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华淡淡一笑,问道:“要对付什么人?”“恕难见告。”蒙面女郎冷冷地说。“能获贵盟垂青,在下深感荣幸。”“可惜你是个风流浪子,不堪重用。”“哈哈!挖苦得好。”“别笑,你应该感到惭愧才是。”蒙面女郎沉声说。“好,在下惭愧,但我警告你,我这个人不是好东西,你黑凤盟的人也不见得高明。我这人不怕打,不怕挨骂,但却最讨厌被人利用。你们如果打算利用吴某,给我小心了。”“啐!小心什么?”“小心吴某反脸不认人。你别以为你黑凤盟有几个漂亮的女人,便自命不凡,任性而为,屎壳郎戴花臭美。派几个女人探我的底,你们简直在自掘坟墓。天下间漂亮的女人多的是,贵盟那几个丫头,还不足以令在下神魂颠倒。告诉你,在下所想找的女人,决不会是自以为是,骄傲自大自命不凡。小娟姑娘并不是天生**,小琳姑娘也不是这种人。她们仇恨深埋心底,别有苦衷,所以放浪形骸,用心良苦,小娟姑娘心地善良,要报仇心有所不忍,所以她要忍痛一走了之,眼不见为静,因为寄望在吴某身上,希望在下带她脱身事外,这种好心地的姑娘,贵盟的人决不会有这种脚色。再告诉你,小娟姑娘别有用意,在下也居心叵测,双方尔虞我诈,互相利用,因此,我和她之间,谁也没占便宜。她仍是个玉洁冰清的好姑娘,决不是你们想像中的水性杨花**。同时,在下也不是你们想像中的风流浪子。当然,在下不理会你们的蜚语流言。吴某一生行事,不计较虚名,我行我素,笑骂由之,但为了澄清你们对小娟姑娘的肮脏念头,在下不得不说了这许多废话。”“你……你这人好……好无礼。”蒙面姑娘羞怒地叫。“好了好了,在下不再噜嗦。小娟姑娘,等会儿打开老贼的珍藏,你和令姐尽量带。天下之大,何处不可容身?难道说,你还想流浪在江湖做女强盗不成?你和令姐及令姐丈报了亲仇,找一处山明水秀之乡,隐姓埋名安身立命,岂不甚好?”“你……你呢?”小娟幽幽地问。“我?我做我的江湖浪子四海游神,做男人就有这点好处,走江湖除了丢老命之外,永不会吃亏。”“你劝我安身立命,但你自己……”“我不同,我无牵无挂。这些天来,你对我是一往情深,我对你却是虚情假意,我十分抱歉。我一向飘泊惯了,只能聊算是个好朋友,却不是好丈夫。日后你如果找终身伴侣,切记不要找像我这种人。假使你不听我的劝告,这一辈子你永远会担惊受怕、不安全、提心吊胆,永远在痛苦中受煎熬。凡事量力而为,凭血气之勇无济于事,仇恨迷失理智,愚蠢之极,你们最好忍耐片刻,不可鲁莽。”他急急地说完,将室中的家俱移开。众人会意,七手八脚纷纷动手,片刻,室中一空,所有的家俱和尸体,全堆放在床附近,空出室前端两丈余长四丈宽的空地。他左手挟了一枚飞电录,右手的凝霜剑隐在肘后,面向门口,屹立场中,泰然相候。智多星夫妇在左壁旁,蒙面女郎和小娟则在右壁下相候。众女人仍躲在**,不住发抖。脚步声渐近,他说:“像有三个人,分为两拨,两前一后。后面那人脚下极轻,将是一大劲敌。”小娟接口低声道:“老贼的秘室,地道像迷官,进入秘室的这条地道,除了我和琳姐与及姨娘之外,只有他自己知道,不会有三人同来的。”“事实确有三人。”秋华肯定地说。“噤声。”蒙面女郎低叫。片刻,外面响起铁笔银钩的怪叫声:“咦!怎么门是开着的,人呢?尤贤!”秋华哈哈一笑,说:“尤贤在内秘室,死啦!阁下。”脚步声如雷,铁笔银钩狂奔而至,奔至室门,突然怔在那儿。他浑身浴血,肩臂有伤,脸色有如厉鬼,魁星笔和银钩被血所染污,显然他逃入秘道之前,曾经过艰难凶险的搏斗,气喘如牛,真力损耗甚巨了。他身后,是浑身血迹的天孛王诸荣,霸王鞭上不但血迹斑斑,还黏了不少人肉。最后出现的人,是狼枭奔雷羽士。铁笔银钩是和天孛王一同退下地道的,未料到狼枭也跟来了,听到后面有足音传来,骇然扭头观望。狼枭的剑凝结着血迹,像是一把红剑,人未现疲态,桀桀怪笑道:“寨主老弟,你很够朋友。”“奔雷道长安全撤下来了,谢天谢地。”铁笔银钩惶然地说。“不必谢天谢地,得谢谢你这位好朋友。贫道替你挡灾,你却溜之大吉,走时也不招呼一声,如果不是贫道见机得早,恐怕早死在伏龙尊者老秃驴的杖下了。你叫别人走别的地道,你自己却另有安全所在避难,瞒得贫道好苦。”狼枭阴笑着说,眼中闪烁着可怕的绿芒。“道长别误会,敝下不是不招呼,而是来不及招呼。道长说敝下走的路安全,瞧,出卖本寨、杀了阴火散人道长的吴小狗已等在这儿,黑凤盟的女人也先到了,可知这儿并非安全地道。”铁笔银钩急急分辩。狼枭深深吸入一口气,冷冷地说:“咱们以后再谈,先宰了这畜牲再说。你先上。”铁笔银钩对室中的情势大惑不解,举步跨入室中,狞恶地向智多星夫妇叫:“张全,你们怎么啦?为何不向这出卖本寨的小畜牲动手?快上。”小琳目眦欲裂,正待发话。智多星却拉了她一把,干咳一声,沉静地说:“我们不是他的敌手。”秋华见对方有三个人,狼枭是四枭中剑术最佳的一个,奔雷剑法霸道绝伦。天孛王在四大天王中,艺业虽不见得最高明,但却以神力见称,双臂有千斤神力,鞭沉力猛,不易对付。他没有制胜的把握,恐怕蒙面女郎也接不下狼枭,看来大事不妙。当下强定心神,叫道:“敖老贼,早些天你想要我的命,今天该我向你讨公道了。你过去的罪恶,与吴某无关,吴某杀你并非替天行道,而是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吴某行道江湖以来,极少杀人。在贵寨却狠了心大开杀戒,十分抱歉,罪过罪过。”“狗东西,罡风子道长至今不见,凝霜剑却在你手中,他必然是被你暗害了?”铁笔银钩怒叫,希望提起虎枭的死,激狼枭先动手。狼枭冷冷一笑、毫不动容,不上当。秋华呵呵一笑,现出凝霜剑说:“虎枭罪有应得,死在吴某手下了。”“狗东西!你……”“别骂别骂,嘴皮子上称英雄有屁用。老兄,你大概已调和了先天真气,疲劳已消,该上啦!”天孛王跨进两步,切齿道:“老四是死在他手上的,在下先收拾他。”铁笔银钩正中下怀,让在一旁客气地说:“诸兄请便,兄弟在一旁看吾兄大显神威。”天孛王急步而上,大喝道:“小狗,拿命来。”声落鞭扬,罡风虎虎,来一记“泰山压顶”,兜头便砸。鞭粗而沉,力道又猛,秋华不敢用剑硬接,身形一闪,挪至对方身侧,抢攻左胁。天孛王身法不够灵活,抡鞭旋身急扫。秋华急速闪动,避开对方凶猛的七鞭狂攻,终于抓住机会到了天孛王身后,一剑削去。狼枭已进入室中,在一旁观战。天孛王扭身回旋,顺势出招自救,来一记“尉迟倒拉鞭”,“铮”一声架住了攻向后肋背的一剑。火星飞溅,断金切玉的凝霜剑,只将霸王鞭弄崩了一道缺口,剑却向外飞扬。秋华感到虎口发热,暗叫利害,身形被剑势带动,向后疾退三步。真要命,他身后不足一丈,站着挺剑而立的狼枭。狼枭先前并无插手的打算,但秋华向他退,以背相向,机会来了,他感到手痒啦!猛地将剑脱手掷出,一声狂笑,向前跨出,想抢回秋华的凝霜剑。“身后!”小娟狂叫。秋华向前仆倒,向侧急滚,剑几乎擦头皮而过,危极险极,生死一发。天孛王冲势未减,飞剑迎面而至,百忙中抡鞭便砸,“铮”一声将剑击落,失去追取秋华老命的大好机会了。怪!冲上抢凝霜剑的狼枭,竟然收不住脚,直向天孛王冲去,右手仍向前伸出。天孛王先前已听出狼枭对敖老贼不怀好意,以为狼枭存心恶毒,在这时突然出手要他的命,以便等会儿对付敖老贼。他想歪了,不由勃然大怒,顺势一鞭反扫,喝道:“你想一石两鸟?”怪,狼枭竟不闪不避,“蓬”一声大震,沉重的霸王鞭拍打在狼枭的右肩上,立即骨折肩碎,血肉横飞。“嗯……”狼枭闷声轻叫,侧飞丈余,“砰”一声重重地摔倒在地上滚了两滚,逐渐静止。同一瞬间,地上的秋华已打出了飞电录,射入天孛王的下阴,尽柄而没。也在同一瞬间,铁笔银钩转身贴壁向室外大喝道:“什么人用暗器偷袭?出来。”室外黑沉沉,空荡荡,没有人影,更不见回答。“哎……呀……”天孛王狂叫,当一声霸王鞭落地,双手抱小腹,伛偻着踉跄前行。秋华一跃而起,闪电似的掠出室门,看室外无人,立即转入室扬剑叱道:“姓敖的,该你了。”铁笔银钩被霸王鞭落地声所惊醒,脸色死灰,感到心田向下沉,持笔的手不住发抖。“哎……”天孛王仍在叫,突然扭身栽倒,砰然有声,剧烈地抽搐片刻,身躯一松,呼吸渐止。三个人死了两个,铁笔银钩知道大势已去,猛地一声长啸,向室内侧妻妾们的藏身处扑去。秋华大惊,跟踪飞扑。蒙面女郎和小娟,智多星夫妇,几乎同时截出。中年女人勇敢地推开老妪和侍女,漠然地说:“我知道你要杀我们的,来吧!”魁星笔对正中年妇人的胸口射到。左右截出的人皆截不住,相距太远,眼看惨剧将生,抢救不及。秋华起步太晚,即使他可以用飞剑掷击,但仍难阻止惨剧发生,老贼身笔合一全力飞扑,即使中途中剑,冲势也无法止住,魁星笔同样可贯入中年妇人的心窝。灰影从外室飞射而入,快得令人目眩,像是个只有依稀幻影的幽灵,从秋华身侧一闪而过,追上了铁笔银钩,伸手抓住铁笔银钩的发结,向后轻轻一带。灰影急退,一闪而没,出室一闪不见。室中,苍老而中气充沛的语音入耳:“大意轻敌,该打!”铁笔银钩向后摔倒,跌了个四脚朝天。秋华知道灰影已然无法追上,先对付老贼再说,一腿斜飞,“噗”一声扫在敖老贼的右耳门,不轻不重,恰到好处。敖老贼昏天黑地,抛掉了魁星笔,身躯横挪。秋华收了剑,一脚踹在敖老贼的左掌背,银钩脱手。俯身一把抓起敖老贼,先抽四记阴阳耳光,在老贼小腹上顶上一膝盖。“嗯……啊……”熬老贼虚脱地叫,浑身全软了。秋华的右肘已经撞出,“噗”一声憧在老贼的左胁,有骨折声传出。一连串凶猛无比的打击,令敖老贼昏天黑地,毫无反抗的机会,已然成了个半死之人。秋华放手将老贼丢下,一面走向两具尸体,一面说:“如何公平处置敖老贼,你们好好斟酌。一死百了,他总算对你们有养育之恩,不可太令他痛苦。”他先检查狼枭的背部,没有暗器,仅脑户穴嵌入一颗从铁叶门上取下的铁钉。“这人好利害。”他喃喃地说。他从天孛王的下阴取回飞电录,大声问道:“谁看清刚才那位灰袍怪人的面容么?”没有人回答,他都没看清,别人相距比他还远,自然更看不清来人的面容了。蒙面女郎走近僵卧在地的铁笔银钩,向小娟姐妹说:“先逼他说出开启藏宝室的机关,再置他于死地尚未为晚,好么?”中年妇人冷冷地说:“他这个人我知之甚深,没有人能逼他说出藏珍室的开启机关来,即使将他零刀碎剐,也休想他供出秘密。敢作敢为,不怕死,是他的长处,你们无奈他何。据我所知,藏珍室正位于四进院下,另设有炸毁秘室的机关,中藏八大桶火药,有十六条以硝石、炭末、硫磺特制的引火绳,扳动机捩,壁灯会自行内移,燃及火绳,倾刻间,秘室便可化为乌有。他明知必死,不会招的,万一他存下与你们同归于尽的歹毒念头,你们便会成了他的陪死鬼。”秋华举步向外走,一面说:“他这种凶残恶毒、罪恶滔天的人,早晚会有横死的一天,所以他有自知之明,死唬不倒他的。在下认栽,五百两黄金不要也罢,果真是陪了马匹又失金,倒霉。趁大火尚未延及前院时,在下要找些盘缠上道。诸位,后会有期。声落,他已经出了外室,循来路匆匆走了。外面,白道群雄正在搜杀余贼,封闭了地道的内外各处出口,准备困死藏身地道内的人。全寨各处,分派人手搜遍每一寸土地,找寻地道的通风口加以堵塞。秋华避开群雄,偷入前进院,乘白道群雄安顿寨中的老少妇孺无暇他顾的机会,搜到一些金银,仗地形熟悉,从西南角越寨墙而出,悄然一走了之。孔公寨一场是非,他可说全军尽没,丢了五百两黄金,赔上马匹行囊,损失了一枚飞电录。唯一可告慰的是,得了一把凝霜宝剑。再就是发觉自己的艺业,已有了长足的进步,见识过黑白道高手的造诣,获益非浅,对自己的信心,有进一步的体会和认识。他搜到数十两碎银,买行囊马匹当然足够,但人川万里迢迢,没有钱怎行?酒是英雄财是胆,凭数十两银子入川找张三丰,那是不够的。他决定走栈道入川,不用买坐骑,没有钱作没有钱的打算,沿途希望能找到一些为富不仁的大户,或者找些贪官污吏打主意。当夜,他回到县城投宿,买了一身青直裰和路上所需的杂物,准备长行。他的路引是到汉中,身份是采药商,要入川,必须到汉中府换入川的路引。次日上道,他像是换了一个人。人是衣装,佛是金装,他成了一个下层社会的贩夫行商,不再是英俊的风尘骑士了。头裹青巾,穿贫贱之服青直裰,灯笼裤扎在快靴统外面,背了小包裹。凝霜剑用布囊盛了,插在腰带上。百宝囊藏在衣袂内,皮护腰不让人看到。夏日炎阳正烈,他撒开大步向前追赶,风尘仆仆,餐风宿露沿大道向西又向西。在外表看,谁也看不出他是毁灭孔公寨的真正英雄,更没有人知道他是名震江湖的四海游神。出了大散关,逐渐进入了北栈道……北栈道也叫秦栈,起自大散关,南抵汉中。其实,真正的起点,该从渭河南岸算起,只是从宝鸡到大散关这段路,目前已经改道拓宽,已不用栈道了。真正的起点,在草凉驿而不是大散关,大散关只是汉中凤翔两府的交界处,经过此地必须查验路引。这一带地瘠民贫,除了栈道附近的村落略微富裕之外,能耕种的田地少之又少,举目全是崇山峻岭,除了山还是山,一片无穷尽的穷山恶水,无穷尽的原始丛莽。离开驿道,走上数百里不见人烟并非奇事。即使在驿道附近,土著村民大多是靠天吃饭的纯朴百姓,富裕者甚少,大多数的人,都住在岩穴里,他们安贫乐道,与世无争,对外来的客人都十分热情。安贫乐道与世无争,应该是最佳的人间乐土,事实不然。俗语说,人善被人欺,马善破人骑,人太善良了,反而给那些为非作歹之徒以可乘之机。而且附近山区都是荒凉的丛莽,便于藏匿。在各地做案的歹徒,不但不时到这一带藏匿避风头,而且居然在内建窟生根。一般说来,栈道沿途的关隘,皆有官兵驻守,大规模的匪徒不敢公然啸聚,但小股的强盗在所难免。出入陕川的人,大概能分三种。一是川陕调动的官吏,一是往来川陕的大商巨贾,一是四海流浪的江湖混混。赶到大散关,办好入川的路引,已经是日薄西山,将近黄昏的时光了。关内不许百姓留宿,他匆匆出城,走向距关不远处的小镇投宿。小镇真是小,只有二十余户人家,面对栈道入口,木屋凌乱地散布其间。他沿小径急行,进入镇中,迎面是一间相当宽敞的客栈,门前挂了酒幌子,灯笼上写着四个大字:“连升客栈”。入川这条路他没走过,反正也不急于赶路,在何处投宿不必计较。目前身上尚剩下五六两碎银,还可以支持三五天,假使投宿在大客栈内,只可以支持两三天啦!他不打算落店,找一处村宅安身借宿,可省下数百文店钱。他走向客栈对面的一栋木屋,向在门口劈柴的一位中年村夫抱拳行礼,笑问:“大叔请了。小可姓吴,从凤翔来,请问大叔尊姓?”村夫放下柴斧,不住欠身回礼,扣好敞开的衣襟,笑问:“小姓张。客官有何指教?”“小可缺少盘缠,想省两文店钱,希望大叔方便,让可借府上一角聊避风露,茶水钱小可照付,不知大叔肯否方便?”村夫双眉深锁,歉然地说:“客官也许是头一次走这条路,不知敝处的禁忌,不是小可不肯,只是……只是……”“大叔如果不便,小可就不敢打扰了。”“不是不便,而是……百十年前,敝处不准设客店,往来的客官皆借宿民宅,视客店为犯忌。但这数十年来,却一反往昔,建了客店,民宅决不收容客人了。”“为什么?”“客官真不知道敝处的禁忌?”“小可第一次经过贵地。”“敝处的地名,叫做鬼迷店。”秋华猛然省悟,笑道:“原来如此,难怪贵处的人不肯留宿客人,怕自己的房宅成为店,确是犯忌。打扰了,看来,今晚的店钱非花不可啦!”他回身向对面举步,踏入了连升客栈的大门。客栈占地甚广,共有三进,每进有厢。西院的走廊下,停了两乘山轿,廊下和房内静悄悄地。这一带是上房,所谓上房,只不过是些窄小的房间而已。店伙引他进入东院,他要的是统铺,四尺宽的床位,住一夜是两百文,如果加租棉被,要多加五十文租被钱。天气虽是盛夏,但山区夜间仍然凉飕飕的,没有被盖不行,但他受得了,不需被盖,把小包裹放在床位内侧,仔细看这种荒村野店的布置。房间是长方形,低矮而黑暗,两座门,两座小小的窗。炕形的统铺长约四丈左右,可以住十个人。盛夏时分,房中燠热而不通风,**根本不需草垫,也不用棉被,破烂的麦草席成了黄褐色,一股臭味直扑鼻端。偌大的统铺,只住了三个客人,因此睡处并无限制,高兴睡在哪儿都行。两端已被先到的客人所占,他只好睡在中间。右面的客人已外出进食,床内放着行囊。左端的客人蜷伏在床角上,穿了一身打了不少补钉的褐衫,一头乱糊糊带灰色的头发披散着,大概有百十天不见水,臭味外溢,很难分辨是男是女。这是男统舍,当然不会是女人。这位年纪不小的客人,床头仅堆了几件破衣裤,半块光饼,可能就是全部家当了。人蜷伏在床角,不住发出几声虚脱的呻吟。这种为贫苦客官准备的客房,没有店伙招呼,食物自己负责,店伙只管一天送两次用大桶盛着的茶水。房门不远处的天进中,有从山上引来的山泉,一切都得自己照应自己,想舒服就不用住这种统铺。“这人有病,可能是个穷途末路的旅客。”秋华想。他久走江湖,知道出门人的困难,心中油然兴起助人一臂的念头。练武的人,多少懂得一些脉理,他虽说不上高明,但足以派上用场。他先扳正那人的身躯察看气色,不由心向下沉。这是一个花甲年纪的老人,脸色灰黄略带黑褐,瘦得脸上全是皱纹,气息奄奄,去死不远。拨开老人的眼帘,茫然的眼珠,白多黑少,似乎有脱水之势。一按脉理,脉跳动得几乎令人难以察觉。一股腐臭味直冲脑门,他拉老人的衣襟,臭味更浓,衣内有破布包得紧紧地。“是伤。”他脱口叫。伤在右胸近腋窝处,他不必察看,也知道严重的程度,可能比想像中的更坏。房门口,出现了店伙的身影,慢条斯理地点亮了桌上的桐油灯,暗红色的火焰随风跳动,室中明亮了些。“客官,出门人别管闲事,这位老客官从四川来,病倒在敝店十天了,去死不远,敝店倒担当得起,客官你千万不可惹火烧身。”店伙好意地说。店伙的话确是实情,这年头在外行走,最好少管闲事,明哲保身。开客栈的有开店的规矩,客死他乡死在客店的人平常得紧,只消报请官府派人前来验尸,只要不是他杀凶死,店家不会受到干连。假使牵涉到旁人,那就麻烦大矣!至少在官府调查期间,牵涉到的人不能离开,调查讯问焦头烂额,耽误行程事小,落个嫌疑两字,那才倒了八辈子大霉。秋华是个血性人,他有胆量不怕事,虎目彪圆,跳下床来说:“你说,你这鬼店就见死不救了么?”店伙一怔,说:“客官,你这不是狗咬吕大仙么?”“不错,我这人就是不识好歹,我问你是不是见死不救?”“客官,你不明白。小店不是善堂,开店小心侍候客人,只为了赚几文辛苦钱养活家小,要是有家有产有田有地,谁愿意开客栈担惊受怕?这位老客官落店时已经不支,身无分文,苦苦哀求收容他暂住一宵。敝店东不忍心他在外露宿,把他安顿在店中,不但没收他分文店钱,十天来的食宿费全贴了,已经是情至义尽。鬼店地方小,没有郎中,只有用土单方找草药救命。要请郎中,须到黄牛堡去请,来回一百三十里,要花两天工夫,郎中来不来很难说,谁出得起重金去请?不是敝店见死不救,事实是爱莫能助。”秋华怒火全消,柔声道:“假使在下不怕事,愿意替他尽一份心力,你能帮忙?”“这……这个……”“恻隐之心,人皆有之,老兄,你行行好。”“客官之意……”“这人受了伤,如不是拖得太久,在下不必劳驾任何人,但现下不成,必须内外下药。他的身体已被拖垮,贼去楼空,我没把握。请老兄把店东找来……”“小的去请。”店伙匆匆地说,出门急奔。不久,店东带了两名店伙赶到,店东是个年约半百姓夏的殷实土著,操着生硬的官话向秋华招呼。秋华不再客套,在百宝囊中掏出三颗保命丹,和一大包去腐生肌散,说:“夏东主,请先派人找一盆温开水和布巾来,一杯茶,在下先替这位老客官换药。”夏店东为人倒也热心,督促店伙张罗。秋华熟练地替老人换药,准备停当,拉着店东向外走,到了大厅落坐,他诚恳地说:“病人的伤口是刀伤,拖得太久,伤毒侵入内腑,以治伤的药医治已无能为力,首先需替他找郎中才行。”“吴客官,请郎中须到黄牛堡,这……”夏店东为难地说。“到黄牛堡来回要两天,恐怕来不及。”“那……”“这儿有药店么?”“由此向南翻越泰岭,在和尚原有药铺。”“这儿难道没有?”“也许到关内找军医,或可找得到药。”“军医不行,他们不会有固元培本的名贵药材。”“有药没有郎中,也是枉然。”“当然不能乱下药,请问今晚的客人中,有没有郎中?”“这个……恐怕没有。”“何不问问看?”秋华抱着一线希望问。“今天客人稀少,统铺只有十余位客人,而且都是些贩山产的小行商,其中不会有郎中。”“请领小可前往问问好不?”夏店东离座而起,说:“敝下伴客官前往一走,问问也好。”两人带了三名店伙,直入后院的东厢,那儿有一间与前面客房相同格局的房间,也是统铺。已是掌灯时分,客人大多在准备就寝,一个个坐在**聊天,拧着脚丫子大谈栈道见闻。秋华大踏步入房,高举着写着店号的灯笼。他的目光,首先落在床东的角落上。那儿,一个穿灰袍,梳道髻的高年老叟,正俯身安放包裹,这人的背影吸引住他的目光,他感到有点眼熟。老叟挺起腰背站直,回过身来,现出面容,看上去约有八十高龄,相貌清癯,留着掩口长髯,一双老眼似乎有点昏花,举动迟钝,毫不起眼。他呼出一口长气,自语道:“不是在老槐冈所看到的灰袍人,他不像练武的。”他起初怀疑这位老人是大树将军庙赠丹的灰影,甚至以为是在孔公寨地道中,抓退铁笔银钩的灰影。但看了老人老眼昏花、举动迟滞的光景,疑云尽消。他高举着灯笼,亮声叫:“对不起,打扰诸位乡亲片刻。”一位脱光上身的客人问道:“老弟,有何贵干?”“请问诸位乡亲中,谁会把脉开单方?”一名坐在**揉着脚丫子的壮汉大笑道:“哈哈!你的意思是找郎中罗?”“正是此意,有一位客人重病在身,需要一位郎中。”“哈哈!你不睁开眼睛看看,咱们这一群苦朋友像不像郎中?要不我去看看,保证药到命除。”壮汉怪声怪气地说。秋华心中正在焦躁,闻言不由火起,沉声道:“人命关天,你老兄还有心情打哈哈,简直不通情理。”壮汉也不是个好气量的人,不悦地问:“老兄,你说什么?”“说什么?如果病的是你,你阁下便知道在下说什么。”秋华冷冷地说。壮汉一蹦而起,穿好靴子叉腰大骂道:“混帐!出门人口没禁忌,你咀咒我么?”“老兄,你发这么大的脾气干嘛?”秋华冷冷地问。“干嘛?哼!老子走了一天长路,要早早歇息。明明知道住统铺的人没有郎中在内,你鸡猫鬼叫地叫什么魂?滚你的蛋,别打扰老子的睡眠,明天还要赶路呢?”壮汉恼羞成怒地叫,声势汹汹向前逼进了两步。秋华摇摇头,苦笑道:“好,算你利害,在下不和你计较。”壮汉已迫近至面前,怒叫道:“要计较你又想怎样?去你娘的!你滚不滚?”夏店东和店伙都在门外等,里面太窄,听到叫骂声便待进入排解,但秋华站在门内,挤不进来,只能在外面叫:“诸位不必动火,少讲两句,免伤和气。”秋华示弱地退后一步,说:“在下说过不和你计较,你利害,这总成吧。”“你要计较又能怎样?你咬我鸟?再不走,老子要撵你出去,快滚!”秋华忍无可忍,冷笑道:“如果要计较,在下……”“你要怎样?你的拳头比我硬?”壮汉抢着叫,将大拳头直伸至秋华的眼前,狞笑着说:“老子拳头上可以站人,胳膊上可以跑马,跑遍天下没有人敢在老子面前称能,你要不要老子给你两拳爬着走?”灰袍老人站在那儿不言不动,昏花着眼茫然地注视,似乎吓呆了。所有的客人,皆摇摇头站得远远地,只有一个獐头鼠目,长了一脸大麻子的中年人叫:“孔老二,打他一顿,叫他爬出去。”孔老二的大拳头向下沉,向秋华的小腹捣出。秋华忍无可忍,左手的灯笼向外移,右手向下一拨,拨开捣向小腹的大拳头,手掌上升。“劈啪劈啪!”四记不轻不重的耳光,把孔老二的脑袋打得像是惊闺鼓。“哎……哎……”孔老二大叫,向后踉跄倒退五步,口中出血,掩住两颊狂叫道:“你……你打人?你……”秋华迫近,冷笑道:“你先动手,四耳光便宜了你。你要是想活的话,给我爬到床底下去躲,想死,大爷剥了你的头皮。”孔老二大概挨了四耳光,心中有数,输定了,凶焰尽消,恐怖地向后退,口中仍顽强地叫:“你……你打人,我……我到衙门里告……告你,告你行凶想……想打劫。”“你要死还是要活?”秋华沉喝,逼进两步。孔老二略一迟疑,突然屈身向床底爬去。秋华突然伸手抓住坐在床中、大麻子伸在床口的右脚,向外一带。大麻子会飞,平空飞落床下,哎唷哎唷怪叫连天。秋华冷笑一声,叱道:“你也不是个东西。说!要死还是要活?”大麻子不叫了,狗也似的钻入床底。秋华转身出房,身后,传来一阵哗笑声。“还有客人么?”他向夏东主问。“没有了。”店东信口答。回到前面,秋华指着西院的上房,问道:“夏东主,西院上房有山轿,不是有客人么?”夏店东双眉紧锁,说:“他们是从凤翔来的客人,已住了三天,一位管家,两位苍头,带着两位小姐,三天来心事重重,足不出户,像是大户人家的家眷,怎会有郎中?”“有没有人?”秋华问。“主人倒有,住店的第二天,便动身转回凤翔,至今未见返回,大概要等十天半月才能回来。”“大户人家的管家,必定是有见识的人,不妨前往看看。”“管家姓李,他们的主人姓秦。李管家交待下来,不许人前往打扰小姐的安静,不听召唤,禁止店伙入内,西院他们全包下了。”店东为难地说。“事急从权,为了救人,咱们也管不得那许多。夏东主,咱们两人前往请见李管家。”“这……”“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不必迟疑了,不然在下单独前往。”“好吧,我随你前往走走。”进入西院门,店东高叫道:“请问李爷在么?敝下是夏店主,请见李爷有事相求。”厅门徐开,一位老苍应声踱出厅门,含笑欠身道:“原来是店东,请进请进,敝管家在厢房洗嗽,请稍候半刻,请进。”老苍头白发苍苍,举手投足之间极有分寸,到底是大户人家的人,见过场面,谈吐不俗。老苍头接过秋华的灯笼,肃客就坐,亲自奉上香茗,连称慢客。厢房在右首,隔了一座小天井。不久,进来了一个中等身材,年约花甲的青衣人,进门先抱拳施礼,笑道:“对不起,两位久等了。夏店东光临,不知有何见教?两位请坐下谈。”夏店东和秋华站起迎客,依言落坐。“李爷,敝下未经召唤前来打扰,十分抱歉。”他向秋华伸手,又道:“这位是小店的客人,姓吴,名秋华。”秋华站起抱拳道:“小可冒昧,李爷休怪鲁莽。”“老弟请坐,不必多礼。请教老弟在何处得意,仙乡何处?”李管家含笑问。“舍下祖居洛阳,小地方。小可流浪在外,倚赖小手艺混日子,没出息。今晚小可日昧,只因为……”他将落店发现病危老人的事一一说了,最后说:“小可已经向店中的客人打听,其中没有郎中,因此前来打扰李爷,不知李爷对方脉之学是否涉猎。大户人家的管事爷们,也许……”“呵呵!老弟抬举老朽了。老朽不学无术,对方脉之学一无所知,好教老弟失望。”李管家诚恳地说。秋华确是失望,苦笑道:“看来,那位老客官恐怕拖不过一两天了,无论如何,我得连夜到黄牛堡把郎中请来。”“你连夜到黄牛堡请郎中?”两人同声惊问。“是的,小可不能见死不救,小可脚程甚快,必须一走。”“但……但郎中不肯来的。”夏店东摇头道。“哪怕把他背来,我也会背的。”秋华断然地说。“这……”“请郎中要钱,不瞒店东说,小可阮囊羞涩,有心无力可否请店东负责日后的请郎中费用?”李管家突然接口道:“那位客人能拖多久?”“小可已给他服下护身保命的丹丸,无奈他目前已不是伤而是病毒在体,丹丸只能保住些少元气,不管用。据小可推测,他病势凶险沉重,能拖至明日已是不错的了。”“两位请稍候。”李管家离座说。“李爷之意……”“家主人是凤翔有名的儒医,只是不以行医济世而已。家小姐对歧黄之术,涉猎甚广。老朽且请示小姐,事急从权,看小姐是否……”话未完,内室突然传来银铃似甜美嗓音:“李伯伯,快请夏东主派人将那位老客人抬来,安顿在西面厢房,我立即准备应用物品。”显然,说话的女郎早就在内倾听他们的说话了。秋华心中一震,肃然起敬,心说:“这位姑娘有一付菩萨心肠,委实难得。可见天下间不是没有善心的人,只是我所见不多,没遇上而已。”“大小姐,老奴这就请夏东主准备。”李管家向内室欠身说,转身向两人道:“那就是我家大小姐,两位已经听到了,请赶快准备。”夏东主和秋华大喜过望,赶忙道谢辞出。不久,一名店伙和秋华用门板将老人抬到,夏店东亲自掌灯领路,由李管家领入西厢房。安顿停当,夏店东和秋华偕店伙回避出厅,内室中刚好出来一高一矮两位女郎。高的年约十六七,矮的还是个孩子,年约七八岁。秋华心中一震,心说:“这位大小姐确像观音大士,她的心地正如她的面貌。”大小姐身材相当高,眉目如画,脸色白里泛红,吹弹得破。她脸上挂着安祥慈和的笑容,那神情不仅是美,而是灵性的化身。任何人在她面前,只感到爱慕而不敢亵渎。“好个集灵秀于一身的女郎。”秋华低下头来心中暗叫——无涯扫校,独家连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