由你来负责。”“另外……”王道德的声音突然停滞。仍停留在震惊情绪中的莫炎抬起头,茫然看向自己的师尊。只见青衫老道人微闭双眸,仿佛在闭目沉思。下一刻,王道德并拢两指,颤巍巍地向自己的眉心抹去。于是,他的眉心有淡淡火焰印记显现,逐渐勾勒出金光。金光聚集,凝聚成一点,慢慢脱离王道德的眉心,悬浮在空中。须臾,金光散去。一枚灰扑扑的,绿豆大小的黑色种子出现在莫炎面前。王道德挥了挥手,那枚黑色种子便是飘向莫炎,一瞬之后,便是融入莫炎眉心,消失不见。“这是?”莫炎虽然不解但并不担心。他知道王道德不会害他。“火种,长生火的火种,”王道德双眸依然微闭,并未睁开,“送你了。”“长生火?!”莫炎骇然。烛龙殿修士,又有何人不知此火?这是烛龙殿初代祖师王普贤所掌握的异火,是在异火榜上可位列前三的通天之火。只是,当年长生火随着王普贤祖师的陨落便一同是销声匿迹了,再未出现于世。世人大都以为长生火已经消失,莫炎也是如此以为。却没想,如今长生火的火种就这么出现在他眼前,更没想到的是,王道德竟然就这么将这道无比珍贵的火种送给了自己。“你是我唯一的徒弟,长生火是我父亲遗留之物,我将之赠给你,天经地义,毋需大惊小怪。”王道德虽未睁眼,却将徒弟的惊讶收入“眼中”,开口道。“王普贤祖师陨落之时,长生火失长生,于是骤然熄灭,万年未燃,”老道人缓缓道:“近年,我又重新祭炼此火种,它的生机已复,随时可能再起长生火。”“你之焚体可炼化天下异火,并且借助异火神力反哺己身。”“作为异火榜第三的长生火一旦复燃,你再将之炼化,必然平步青云,一步登天,这便是你的造化与机缘。”王道德又道。他已然将该交待的事情交待完,转过身去,摇了摇手,缓缓道:“退去吧。”“还有,活着回来。”莫炎感觉王道德今日的声音以及神态充满了疲惫,整个人状态更是无比奇怪,就像是……就像是一位垂死的老人在与小辈交待遗言一般。“好。”最后,他用力点了点头,喉咙有些干涩。他抱拳对师尊行了一礼,退了下去,转身下山。就在莫炎离开的一刹那,老道人的双臂骤然垂下,软绵绵,有气无力地搭在身侧。他出神沉思,不知在想什么。“为师学不来李求败剑开天门,为天下剑修开道的本事,就连为你一人开道都是这般勉强。”“莫要怨我无能啊。”王道德终于睁开了眼睛。鲜血从他的眼眸中流出,如注如瀑,淋漓且恐怖。要想让长生火复燃,必须得以长生点。以我长生,换它长生。……不知何时,一个青衫道人悄无声息的出现在王道德的身旁。烛龙殿,九境修士赵玉鼎。“小叔,值得吗?”“没有什么值不值得,剑宗能成为世间最强的道宗,便是因为他们豁得出去,那我今日学剑宗也豁出去一次,又何妨?”“可假如这是条死路呢?”“我宁愿犯错,也不愿什么都不做。”“……”沙沙沙。这时,老道人身前那几株种在烛龙殿气脉之上的柑橘树,突然无风自动,发出沙沙的声音。两位道人目光连忙往柑橘树看去。只见那满树干瘪的枝叶在这一刻,仿佛是被加速了时间流逝,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彻底枯萎,脱落。可就在老叶脱落的同时,不久前刚长出的那些新芽,也在以肉眼可见速度茂盛鲜活起来,由嫩绿色变为鲜绿色。在鲜绿的叶子中,传来了一股浓郁的香味。身穿青色道袍的老道人心头一阵剧颤,颤颤巍巍抬起不剩多少力量的右手,拨开那鲜绿的树叶,往里看去。他依然在淌着鲜血的双目,在此时老泪纵横。那里,一朵洁白的小花盛开。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她在丛中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