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极爆炸几位科学家在大脑联机状态下孜孜探索宇宙的终极真理,但他们的肉体却生活在这个相互残杀的世界,并且分属不同阵营。那么,当祖国面临危境时,他们会作出什么样的选择?对一个人的了解,也许两年的相处比不上一次长谈。在去特拉维夫的飞机上以及在特拉维夫的伯塞尔饭店里,一向冷漠寡言的司马完与史林有过一次长谈。这次谈话在史林心中树起了对司马老师深深的敬畏。他有点后悔不该向国家安全部告密自己的老师——说告密其实是过分的自责,是不大恰当的。史林并没有《主动》告密,而是在国安部向他了解司马完的近情时,没有隐瞒自己对他的怀疑。不过他的陈述不带任何个人成见和私利,完全出于对国家、对民族的忠诚。对此他并没有任何良心上的负担。但在此次长谈后,他想,也许自己对司马老师的怀疑是完全错误的。至少可以说,如果是在这次长谈之后,国安部的官员才来找他,他说话肯定会谨慎一些。他已经洞悉了司马老师的内心世界,这么一位完全醉心于“宇宙闪闪发光的核心机制”的科学家,绝不可能成为敌国的间谍。说句笑话吧,他没这个闲心,赔不起这个时间。当然,国安部对司马完的怀疑也有非常过硬的理由啊,单是他们向史林透露的只言片语也够可怕了。史林想来想去,无法得出确定的结论。史林来到北方研究所后就被分到司马完手下,研究以“核同质异能素”为能源的灵巧型电磁脉冲炸弹(如铪-178,它们的能量密度可达每克一百万千焦,虽略逊于铀-235核弹,但其能量释放完全是以电磁脉冲形式,所以更适合做电磁脉冲武器),至今已经两年半了。当年他以优异成绩从北大物理系毕业,可没想到会舍弃科学之神而为战神效劳。史林一心想做个超一流的理论物理学家,这个志愿从他少年时代就深植于心中,成了他毕生的信仰。初中一年级时他看过一本科普著作《可怕的对称》,作者是美国理论物理学家阿维·热。阿维·热也许算不上一流的科学大师,但绝对是一流的传教者。他以生花妙笔传布了对科学之神的虔诚信仰。这种信仰和宗教信仰不同,不是建立在无知和盲从上,而建基于科学本身内在的美、内在的震撼力。你一旦皈依了科学,就再也没有什么**能使你改变信仰。阿维·热在书中说,宇宙是一位最高明的设计师设计的,基于简单和统一的规则,基于美和对称性。宇宙的运行规则更像规则简约的围棋,而不像规则复杂的橄榄球。他说,物理学家就像是完全不知道规则的观棋者,经过了长时期的观察、思考、摸索、失败,已经敢小小地吹一点牛了,已经敢说他们大致猜到了上帝设计宇宙的规则。阿维·热说,当代物理学已经非常接近最终的胜利,即破解宇宙的终极定律或终极公式。现在(作者写书时的20世纪90年代)已经得出了非常简单的宇宙公式,公式中只包含七个分项(比如一个分项R/G代表万有引力,另一个分项F~2/g~2代表电磁作用、强作用和弱作用),完全可以写在一张餐巾纸上。但这还不行,还要再合并,再简化。相信最终得到的宇宙终极公式一定极为简约优美,类似于爱因斯坦的E=mc~2。这本书强烈地拨动了一个少年的心弦。他很想由自己来踢出这制胜的一脚。科学家可以造势,但更应该顺势。爱因斯坦后半生一直致力于宇宙统一场论,可惜一事无成。物理学家泡利(那是个说风凉话的大师)曾讥讽说:“上帝要分开的,人类还是不要把它们合起来吧。”不过,笑到最后的还是爱因斯坦。他对宇宙终极定律的直觉完全正确,绝对睿智,今天已经成了科学界的共识。他错就错在过于超前,一人孤军奋战,相关的研究跟不上他的思路(比如那时还不知道强力和弱力),所以才失败了。不过,按阿维·热的观点,现在已经大致到瓜熟蒂落的时候了。那么,如果能由一个中国人来完成宇宙终极理论,倒也不错,算得上有始有终。宇宙诞生的理论,马虎一点,可以说是由一位中国人在两千多年前最先提出的。那个人是老子,他在《老子》中说:“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翻译成现代语言就是说:宇宙万物是按某种确定的规律生成的,并且是单源的。他还写道:“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这正是今天宇宙学家的观点——宇宙从“无”中爆炸出来。真是匪夷所思啊,一个两千多年前的老人,那时科学几乎还没有启蒙,他怎么能有这样的奇思妙想?史林的志向是狂了一点,但也不算太离谱。常言说得好,不想当元帅的士兵不是一个好兵。可惜他生不逢时——遇上了战争。史林毕业时,第三次世界大战,或者如后代历史学家所命名的“2.5次世界大战”,已经越来越临近了。战雨欲来,腥风满楼,书斋内也能听到战车的辚辚声和战靴的嘎吱声。国家正在为战争而全力冲刺,所有的基础研究自然被暂时束之高阁。史林没能去科学院,而是被招聘到这家一流的武器研究所。对此他倒没有什么怨言。在他醉心于宇宙终极理论时,他的精神无疑是属于全人类的。但这个精神得有一个物质的载体,而这个肉体生活在尘世之中,隶属于某个特定的国家和民族。既然如此,他也会诚心诚意地履行一个公民的义务。他向国家安全部如实陈述自己对司马老师的怀疑,也正是基于这种义务(社会属性),而不是缘于他的本性(人格属性)。司马完是一位造诣极深的高能物理学家,专攻能破坏信息系统的电磁脉冲炸弹,在此领域中,他是中国乃至世界的一流高手。中国已经为这场无法避免的战争作了一些准备。鉴于美国在军事上的绝对优势和中国非常薄弱的军工基础,中国的对策是大力发展不对称战力,比如信息战战力。在这些特定领域中,中国已经赶上甚至超过美国了。而在这个领域中执牛耳的司马完自然是一个国宝级的人物。司马完今年50岁,小个子,比较瘦,外貌毫不惊人,不说他“相貌猥琐”已经是为贤者讳了。他冷漠寡言,比较严厉,没怎么见他笑过。他的助手们向他汇报工作进度时一般都要提心吊胆。助手们私下说,他和妻子卓君慧似乎是天下最不般配的夫妻。卓君慧个子比丈夫高一些,非常漂亮——甚至用这个词来形容她都是贬低。应该说她非常高雅、雍容,有大家风范,今年45岁,但保养得很好,只像30多岁的人。身材苗条,一双**亭亭玉立。性格慈和明朗,与她交往有如沐春风的感觉。其实说司马夫妻不般配只是表观的印象,实则是非常般配的。在研究所里,他们被同事们私下戏称为“三百五夫妻”。不要误解这个绰号和“二百五”有什么瓜葛,那是指两人的IQ之和接近350。按美国心理学家大卫·韦克斯勒的《韦氏成人智力量表》,人的平均智商是100,最低者40,极高者可达160。史林自小极为聪慧,成年后做过一次测定,得了160的高分,为此颇为自矜。但司马夫妇两个都达到或超过170!170!这可是500年才得一见的超级天才呀。其中卓君慧的IQ值甚至比丈夫还要略高。单凭这一点,也够研究所的年轻人五体投地了。史林并不完全信服韦氏测定法,但那是对低值IQ而言。也就是说,偶尔测为低IQ值的人并不一定是弱智,甚至被确判为弱智的人也可能是白痴天才。从这方面讲,智商之说不能绝对相信。但另一方面,被测定为智商170的人则绝对是天才!这是绝不会误判的。史林测试时经历过那番折腾,对此深有体会。卓君慧是位一流的脑科学家。现代脑科学大致说来有两个分支,一个分支偏重于哲理性,研究神经元如何形成智慧,如何出现自我,或者探讨人类作为观察者能否最终洞悉自身的秘密(不少科学家认为:人类决不能完全认识自身,从理论上说也不行,因为“自指”就会产生悖逆和不决),等等。另一个分支是实用性的,研究如何开发深度智力,加强左右脑联系,增强记忆力,研究老年痴呆症的防治,等等。两个分支的距离不亚于牛郎星与织女星之间的迢迢难渡,但她在两个分支中都游刃有余,她甚至在脑外科手术中也是一把好刀。也许是有意弥补丈夫对同事的冷漠,卓君慧经常到丈夫的研究所来玩,或者邀请年轻的单身汉们到家里打牙祭,与大伙儿相处甚洽。史林非常敬重师母,几乎把她看成圣母和完人。所以,在和国安部官员的那次谈话后,尽管他没有任何良心上的负担,但仍然不大敢看师母的眼睛。他们有一个19岁的儿子。那小子是他父母的“不肖子”,一个狂热的新嬉皮士,头发染得红红绿绿,酷爱时装的须边、喇叭裤腿和灰调的饰品,信仰自我主义、爱与和平。他也很聪明,虽然从不用功,还是轻松地考进了北大数学系,所以他与史林是相差5届的师兄弟。这小子在大学里仍不怎么学习,只要考试能过60分,决不愿在课堂多待一分钟。司马夫妇对他比较头疼,这算是这个美满家庭中唯一不尽如人意的地方吧。中航的A380起飞了,这是20年前正式投入运营的超大型客机,双层,标准载客555人。现在飞机是在平流层飞行,飞得非常平稳。透过飞机下很远的云层,能看到连绵的群山,还有在山岭中蜿蜒的长城。他们这次一行三人,司马夫妇和史林。司马完和史林是去以色列两个武器研究所作例行工作访问。这些年来他们和以色列同行保持着融洽的关系,在某种程度上超越了政治。在美国打造的全球技术封锁格局中,司马完他们经常能从以色列同行嘴中(有意或无意)听到一些极为有用的只言片语。所以,他们一直小心地维护着这个非正式的交往渠道。卓师母则是去特拉维夫的魏茨曼研究所。那儿是世界上脑科学的重镇,有一台运算速度为每秒10亿次的超大型计算机,专门用于模拟140亿个人脑神经元的缔合方式。据说爱因斯坦的大脑现在已经“回归故里”(指他的犹太人族籍而不是他的瑞士国籍),在这个研究所受到精心的研究。卓师母常来这里访问,史林来以色列的三次都是和卓师母同行。史林走前,国家安全部的洪先生又约见了他。这次会见没什么实质内容,洪先生只是再三告诫他不要露出什么破绽,仍要像过去一样与司马完相处:“司马先生是国宝级的人物,对待他一定要慎重再慎重。当然,”洪先生转了口气,“也应该时刻竖起耳朵,注意他的行动。如果能洗脱他的嫌疑,无论对他个人或者对国家都是幸事。”洪先生希望在此行中,史林能以适当的借口,始终把司马“罩在视野里”,但前提是绝不能引起司马的怀疑。史林答应尽量做到。漂亮的空中小姐已经讲完了乘机安全事项,开始推着小车分发饮料。乘客们或者听音乐,或者趴在窗户旁观看云缝中的美景。司马夫妇坐在头等舱,史林在普通舱下层,不能时刻把司马完罩在视野中。他有点担心——也许就在那道帷幕之后,司马完正和某个神秘人物进行接头?他正在想办法,卓师母从头等舱出来了,来到史林的座位前,轻声说:“你这会儿没有事吧?老马(她总是这样称呼丈夫)想请你过去,谈一点工作之外的话题。你去吧,咱俩换换座位。”史林当然非常乐意地去了。A380的头等舱很豪华,坐椅可以调成睡床,靠背上放着澳大利亚羊毛毯。旁边有小办公桌、电视小屏幕、私人电话和手提电脑,茶几上摆着新鲜水果。司马完用目光示意史林在卓君慧的座位上坐下,递过一枚莲雾,又唤空姐为他斟上一杯热咖啡。史林吃着水果,忖度着司马老师今天会谈什么“工作之外的话题”。司马完开门见山地问:“听说你有志于理论物理、宇宙学研究?”“对。我搞武器研究是角色反串,暂时的。战事结束后我肯定会回本行。”司马完有点突兀地问:“你是否相信有宇宙终极定律?”史林谨慎地说:“我想,在地球所在的‘这个’宇宙中,如果它在时间和空间上是有限的——这已经是大多数理论物理学家的共识——那么,关于它的理论也就应该有终极。”司马完点点头,说:“还应该加一个条件:如果宇宙确实是他——上帝——基于简单、质朴和优美的原则建造的。”史林热烈地说:“对这一点我绝对相信!当然没有人格化的上帝,但我相信两点:第一,宇宙只有一个单一的起源;第二,它的自我建构一定天然地遵循一个最简单的规则。有这两点,就能保证你说的那种质朴和优美。”司马完赞赏地点点头,沉默了一会儿。史林也沉默着,不知道司马完还会谈什么。司马完忽然问:“你的IQ值是160?”史林不想炫耀自己,有点难为情地说:“对,我做过一次韦氏测定,160。不过,我不大相信它,至少是不大看重它。”司马完皱着眉头问:“不相信什么?是IQ测定的准确性,还是不相信人的智力有差异?”“我指的是前者。智商测定标准不会是普适的,一个智商为60的弱智者也可能是个音乐天才。至于人与人之间的智力差异,那是绝对存在的,谁说没有差异反倒不可思议。”“IQ的准确与否是小事情,不必管它。关键是——是否承认天才。我就承认自己是天才,在理论物理领域的天才。承认天才并不是为了炫耀,而是认识到自己的责任。老天既然生下爱因斯坦,他就有责任发现相对论,否则他就是失职,是对人类犯了渎职罪。”史林听得一愣。他从来没有听过对爱因斯坦如此“严厉”的评判,或者说是如此深刻的赞美,觉得很新鲜。从这番话中他感受到司马完思维的锋利,也多少听出一些偏激。他想,天才大都这样吧。“我知道你也是个天才。我观察你两年多了,”司马完说得很平静,不是赞赏,而是就事论事,就像说“我知道你的体重是160斤”一样,“也知道你一直没放弃对终极理论的研究,业余时间一直在搞。你想由一个中国人来揭开上帝档案柜上的最后一张封条。我没说错吧?”史林感动地默默点头。他没想到司马老师在悄悄观察他。对他而言,探索宇宙终极理论已经成了此生的终极目的,这种忠诚融化在他的血液中,今生不会改变。所以,司马老师的话让他觉得亲切,有一种天涯知己的感觉——不过他马上提醒自己:不要忘了国家安全部的嘱咐,对司马老师还得时刻睁着“第三只眼睛”。飞机在乌鲁木齐停留片刻,上下旅客,接着又起飞了。两人只顾谈话,茶几上的咖啡已经凉了,司马完向他指指杯子,史林端起杯子呷着。周围的头等舱旅客个个衣冠楚楚,像是一些企业总裁之类的角色。他们对两人的谈话丝毫不注意,可能是出于绅士的礼貌,或者是听不懂。这很自然,两人的谈话本来就是远离尘世的,不会有多少人感兴趣。但史林已经感受到司马老师的思想深度,聚精会神地听下去。司马说:“其实我也一直致力于此,比你早了20年吧。你不妨说说近来的思考、进展或者疑难,也许我能对你有所帮助。”他说得很平淡,但透出不事声张的自信。史林考虑片刻,说:“我想,要解决终极理论,还得走阿维·热所说的对称性的路子。德国女数学家艾米·诺特尔以极敏锐的灵感,指出大自然中守恒量必然与某种对称相关。比如她指出:如果物理定律不随时间变化(相对于时间对称),能量就守恒;如果作用量不随空间平移而变化,动量就守恒;如果不随空间旋转而变化,角动量就守恒。司马老师,这些守恒定律我在初中就学过了,但从来没想到它们的对称本质!诺特尔的洞察力是人类智慧的一个极好例子,简直有如神示。它给我极深刻的印象,让我敬畏和动情。我对她崇拜得五体投地。”史林说得很动情。司马完没有插话,只是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史林说:“爱因斯坦非常深刻地理解这一点——上帝对宇宙的设计必定由对称性支配。他能完成相对论,就是因为他善于从浩繁杂乱的实验事实中抽取对称性。比如,在那么多有关引力的事实中,他只抽取了最关键的一个守恒量,就是所有物体,不管轻重,不管它是什么元素,都以同样的速度下落。这就导致他发现了一种对称:均匀引力场与某个数值的加速运动完全等效。爱因斯坦称,这对他来说是一次‘非常幸福的思考’,从那之后广义相对论就呼之欲出了。”他忽然显得有点不好意思,在老师面前说这些无疑是班门弄斧,“这些历史你一定很清楚。我对它们进行回溯,只是想说明,我对终极理论的研究一直是走这条对称性的路子。”司马完微微点头:“我想你的路子不错。有进展吗?”“还没有。引力还是没法进行重整,不能与其他三种力合并到一个公式中。”司马完沉默了一会儿,说:“对称性的路子肯定不会错,但你是否可以换一个角度?当年爱因斯坦没能完成统一场论,是因为那时弱力和强力还没有被发现。那么,今天物理学界在终极理论上举步维艰,是不是因为仍有未知力隐藏于时空深处?我相信物质层级不会到夸克和胶子这儿就戛然而止,应该有更深的层级。当然,随着粒子的尺度愈益接近普朗克长度(10~-33厘米,夸克的尺度是10~-21厘米),粒子实体或物质层级会愈益模糊、虚浮、互相黏连,研究它们会越来越难,最终干脆不可知。不过,我们并不需要完全了解。门捷列夫也不是在了解所有元素后才建立元素周期律的。他只用推断出元素性质跟重量有关,并呈周期性变化就行了。这是个比较复杂的周期,取决于最外电子层可容纳的电子数。但只要发现这个‘定律之核’,元素周期律就成功了。”这番见解让史林受到震动。他说:“老师你说得很对,我也相信你所抽提的脉络。不过我一直没能发现有关宇宙力的那个‘核’。那个核1只要抓住这个核,终极理论就会在地平线上露头了。”他期盼地看着司马完。直觉告诉他,也许司马老师手里就握着这把钥匙。不过他同时又认为这是不可能的,如果司马已经取得突破,绝对不会藏在心里而不去发表,更不会在这样的闲聊中轻易披露。要知道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成功!对这样的成功来说,诺贝尔奖是太轻太轻的奖赏。不会的,司马老师不会握有这把钥匙。不过,他无法排除这种奇怪的感觉——对于宇宙终极真理,司马老师完全是成竹在胸。司马完看着舷窗外的天空,平淡地说:“以往的终极研究都是瞄着把宇宙几种力统一,实际上,力的本质是信使粒子的交换,像光子的交换形成电磁力,引力子的交换形成引力,介子的交换形成弱力,等等。所以,力的本质就是物质,换一个说法而已。而物质呢,不过是空间由于能量富集所造成的畸变。这么说吧,力、物质、能量这些都是中间量,是可以撇开的。宇宙的生命史从本质上说只是两个相逆的过程:空间从大褶皱(如黑洞)转换为小褶皱,冒出无数小泡泡,又自发地有序组合,然后,又被自发地抹平。其中,空间形成褶皱是负熵过程——这点不难理解,按质能公式,任何粒子的生成都是能量的富集化:空间被抹平则是熵增。你看,这又是艾米·诺特尔式的一个对应:宇宙运行相对于时间的对称性,对应于空间畸变度的守恒。”他把目光从窗外收回来,看看史林,“你试试吧。沿着这个思路一抛开一切中间量,直接考虑空间的褶皱与抹平——也许能比较容易得出宇宙的终极公式。”他朝史林点点头,表示谈话结束了,随后便闭目靠在坐椅上。他已经看见了史林的激动甚至可以说是狂热。史林感觉到了“幸福的思想”,就像爱因斯坦坐电梯时因胃部下沉而感受到引力与加速度的等效;像麦克斯韦仅用数学方法就推导出电磁波恰恰等于光速;像狄拉克在狄拉克方程的多余解中预言了反粒子;……所有那一刻的顿悟对科学家来说都是最幸福的,而这次的幸福更是幸福之最。它是真理的终极,是对真理探索的最完美的一次俯冲。史林的目光在燃烧,血液沸腾了。眼前是奇特优美的宇宙图景,是宇宙的生死图像:一个极度畸变的空间,光线被锁闭在内部,无法向外逃逸;连时间也被锁死,永久地停滞在零点零分零秒。然后,它因偶然的量子涨落爆炸了,时间由此开始。空间暴涨,单一的畸变在暴涨中被迅速抹平,但同时转变为无数的微观畸变。空间中撕裂出一个个“小泡泡”,它们就是最初层面的粒子。泡泡以自组织的方式排列组合,形成夸克和胶子,再黏结成轻子、重子、原子、分子、星云、星体、星系。星体在核反应中抛出废料,形成行星。某些行星上的“太初汤”再进行自组织,生成有机物、有机物团聚体、第一个DNA、简单生物等等。这个负熵过程的高级产物之一就是人,是人的智慧和意识……但同时,随着氢原子聚合,随着恒星向太空倾倒光和热,一只看不见的手又在轻轻抹去物质的褶皱,回归平滑空间。这个熵增过程是在多个层级上进行的。不过,局部的抹平又会导致整体的空间畸变,于是黑洞(奇点)又形成了。空间的畸变和抹平最终构成了宇宙史。史林完全相信,只要抽提出这个艾米·诺特尔对称,宇宙终极公式也就不远了。它一定非常简约质朴,像爱因斯坦的质能公式一样优美。激动中,他竟然有些气喘吁吁。这会儿他完全把国安部洪先生的交代抛到脑后了。他虔诚地看着司马老师,等他往下说,但司马完似乎已经把话说完了。过一会儿,史林不得不轻声唤道:“老师?”司马完睁开眼看看他。“老师,你的见解极有启发性。我想,你离成功只有一步之遥了,为什么还没得出最终结果?”司马完淡然说:“也许是我的才智不够。这也是个悖论吧——要想破解这个最简约的宇宙公式,可能需要超出我这种小天才的超级天才。”史林有些失望,也免不了兴奋(带点自私的兴奋)——如果司马老师并没有完成,那自己还有戏。他沉默了一会儿,说:“可惜,这样的公式即使被破译,恐怕也很难检验。物理学家和玄学家的区别,是物理学家有实验室,而且所做的实验必须有可重复性。但唯独物理学中的宇宙学例外:宇宙学家倒是有一个天然的大实验室——宇宙,但没人能看到实验的终点,更无法把宇宙的时间拨到零点,反复运行以验证它的可重复性。”司马完立即说:“谁说不能验证?只要是真理,就应该得到验证,也必然能验证。”他不屑地说,“我知道有类似的论调,说宇宙学是唯一不能验证的科学,等等。不要信它!总有办法验证的。当然可能不是直接验证,但肯定会有很具说服力的间接验证。”史林渴望地看着他。依他的感觉,司马老师不但对终极定律成竹在胸,而且对如何验证也早有定论。他真希望老师能把这个“包袱”彻底抖出来。非常不巧,飞机马上要降落了,空姐走出来,让乘客回到自己的座位,系上安全带。卓君慧从普通舱回来,她看出来,这次谈话对史林的触动显然很大。他恋恋不舍地离开头等舱,一直陷在沉思中。地中海的海面在舷窗外闪过,特拉维夫机场的灯光向他们迎来,飞机降落了。他们出了机场,随即坐出租车来到伯塞尔饭店。饭店依海而建,窗户中嵌着地中海的风光,非常美丽,位置又比较适中,离他们要去的三个研究所都不远。史林陪老师和师母来的前两次,也是在这个饭店下榻的。在前两次同行中,史林对司马老师产生过怀疑,因为老师在特拉维夫的行为多少透着古怪。史林的怀疑不大清晰,只是那么想想而已。不过,国家安全部官员的那次到来,把这些怀疑明朗化了,也强化了。所以,即使史林因这次长谈而对司马老师相当敬畏,也不能完全抵消他内心的怀疑。从住进伯塞尔饭店后,他仍然时刻“竖着耳朵”观察老师的动静。半个月前的一天,北方研究所吕所长(中将军衔,在国内外军工界是一个大人物)让秘书把史林唤到所长办公室。屋里还坐着一个人,穿便衣,但分明有军人气质,四方脸不怒而威,打眼一看就是有相当级别的大人物。那人迎上来和史林握手,请他在沙发落座。吕所长介绍,这是国家安全部的领导,姓洪,想找你问一些情况,你要全力配合。吕所长说完就走了,临走时小心地带上门。史林心中免不了忐忑,因为看吕所长的态度,今天的谈话一定相当重要。洪先生首先和颜悦色地扯了几句家常,问史林哪个学校毕业的,来所里有几年,一直给谁当助手,等等。史林知道这些话只是引子,既然国安部找到自己,自己的情况他一定事先调查清楚了。然后洪先生慢慢把谈话引到司马完身上。史林谨慎地回答说:他来这儿时间不长,对司马老师非常敬佩,老师专业造诣极深,工作也非常敬业,不过他们没有多少工作之外的接触,只是应卓师母之邀去赴过两次家宴。一先生不停地点头,他说:这位司马老师可是国宝啊,是国家安全部重点保护名单上挂名的。我们的保护是百倍小心,不容出任何差错的。所以想找你来了解一下,看他有没有什么心理上的问题,身体上的问题,等等。你不要有什么顾虑,尽可直言不讳。虽然他的话很委婉,但史林不会听不出话外之音。他断定,洪先生既然来找他了解司马完,肯定有什么重要原因吧。他踌躇片刻,决定对国安部实话实说:“我没发现什么问题,只有一点,不知道算不算异常。他在以色列工作访问时,总有两三天不见踪影。我陪他去过两次特拉维夫,都是这样。据他说是陪妻子去魏茨曼研究所,那是个综合性的研究所,以脑科学研究为强项。所以,卓师母去那里是正常的,但司马老师去干什么,我就不清楚了。我原来以为,也许这牵涉到什么秘密工作,是我这样级别的人不该了解的,所以我一直没有打探过。”洪先生听得很认真:“还有什么情况吗?”“没有了。”他想想又补充道,“我们去特拉维夫的工作访问一般不会超过一星期,所以,单单为了陪妻子而耽误两三天时间,这不像司马老师的为人。”洪先生赞赏地点点头,这才说出来这儿的用意:“谢谢你,小史。我来之前对你做过深入了解,吕所长说你是一个完全可以信赖的年轻人。今天我找你来,是有_个重担要交给你。”史林听出了问题的严重性,屏息以听。“我们对司马先生非常信任,非常器重,他对国家的贡献是有目共睹的。但不久前一次例行体检中,发现他脑中有异物。”史林极为震惊,瞪大眼睛看着洪先生。对方点点头,肯定地说:“没错,确定有异物,是在头部正上方,穿透头盖骨,向下延伸到胼胝体。异物的材质看起来是某种芯片或其他电子元件,我们还没机会确认。”史林张口结舌。说震惊是太轻了,他可以说是惊骇欲绝。有异物!在一个国宝级的武器科学家脑中!在战争阴云越来越浓的特殊时刻!他觉得,洪先生宣布的事实,就像是阴河里的水,漫地而来,让他不寒而栗。他说:“你是说他被……”“对,我们担心他被别人控制,被敌人控制,在他本人并不知情的情况下。所以……”洪先生摇摇头,没把这句话说完。史林下意识地轻轻摇头。这事太不可思议,他实在不愿相信。他想劝洪先生再去认真复核,不要把事情搞错。当然,他知道这个想法太幼稚。对一个国宝级的人物,来人又是国安部的重要官员(至少是副局长级别吧),肯定不会贸然行事的。但——脑中有异物!受人控制!这个事实实在太诡异。洪先生问:“你是否知道,司马先生在魏茨曼研究所接触的是什么人?”“不清楚,他从不在我面前谈论那边的事,卓师母也不谈。”“那么,司马先生的行为有没有异常?比如偶然的动作僵硬,表情怔忡,无名烦躁,等等。如果他真受到外来力量的控制,应该会表现出一些异常的。”史林认真回忆了一会儿,摇摇头:“没有,从来没发现过。”“那好吧,今天就谈到这儿,以后请你注意观察,但不要紧张,不要在他面前露出什么迹象。现在,既然知道司马脑中有异物,那么一切都已在控制之中了,不会出大娄子。”他说得轻描淡写,但史林清楚,这些安慰恐怕言不由衷。他突然问:“你说是在对他例行体检时发现的,那么上一次的体检是什么时候?”洪先生看看史林,心想这年轻人确实思维敏捷,糊弄不住的。他叹口气:“是去年二月十号。你猜得对,这个异物可能是去年二月十号以后就植入了,而我们到今年二月才发现。如果是那样,他就有近一年的时间处于我们的控制之外。如果真的……能泄露的军事机密也该泄露完了。”他摇摇头,“不管怎样,我们要尽快查个水落石出,这也是对他本人负责。”到达特拉维夫后,他们照例访问了以色列军事技术公司(IMI),第二天又访问了迪莫纳核研究所。访问中明显能看到战争阴云的影响,以色列同行们虽然还是谈笑自若,但能看出他们内心深处的疏远和提防。毕竟以色列一直是美国的忠实盟国,在即将来临的战争中,以色列不一定会直接参战,但至少是倾向于“自家大哥”的。史林这几天精神高度紧张。过去的工作访问有司马老师做靠山,这次,那个靠山已经不可信了,他只能自己努力,尽量在最后一次访问中得到一些有用的资料——还要时刻防着自己的同伴,观察他有无异常。不过,他没有发现司马完有任何可疑之处。卓师母这两天一直陪着他们。她的美貌高雅、雍容大度是有效的润滑剂,让双方人员已经生涩的交往变得融洽一些。那些研究杀人武器的男人们都愿意和她交谈。但史林却心情复杂。在和国安部洪先生的那次谈话中,有一点洪先生避而不提,史林当时也没想到,但随后马上就想到了,那就是:卓师母是否知道丈夫脑袋中的异物。作为夫妻,终日耳鬓厮磨、同床共枕,她应该能发现丈夫脑袋上的异常吧。如果知道——她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是同谋还是包庇犯?如果不知道——她与之同床共枕的男人竟然是个受他人控制的“机器人”,而她却一无所知!史林对师母很尊敬,无论是哪种情况,史林觉得都比较恐怖,并为她感到心痛。第三天正好是犹太新年,即逾越节,司马夫妇的一位老朋友,IMI一位高层主管胡沃德·卡斯皮邀他们三人去他的私人农场玩。卡斯皮20年前曾任以色列军工司司长,因牵涉到对华军售而在美国的压力下被撤职,是一个公认的亲华派。在这样一个相对微妙的时刻,这种邀请显然不是纯粹的私谊。四人乘着卡斯皮的大奔出城。他的私人农场相当远,已经接近加沙了。快中午时到达农场,卡斯皮夫人已经准备好饭菜,笑着说:“欢迎来到我的农场。能在逾越节招待尊贵的客人,我非常高兴。”餐桌上堆着烤羊肉、苦菜和未发酵的面包,这是逾越节的传统食品,是为了纪念当年犹太民族逃离埃及。午饭中大家有意识地“不谈国事”,高高兴兴地闲聊着。卡斯皮说:“今天可以说我是替曾爷爷招待中国客人。1937年他逃到上海,一直住到1945年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那几年的生活是他终生难忘的。”卡斯皮回忆说,二战中犹太难民成了世界的弃儿,被所有文明国家拒绝,只有加拿大、澳大利亚、印度、南非、新西兰和中国接纳了一些,其中上海接纳了2.5万人,占所有被接纳难民的一半。日本占领上海后,在1943年把所有犹太难民集中起来,在弄堂口焊上铁栅栏,禁止犹太人出入,甚至完全断绝食品供应。在这一年中,被囚禁的难民完全靠上海市民的“空投”才活了下来。市民们把大饼等食物包好,从邻近的房屋上向弄堂内扔。这些行为完全是自发的,是出于对“可怜人”的怜悯。卡斯皮说:“我觉得,越是这种自发的下层社会的行为,越是能表现一个民族的品德。那时中国百姓同样是在日本的铁蹄下,日子也很难哪。以色列人永远忘不了在苦难中帮助过他们的人,我和妻子也忘不了。”他轮番看着三位客人的眼睛,用目光传达着话语之外的东西,那就是:你们看到了我对中国人的感情,那么也该重视一会儿我要说的话。卓君慧笑着说:“说句套话吧:这是应该的,不用感谢。我想如果是中国难民逃到特拉维夫,你们也一样会帮助的。对吧?”卡斯皮笑道:“听曾爷爷说,那时一些中国民众不知道犹太习俗,还有往隔离区内扔猪肉包子的。当然,在那种极端艰难的情况下,吃一点违反犹太教教规的食物,耶和华也会原谅。”餐桌上的人都笑起来。饭后卡斯皮带客人们参观了他的农场,看了无土蔬菜,精确计量的滴灌系统,改良基因的山羊,等等。随后他领客人回到客厅,他夫人斟上咖啡后就退出去。客人们知道,真正的谈话就要开始了。卡斯皮脸色凝重地说:“恐怕咱们之间的交往不得不中断了。原因你们都知道的:战争,美国的压力。关于战争的正义性我不想多说,各国政治家都有非常雄辩的诠释,但我想倒不如用一个浅显的比喻。这是一场资源之战,就像一群海豹争夺唯一的可以换气的冰窟窿。先来的海豹要求维持旧有秩序,后来的说,你们占了这么久,轮也轮到我们了!谁对?可能后来者的要求多一些正义,但考虑到换气口对先来者同样生死攸关,他们的强占也是可以原谅的。尤其是,如果换气口太小而海豹数目太多,即使达成完全公平的分配办法也不能保证所有海豹的最基本需求,那就只有靠战争来解决了。你们如果最终走进战争,那是为了自己民族的生存,我敬重你们,至少是理解你们。”司马完说:“谢谢。战争确非我们所愿,甚至当一个武器科学家也违反我的本性。我总忘不了美国一个科学家班布里奇的话,他在参与完成了第一颗原子弹的成功爆炸后,痛心疾首地对奥本海默说:现在,我们都是狗娘养的了!”他摇摇头,“可是,总得有人干这种狗娘养的事。”卡斯皮用力点头,重复道:“我能够理解,非常理解,甚至在道义上对你们的同情更多一些。但战争一旦爆发,以色列势必站在另一方。你们知道的,多年的政治同盟,以色列人对美国的感恩心理,等等。而且,即使没有这些因素,”他盯着司马完,加重语气说,“我们也不能把宝押在注定失败的一方。”这句话非常刺耳,史林有倒噎一口气的感觉。看看司马完夫妇,他们神色不动。司马完平静地说:“看来你已经预判了战争的输赢。”卡斯皮的话毫不留情:“我知道这些话很不中听,但我还是要说,作为朋友我不得不说。也许这才是替我曾爷爷报恩。这些年中国国力大增,按GDP(以平价购买力计算)来说已经是世界第一大经济体。但你们的军事力量大大滞后。当然,你们也大力发展了不对称战法,在某些领域,比如你主持的电磁脉冲武器就不亚于美国。但这改变不了整体的劣势。我曾接触过一些中国军方人士,他们说,中国14亿民众和960万平方公里的国土,是足以让任何侵略者灭项的泥潭。我绝对相信这一点,但问题是美国军方也绝对相信这一点!经历了多次局部战争后,他们有足够的精明,是不会陷入这个泥潭的。所以,我估计,这次战争不会以占领土地和消灭有生力量为主,而是远程绞杀战和点穴战,重点破坏你们的石油运输、电力、通信、交通等,直到中国经济被慢慢扼死。这不是第三次世界大战,是2.5次世界大战。”这是史林第一次听到这个名词,后来它成了历史学家公认的名称,虽然并不是基于卡斯皮所说的理由。司马夫妇沉默着,不作任何表态,但听得很用心。卡斯皮继续说:“坦率地讲,你们大力发展的不对称战法恐怕难以奏效。关键是:即使在这些领域你们也并不占有绝对优势,因而改变不了你们的整体劣势。按我估计,战争中真正能实现的,反倒是对方的不对称战法,即:在信息战、地面战、岸基海战等你们占均势或优势的领域,对方按兵不动;对方将只在远洋打击力量、空中力量和天基打击力量等你们处于绝对劣势的领域,实行远程绞杀和精确点穴。你们对这种战法将毫无办法。”他讥讽地说,“我想起30年前,南斯拉夫战争还未开始时,俄国流传的一句辛酸的俏皮话:万恶的美帝国主义必胜,英雄的南斯拉夫人民必败。马上就要开始的战争很可能就是这句话的翻版。没办法,现在是武器至上的时代。”司马完平静地听着,点点头:“你的分析很精辟。”“一定要避免这场战争!请务必把我的话传达到贵国的高层。我算不上虔诚的和平主义者,以色列国是从血与火中建立起来的,我们不会迂腐到反对一切战争,但至少要避免必败的战争。说句我不该说的话吧,即使这场战争实在不可避免,也要尽量推迟,推迟10年、20年,那才符合你们的利益。”“谢谢你的诤言。我会传达的。”卡斯皮摇摇头:“你刚才说了班布里奇的自责,我也想起俄国和美国两大枪族的鼻祖,卡拉什尼科夫和斯通纳。两人70多岁时在美国第一次会面,见面时说:我们都是罪人,上帝的两群子孙拿着我俩发明的武器互相残杀。”司马完叹息着,重复道:“狗娘养的职业。武器科学家就像是令人憎厌的行刑手,偏偏是社会不可缺少的。不过,现在不少国家已经进步了,废除了死刑,也不需要行刑手了。但愿有一天不再需要武器科学家。咱们等着那一天吧。”私人访问结束后,卡斯皮把他们送回特拉维夫。三个中国人很清楚,卡斯皮实际上是受以色列政府的授意,对他们宣布了非正式的断交。当然,他们是为了自己的国家利益,而且做得很有人情味,很义气。对他们没有什么可指责的。回到伯塞尔饭店后,史林的心情相当抑郁。他太年轻,虽然对双方的军力一向都有基本的了解,但难免受偏见所蒙蔽。现在,卡斯皮为他们指出了一座阴森森的冰山,它横亘在必走的航线上,正缓慢地、不可阻挡地向这边逼近。它是真实的威胁,不是海市蜃楼。没有任何办法躲开它。史林也注意地观察着司马夫妇的反应。不知道他们内心如何,至少表面上相当平静。也许他们对卡斯皮的谈话内容并不意外,他们早就认识到形势的危险?晚上洗浴后,史林到司马夫妇住的套房,卓君慧新浴过后正在内室梳妆,对外边大声说:是小史吗?你先和老马聊,我马上就出去。司马完向他点点头,仍自顾翻阅犹太教的《塔木德》法典。法典是英文版的,以色列饭店中经常放有犹太教的典籍,以供客人们翻阅或带走。但司马完的翻阅显得心不在焉,史林想,他原来并非心静如水啊。他坐下来,不服气地说:“司马老师,今天卡斯皮说得未免太武断。”司马完淡淡地说:“一家之言罢了。不过,他的分析确实很有见地。”“那我们怎么办?”“尽人力听天命吧。”这个表态未免过于消极。史林心里不太舒服,沉默着。这会儿卓师母走出来说:“明天咱们到魏茨曼研究所去,这恐怕是战前最后一次了。小史,明天你也去。”史林非常意外,因为过去两次陪司马夫妇来以色列,他们从不提让史林去那个研究所,甚至在闲谈中也从不提它。史林一直有一个感觉,那就是司马夫妇总是小心地捂着那边的一切。今天的态度变化未免太突然。他看看司马完,后者点头认可。卓君慧对丈夫说:“你也去洗浴吧,洗完早点休息,要连着绞两三天脑汁呢。”司马完嗯了一声,起身去卫生间。史林有点纳闷:她所说的“绞两三天脑汁”是什么意思?按说,在魏茨曼研究所应该是卓师母去绞脑汁吧,那是她的本职工作。卓师母坐到沙发上,和史林聊了一会儿。电话响了,她去接了电话,听见她声音柔柔地说了很久,最后说:“去吧,我和你爸都尊重你的决定。”等她放下电话过来,史林发现她神情有些黯然。“儿子的电话。”她说,“军队在大学征兵,他办了休学,参军了。他说,中国之大,已经放不下一张安静的书桌。他的很多同学都参军了。”史林在老师家里见过这位晚5届的师弟,印象不是太佳。他没想到,这个表面上玩世不恭的小伙子原来是性情中人,是一个热血青年。他钦佩地说:“师母,他是好样的。如果我这会儿在大学,也会报名参军。”卓师母叹口气:“我和他爸爸都支持他的决定。当然,担心是免不了的,他年纪太小。”“他到什么部队?”“南方一个长波雷达站。在那儿,他的专业多少有点用处。”司马完在浴室里喊妻子,让她把行李箱中的电动刮胡刀拿过去。史林觉得自己留这儿不合适,立即起身告辞。临走那个念头又冒出来:终日与丈夫耳鬓厮磨的卓师母是否知道他脑中的异物?她不可能毫无觉察吧。史林想,国安部委派的工作真是难为自己了,现在,面对一向敬重的司马老师和春风般温暖的师母,还有他们满腔热血、投笔从戎的儿子,他真不愿意再扮演监视者的角色。第二天,他们借用卡斯皮先生的大奔,由卓师母开着去魏茨曼研究所。路上史林有一个明显的感觉:睡过一觉之后,司马夫妇已经把卡斯皮那番沉重的谈话和对战争前景的担心完全抛在脑后。现在他们一心想的是去魏茨曼研究所之后的工作,有一种临战前的紧张和期盼,一种隐约的兴奋。行路时,夫妇两人一直在进行简短的交谈,如:“肯定是战前最后一次冲刺了。”或者:“我估计这次会有突破。”他们的谈话不再回避史林,似乎史林也突然成了“圈内人”。史林没有多问,只是默默地听着,默默地揣摩着。研究所在海边,是一幢不大的四层灰色小楼。门口没有设警卫,汽车**,停在长有棕榈树的院内。小楼内部的建筑和装修相当高档,过往的工作人员都热情地和司马夫妇打招呼,看来他们在这儿很熟络的。三人来到一间地下室内,屋子比较封闭,里面有7张椅子,类似于牙科病人坐的那种可调节的手术椅。南墙上有一个相当大的电脑屏幕。屋里已经有5个人,司马完夫妇同他们依次握手,同时向史林介绍他们的身份,其中有一些史林已经早闻其名。那位黄面孔、衣冠楚楚的男人叫松本清智,是日本东京大学物理系的主任;那位俄国人叫格拉祖诺夫,长得虎背熊腰,胡须茂密,是“俄国熊”这个绰号的最好标本,他是俄国实验地球物理研究所的研究员;那个肥胖的中年男人是东道主,以色列人西尔曼;这位是印度人吉斯特那莫提,瘦骨嶙峋,衣着粗劣,令人想起印度电影中的弄蛇艺人;年纪最大的高个子是美国人肯尼思·贝利茨,满头白发,粉红色的手背上长满了老人斑。卓君慧说,他是这个“160小组”的组长。160小组?史林疑惑地看看她。卓君慧笑着解释,这个研究小组完全是民间性质,一直没有正式名称,在他们的圈内常被戏称为160小组,后来就这么固定下来了。起这个名字是因为,小组成员的IQ一般都不低于160,都是世界上最杰出的理论物理学家。“不一定是最著名,但一定是最杰出的,比如那位印度人,是一个无正式职业的贱民,完全靠自学成才,在物理学界内外都没有名望,但他的实力不在任何人之下。”卓君慧补充说。这句介绍让史林掂量出了这个小组的分量。他很困惑,不知道这几个人的集合与“脑科学”有什么关联。卓师母还介绍了第6位——电脑屏幕上一个不断变幻着的面孔。她说这是电脑亚伯拉罕,算是160小组的第8个成员吧。几个人都微笑地看着第一次与会的史林。司马完向大家介绍说,这是一个很有天分的年轻人,专业是理论物理,智商160,是一个不错的候补人选。“我因个人原因即将退出160小组,所以很冒昧地向大家引荐他,彼此先接触一下。当然,是否接纳他还要等正式的投票。”他转向吃惊的史林,“小史,请原谅我事先没有征求你的意见。反正是非正式的见面,究竟参加与否你有完全的自由。不过我想你肯定会参加的,因为,”他难得地微微一笑,“这是向宇亩终极堡垒进攻的敢死队。”宇宙终极堡垒!史林确实吃惊,没有想到司马老师会这么突然地把他推到这个陌生的组织内。他内心已经升腾起强烈的欲望。这些人中凡是他已闻其名的,都是一流的宇宙学家或量子物理学家。各入主攻方向不同,但没关系,正如阿维·热所说,在向宇宙终极定律的进攻中,科学的各个分支已经快会师了。鉴于自己多年的追求和深植心中的情结,他当然十分乐意参加,甚至可以说,这是司马完老师对他的莫大恩惠。当然,想到国安部洪先生的话,他心中也免不了有疑虑。也许司马完突然给他的恩惠是别有用心?司马完随后的话使他的疑虑加重了。司马完说:“依照160小组的惯例,你首先需要起誓:决不向外界透露有关160小组的任何情况。无论最终是否决定参加,你都要首先宣誓。”太家对新来者点点头,表示是有这样的程序。史林迟疑地说:“只要这儿的秘密不危害我的国家。”贝利茨摇摇头:“160小组中没有国家的概念。我们的工作是以整个人类为基点的。”史林犹豫着。人类——这当然是个崇高的字眼,但他知道人类利益和国家利益并非完全一致。很显然,人类内部有过多次战争,包括将要发生的战争,上帝的子孙们一直在互相残杀。在这样的情形下,怎能去奢谈什么单一的人类?司马完看看他,冷静地说:“你可以不起誓,但这样你就必须马上离开,因而也不会知道160小组的内情;你也可以起誓,这样你将了解160小组的内情但不得向外人披露。对于国家安全部来说,这两种情况的最终结果是完全等效的。你选择吧。”他似不经意地点出了国家安全部的名字,史林不由得转过’目光看着他。司马完面无表情,卓师母安详地微笑着。史林想,看来他们已经知道了国家安全部与自己的那次谈话。史林飞快地盘算了一下,果断地做出了选择。他做出抉择的理由实际是很简单的:如果160小组中真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他们不会把宝押在一个新人的誓言上吧。他郑重地说:“我以生命起誓:决不向任何人透露有关160小组的内情。”屋里的人都满意地点点头。贝利茨说:“好的,现在进入阵地吧。这可能是战前最后一次冲刺,希望这次能得到确定的结论。”格拉祖诺夫笑着说:“没关系,这次一定能撬开上帝的嘴巴。”“开始吧。”以下的进程让史林目瞪口呆。格拉祖诺夫先坐到可调坐椅上,卓君慧过去,熟练地揭开他的一片头骨,里边弹出两个插孔,她拉过坐椅旁的两根带插头的电缆,分别与两个插孔相连。计算机屏幕上,在亚伯拉罕的模拟人脸旁边,立时闪出格拉祖诺夫的面孔,不,不是一个,是两个。两个面孔与“原件”相比有些人为的变形,而且变形全都左右对称,比如一个左耳大而另一个右耳大,这大概是用来区分格拉祖诺夫的左右分身吧。它们在屏幕上对着大家做鬼脸。卓君慧依次为6个人做好同样的联结,更准确地说是联机,十二个面孔依次闪现在屏幕上。虽然很震惊,但史林在那一刻就猜到了真相。这是一种集体智力。6个大脑的胼胝体被断开,每人的左右脑独立,变成12个相对独立的思维场,再分别与计算机联机,建成一个大一统的思维场。胼胝体是人脑左右大脑的连接,有大约两亿条通路。早期治疗癫痫时曾有过割断胼胝体的治疗方法,可以防止一侧大脑的病变影响到另一侧。在二三十年前有人提出设想,说人脑的胼胝体实际上是很好的对外通道,可以实现人脑之间或人脑与电脑的联机,并戏言它是“上帝造人时预留的电脑接口”。非常可喜的是:这种联机的结果并不是加法,大致说来,n个人脑的联机,其联合智力大约是单个人脑的10^n的数量级。所以,这是一种非常诱人的技术。但因为它牵涉到太多的伦理方面的问题,没有了下文。没想到在160小组中已经不声不响地实行起来。现在,6个人脑的联机(先不算卓师母和电脑亚伯拉罕),其综合智力大致相当于10^6个人脑——也就是说,相当于100万个一流的理论物理学家!在这样一个强大的思维机器前,还有什么问题不能解决呢。他苦笑着想,这就是国家安全部所怀疑的“脑中异物”啊。他们在大脑中插入异物,原来并不是为了当间谍,而完全是为了非功利的思维。他佩服这6个人的勇敢,因为,不管怎么说,这有点“自我摧残”的、“非人”的意味。这会儿是司马完在进行联机,他不动声色地说:“我的神经插头在上次体检时被外人发现了。我推测,国安部一定找你了解过我的情况。关于这一点,你回国后尽可以向他们汇报,不算你违誓。”原来他(和卓师母)心里早就跟明镜似的,非常清楚自己对他们的监视。一时间,史林有被剥光衣服的感觉。不过,这会儿他已经把什么“监视”抛到脑后了。那是世俗中的事情,而现在他已经到了天国,面前是6个主管宇宙运行机制的天界政治局常委,正在研究宇宙的最终设计。这也正是他毕生的追求,现在哪里还有闲心去管尘世中的琐事!眼前的情况让他震撼不已。他发觉,凡是断开胼胝体、进行联机的人,面部表情和行为方式立即变了,简单地说就是变成两个人了,左右眼、左右手、左右腿之间的动作不再协调,各行其是,给人以非常怪异的感觉。尤其是脸部表情最为怪异,常常是左眼圆睁而右眼闭着,左嘴角**而右嘴角安静,这甚至不是怪异,而是恐怖。但奇怪的是,所有人的脸上又笼罩着安详、恬静和幸福,那是释迦牟尼在菩提树下静悟得道时的表情。6人已经进入禅定状态,屏幕上的13个面孔(包括电脑亚伯拉罕的)消失了,代之以奇形怪状的曲线和信息流,令人目不暇接。现在屋里只剩下史林和卓君慧。卓师母帮6个人联完机,这才有时间对他解释。她说,这样的人脑联机,或者说集体智慧,是由贝利茨先生最先提议、由她帮助搞成的,唯一的目的,就是探求宇宙终极定律。正如司马完曾说的:为了探求那个最简约的宇宙终极公式,需要超出人类天才的超级智慧。她说:“你先在这儿坐一会儿,我也要进去了,是例行的巡视。”她有点得意地说,“我可以说是这个智力网络的‘斑竹’,负责它的健康运行。你耐心等一会儿,我很快就会回来的。小史,等我回来我有话要跟你说。”她坐到第7张手术椅上,散开长发,把两手举到头顶,熟练地做好与计算机的联机,然后闭上眼睛。她的面部表情也被割裂,变得和其他6位男人一样怪异。史林看着她自我联机,感情上再度受到强烈的冲击。原来,卓师母不仅知道丈夫的“异物”,她自己也是如此!很奇怪的是,史林可以接受6个男人的现实,却不愿相信卓师母也是这样。这位慈和明朗、春风沐人的女性,不应该和“脑中异物”扯到一块儿。其实史林对这种异物并无敌意,如果160小组同意,他会很乐意地照样办理,只要能参与到对宇宙终极定律的冲刺中。所以,他对师母的怜惜就显得违反逻辑。屋里很静,只有计算机运行时轻轻的嗡嗡声。6个男人都处于非常亢奋的作战状态,面部变幻着怪异的表情。大部分时间他们闭着眼,有时他们也会突然睁开眼(一般只睁一只),但此时他们的目光中是无物的,对焦在无限远处。他们面颊肌肉抖动着,嘴角也常轻轻**,左手或右手神经质地敲击着手术椅的不锈钢扶手。大屏幕上翻滚着繁杂怪异的信息流,一刻也不停息,其变化毫无规则,非常强劲。6道思维的光流频繁向终极堡垒发起冲击,从繁复难解的大千世界中理出清晰的脉络。这些脉络逐渐合并,并成一条,指向宇宙大爆炸的奇点。然后,汹涌拍击的思维波涛涌动于整个宇宙。史林贪婪地盯着屏幕,盯着他们。他此时无缘体会对宇宙深层机理的顿悟,无缘体会爱因斯坦所称的“幸福思想”。不过,透过6个人的表情,他已经充分感受到这个思维场的张力。而他暂时只能作壁上观,他简直急不可耐了。只有卓师母的面容相对平和,基本上闭着眼,表情一直很恬静,不大显出那种怪异的割裂。这当然和她的工作性质有关。她并不是和其他人一样冲锋陷阵,而是充当在战线之后巡回服务的卫生兵。屋中的安静长久地保持着,和宇宙一样漫无尽头。一直到吃中午饭时,卓师母才睁开眼睛,伸手去取自己头顶的插头,史林忙过去,帮她完成。取下插头后她仍躺在椅子上,一动也不动。她的表情现在完全恢复“正常”了,不再左右割裂了,但她似乎沉浸在深重的忧虑中,眉头紧蹙,默默望着屋顶。史林清楚地感受到她的忧虑,但不知道原因。他想,是否是这个智力网络有什么问题?或者他们的集体思维没有效果?卓师母起来了,从柜子中取出早就备好的食物,是装在软包装袋中的糊状物,类似干早期太空食品(后来的太空食品也讲究色香味,基本不再使用这种糊状物),让史林帮她分发给各人。6个男人都机械地接过食品,挤到嘴中,在做这些动作时,并没有中断他们的思维。6人都吃完了,卓师母把食品袋收回,从微波炉中取出两份快餐,递给史林一份。两人吃饭时,史林有数不清的问题想问卓师母,但一时不知道该问哪个。另外,他也不知道卓师母会不会向他透露核心秘密,毕竟他还没有被160小组接纳。他问:“师母,他们的探索已经到了哪个阶段?如果可以对我透露的话。”卓师母平静地、甚至有点漫不经心地说:“宇宙公式已经破解了,去年就成功了。”史林瞪大眼睛,震骇地望着师母,“非常简约非常优美的公式。你如果看到它,一定会喊道:噢,它原来是这样,它本来就应该是这样!”她看看史林,“不过,在你正式加入之前,很抱歉我不能透露详情。它对160小组之外是严格保密的,极严格的保密。”这个消息太惊人了,史林难以相信。当然,卓师母是不会骗他的。他想不通的是,既然已经取得这样惊人的成功,搁在他身上,睡梦中都会笑醒的,卓师母今天的忧思又因何而来?小组又为什么不公布?沉思很久,他委婉地说:“我上次对司马老师说过,宇宙学研究的最大难点是对于它的验证。这个终极公式一定难以验证吧。不过我认为,再难也必须通过某种验证,超越于逻辑思维之上的验证。”卓师母轻松地说:“谁说难以验证?恰恰相反,非常容易,已经验证过了。”“真——的?”“当然。你想,在没有确凿的验证之前,160小组会贸然喝庆功酒吗?”她说,“虽然我不能向你披露这个公式,但讲讲对它的验证倒不妨的。这会儿没事,我大略讲讲吧。”史林已经急不可耐了,忘记了吃饭:“请讲吧,师母,快讲吧。”卓师母对他的猴急笑了:“别急,你边吃边听。这要先说说爱因斯坦的质能公式。不少教科书上说,质能公式的发现打开了利用核能的大门,其实这纯属误解,是一个沿袭已久的误解。”史林接过话头:“对,你说得很对。质能公式是从分析物体的运动推导出来的,只涉及物体的质量(动量),完全不涉及核能或放射性。核能其实和化学能一样,都是某种特定物质的特定性质,只有少量元素才能通过分裂或聚变释放能量,大部分物质都不行。比如铁原子就是最稳定的,可以说它是宇宙核熔炉进行到最终结果时的废料,它的原子核内就绝对没有能量可以释放。总归一句话:具有能释放的核能,并不是物质的普适性质。但根据质能公式,任何物质,包括铁、岩石、水、惰性气体,甚至我们的肉体,都应该具有极大的能量。”他又补充一句,“核能在释放时确实伴随着质能转换(铀裂变时大约有百分之一的质量湮灭),但那只能看做质能公式的一个特例,不能代表公式本身。其实,所有化学反应中同样有质量的损失,只是为数极微。”“对,是这样的。质能公式只是指出质量与能量的等效性,但并不涉及‘如何释放能量’。那么你是否知道,有哪种办法可以释放普通物质中所内蕴的、符合质能公式的能量?可以称它为物质的终极能量。”她补充道,“正反物质的湮灭不算,因为咱们的宇宙中并没有反物质,要想取得反物质首先要耗费更多的能量。”史林好笑地摇摇头:“哪有这种方法啊,没有,绝对没有,连最基本的技术设想也没有。如果有了它,世界旱变样啦。噢,对了,我想起来了,某个理论物理学家倒是提出过一个设想:假设地球旁边有一个黑洞,我们把重物投进黑洞,使用某种机械方法控制其匀速下落(从理论上说这可以做到),那么这个物体的势麓就能转变为能利用的能量,其理论值正好符合质能公式的计算。”他笑着补充,“当然,这只是一个思维游戏,不可能转变为实用技术。”“是否实用并不重要,关键看这个设想从理论上是否正确。我想它是正确的。这个设想中有两个重要特点,你能指出来吗?”史林略略思索片刻,说:“我试试吧。我想一个特点是:这种能量释放和物质的种类无关,只和质量有关,所以它对所有物质都是普适的。对垃圾也适用,填到黑洞的垃圾将全部转换为终极能量。那位物理学家开玩笑说,这是世界上最彻底最经济的垃圾处理方式。”“还有什么特点?”她提示道,“憩想老马曾说过的:抹平空间褶皱。”史林的反应非常敏捷,立即说:“第二个特点是:它是借助于宇宙最极端的畸变空间实现的,物质释放出了终极能量,然后被黑洞抹平自身的‘褶皱’,消失在黑洞中。”卓师母赞许地点头:“不错,你的思维很敏锐,善于抓关键,你老师没看错你。”史林心潮澎湃。他在阅读到这个设想时,只是把它当成智力游戏,一点也没有引起重视。但此刻在卓师母的提示下,他意识到:这个简单的思想实验也许正好显示了终极能量的本质。被投入黑洞的物质完成了它在宇宙中的最终轮回,被剃去所有毛发(抹去所有信息),不管它是什么元素,不管它是什么状态(固态、液态、气态、离子态,甚至是单独的夸克),都将放出终极能量,被黑洞一视同仁地抹平褶皱,化为乌有。但这和卓师母所说的“对宇宙终极公式的验证”有什么关系?卓师母似乎知道他的思想活动,随即说:“160小组发现的宇宙终极公式,恰恰揭示了空间‘褶皱’与‘抹平’的关系。利用这个公式,就有办法让物质‘抹平褶皱’,放出它的终极能量,所有的物质都可以。而且技术方法相当简单,比冷聚变简单多了,我们一般称它为终极技术。”她说得很平淡,但史林再次被惊呆了。他激动地看着卓师母,生怕她是在开玩笑。他忽然脱口而出:“这么说,冰窟窿可以扩大了,甚至可以无限地扩大!卓师母,那你们为什么还要保密?”他说的话没头没脑,但卓君慧完全理解。他是在借用卡斯皮的比喻:即将开始的资源之战就像一群海豹在争夺冰面上的换气口。是啊,现在冰窟窿可以无限扩大了,因为对资源的争夺首先集中在能源上,如果物质的终极能量能轻易释放,那么,人类能源问题可以说得到了彻底的解决,以后,只用把社会运行中产生的垃圾、核废料等这么转换一下就行了,哪里还用得着打仗呢。史林非常亢奋,情动于色。卓君慧心疼地看看这个大男孩:他还是年轻啊,一腔热血,但未免太理想化。她摇摇头:“不行的,终极公式绝不能对外宣布。这是小组全体成员的决定。”史林的亢奋被泼了冷水,他不满地追问:“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他真的很困惑。在他心目中,这几个人简直是天界的政治局常委,是超脱于世俗利益的。他们保守这个秘密绝对不会是出于自私的目的。那到底是为什么呢?卓师母叹口气:“我会告诉你的,我这就告诉你。不知道你是否知道文明发展的一个潜规则,虽然它并没有什么内在的必然性,但它一直是很管用的。那就是:当技术的威力发展到某种程度时,它的掌握者必然会具有相应程度的成熟。形象地说,就是上帝不允许小孩得到危险玩具。这么说吧,二战时核爆炸技术没有落到希特勒和日本天皇手里,看似出于偶然,实则有其必然性,更不用说它绝不会落在成吉思汗手里。大自然能有这条潜规则实在是人类的幸运,否则就太危险了。但160小组的出现打破了这种潜规则。由于智力联网,小组所达到的科技水平远远超越时代,至少超越5个世纪。反过来也就是说,今天的人类还不具备与终极技术相应的成熟度。”她强调着,“不,绝不能让他们得到这个危险的玩具。”史林悟到这个结论的分量,但并不完全信服。他不好意思反驳,沉默着。卓君慧看看他:“你不大信服这条潜规则,是不是?我们并不愿意隐瞒终极技术,不过很可惜,它还有一个……怎么说呢,相当怪异的、善恶难辨的特点,它使我刚才说的危险性大大增加了。”“什么特点?”“量子力学揭示,一个观察者会造成观察对象量子态的塌缩,也就是说,精神可以影响实在。这个观点有点神神鬼鬼的味道,爱因斯坦就坚决反对,但100多年的科学发展完全证实了它。而且,这种精神作用并不是永远局限在量子世界中——那样给人的感觉还安全些——通过某种技巧,精神作用甚至可以影响到宏观世界,比如著名的薛定谔猫佯谬。这些观点你当然了解的。”“是的,我很了解,我一点都不怀疑。”“问题是这种精神作用中的一个特例:当观察者的观察对象就是他本身时,这种‘自指’会产生一种自激反应。把它应用到终极技术上,会得出这样一个结果:如果一个人想引爆自身会特别容易,可以借助于装在上衣口袋中的某种器具去实现。而普通物质终极能量的释放要相对复杂一些。”她看着史林,说,“你当然能想象得到,这意味着什么。”史林当然能想象得到,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这就意味着,一旦终极技术被散播到公众中去,那对恐怖分子太有利了。他们今后甚至不用腰缠炸药,只用在上衣口袋中装上某种小器具,就可以自由自在地去他想去的地方,然后微笑着引爆自身。而且……这是怎样威力无比的人体炸弹啊。按质能公式,一个体重60公斤的人具有大约5×10^(18)焦耳能量,按每克TNT能量密度为5000焦耳算,即使考虑到损耗,也相当于亿吨级TNT了!而美国扔在广岛的原子弹才1.3万吨!一亿吨TNT的爆炸差不多能把半个以色列从地图上抹去了。如果更多的恐怖分子联手,甚至让日本列岛沉到海里也不是没有可能。太可怕了,确实太可怕了。现在,史林完全理解了160小组对终极公式严格保密的苦心。卓君慧说:“迄今为止,世界上只有七个人了解这件事。你是第八个。”史林沉重地点头,他已经感到了沉甸甸的责任。他也会死死地守住这个秘密,不向任何人透露——甚至包括祖国的国家安全部。随后他想到,卓师母今天主动向他透露这些秘密,恐怕是有所考虑的,也许是受160小组的授意吧。这些秘密不会向一个“外人”轻易泄露,那么,160小组可能已经决定接纳自己。对此史林没什么可犹豫的,虽然“脑中植入异物”难免引起一些恐惧的联想,有可能毁了他作为普通人的生活(也不一定,司马夫妇照旧生活得很好),但为了他从少年时代就深植心中的情结,为了满足自己的探索欲,他愿意作出这样的牺牲。卓师母又要进去巡回检查了,史林帮她插好神经插头。等她沉入那个思维场后,史林一个人坐在旁边发呆。卓师母指出的终极武器的前景太可怕,与之相比,今天的核弹简直是儿童玩具了。因为人类所珍视、所保护、所信赖的一切——建筑、文物、书籍、野花、绿草、白云、空气、清水,甚至你的亲人、你自身,都会变成超级炸弹。也许一连串的终极爆炸能引起地球的爆炸,直径6000公里的物质球在一瞬间能被抹平,变成强光和高热,人类的挪亚方舟从此化为没有褶皱的空间,不留下任何痕迹——也有痕迹的,地球的爆炸肯定会毁了太阳系。话又说回来,如果终极能量完全用于高尚的目的,那时人类文明的前景该是何等光明!这是最干净最高效的能源,它的使用不会在系统内引起熵增,人类社会不但一劳永逸地解决了能源问题,连带着把最头疼的环境污染(本质是熵增)也解决了。但谁能保证人类中没有一个恶人?没有一个谈笑间在学校教室里引爆自身的恐怖分子?一万年后也不敢保证。由于人性之恶,技术之“善”与“恶”交织在一起,永远分拆不开。于是,160小组的成员们只有眼睁睁地看着已经到手的伟大发现而不能用,甚至还要处心积虑地把它掩盖起来。他沮丧地想,看来人之善恶比宇宙终极定律更为复杂难解。也许这就是160小组的下一个终极目标吧——致力于人类灵魂的净化。他出神了很长时间,也许两三小时,甚至没有注意到卓师母已经从思维场退出了。她仍像上次退出后那样,不语不动,躺在手术椅上,望着天花板沉思。不知道她保持这个姿势已经多长时间了,史林能清楚地感受到她的忧郁。这种忧郁很深重,但究竟是为了什么?史林不敢问,也不敢打扰她,在她身后站了很久,才轻轻咳嗽一声。卓师母从忧思中醒过神来,说:“该吃晚饭了,你替我把食物分给大家吧。”6个人的“智力攻坚”进行了整整两天。这两天中,卓师母曾四次进入思维场,那里一切正常,后来她就不再进去了。但她也不大和史林交谈,一直沉思着,眉间锁着愁云。晚上她和史林都没去睡觉,只倚在椅子上断断续续眯了几次。那6个人则显然没有片刻休息,一直处于极为亢奋的搏杀状态中。第二天晚上7点,卓师母最后一次“进入”,半小时后返回,对史林简短地说:“快要结束了,他们已经太疲累。这次不大顺利,看来仍然得不出结论。”史林试探地问:“他们在思考什么问题?既然终极公式已经得出来了。”“终极公式可不代表终极问题。现在他们的进攻目标,其实是探究爱因斯坦曾说过的一句话:我真正感兴趣的是,上帝能否用别的方法来建造世界。换言之,如果我们这个宇宙灭亡后还会有‘下一个’宇宙,或者在我们这个宇宙‘之外’还有另外的宇宙——只是象征性的说法,实际上宇宙灭亡后连时间和空间都不存在——我们的公式在那儿是否还管用?”她微笑道:“你一直强调对真理的验证,但这个问题能否验证,还真的很难说。因为,对它的研究很难跳出纯粹的逻辑推理。要知道,依靠160小组的超级智力,提出几种能够自治的假说并不难,难的是设计出验证办法。”她补充道,“而且必须要在‘这个宇宙’之内对‘宇宙之外’的事情作出验证。这个问题甚至比破解终极公式更难一些。他们正在做的就是这件事。”“你说他们这次的进攻没有成功?”“嗯。”史林笑了:“这对我其实是个好事,总不能把鞑子杀完了,得给我留一个吧。”卓师母会心地笑了,但没有往下说,因为贝利茨先生已经举手示意要结束了。卓师母过去,动作轻柔地为他们拔下神经插头,再互相对接,把那块头骨按平。6个人依次从椅子上站起来。他们表情割裂的面容都恢复了正常,但都显得非常疲惫,入骨的疲惫。看来,连续两天的绞脑汁把他们累惨了。他们略定一定神,贝利茨笑着说:“别急,等下一次吧。上帝150亿年才完成的东西,咱们要撬开它,不能太性急。”这边茶几上卓君慧已经摆好了食物,这次不是瓶装流食,而是三明治、袋装五香牛肉、袋装羊肉(印度人不吃牛肉)、火鸡肉、饮料等,6个饿坏的人立即围上去,大吃大嚼起来。卓君慧安慰道:“你们都别急,常言说慢火才能炖出美味的肉。越难,成功才越有味——对了,下次再聚会时我带上中国食品,显显我的厨艺,也预祝你们的成功。”松本清智说:“别忘了带上中国的茅台。”外国人说“茅台”这两个字,声调都很怪,带点咬牙切齿的味道。卓君慧笑了,逗他:“不行,这是在以色列,我要遵守犹太佬的禁酒规矩。”西尔曼说:“犹太教规绝不禁止美味的中国茅台,尽管带来吧。”尽管今天的探索失败了,但他们丝毫不显沮丧,餐桌上反倒有腾腾搏动着的欢快。探索本身就是幸福,也许其过程比结果更幸福,史林非常理解这一点,他真想立即加入这个小组中去——当然,与渴望伴随的还有对终极武器的恐惧,同卓师母谈话后,这样的恐惧已经如跗骨之蛆,摆脱不掉了。司马看看他,对妻子说:“你对小史介绍了吧?”“嗯,该介绍的我都说了。”贝利茨温和地说:“史先生,你考虑一下,如果愿意加入160小组,就提出一个正式申请,我们将在下次聚会时表决。”“谢谢,我马上会提出申请。”贝利茨没有问司马完为什么要退出160小组,他对此有点困惑。凡是加入160小组的人,都把这种无损耗的智力合作、这种对终极真理的孜孜探索,当成了人生第一需要,当成了人生快乐的极致。所以,如果不是为了非常重大的原因,没有人会愿意退出小组的。当然他没有问,其他人也都没有问,这属于个人的隐私,个人的自由。7个人中间,只有卓君慧知道丈夫这个决定的深层原因。并不是丈夫告诉她的,司马完甚至对自己的妻子也守口如瓶。但卓君慧早就发现了丈夫的心事,半年前就发现了。在刚才的巡回检查中,当7个人的思维形成无边界的共同体时,卓君慧曾悄悄叩问了丈夫的潜意识。她的叩问非常小心,正致力于智力搏杀的司马完一点儿也没有觉察到。她甚至还悄悄叩问了其他几个人的潜意识,他们同样没发现。当6道思维大潮会聚到一起,汹涌拍击宇宙终极堡垒的围墙时,他们不会注意到大潮下面是否有一道细细的潜流。这种思维潜入在160小组中并没有明令禁止,但从公共道德的默认域来说,可以肯定是违规的。但她还是做了。她要去验证一些重要的东西,非常重要,足以让她有勇气违背平时的做人道德。现在她已经完成了验证,验证的结果使她忧愁。夜里9点,8个人互相握别,也没忘了同电脑亚伯拉罕告别。他们依次同电脑中的那个面孔碰了碰额头,亚伯拉罕对每个人说:“再见,希望下一次早日相聚。”他们预定的聚会被无限期推迟了。战争。在随后的半年中,世界上的主要国家进行了最后的排列组合,分成两个阵营。一个阵营是“老海豹”,包括美国、日本、英国、澳大利亚等;另一个阵营是“新海豹”,包括中国、印度、韩国、巴西等。不用说,这种分组取决于各国在旧的世界资源分配体系中所占的地位。当然也有例外,比如俄罗斯,按说她应该属于“新海豹”阵营,但她本身就是一个资源超级大国,可以算得上既得利益者,再加上种种因素,最终她站到了原不属于她的位置。2028年5月28日,后人所称的2.5次世界大战终于打响了第一枪。战争的进程一如那位以色列军事专家卡斯皮的预期,是典型的远洋绞杀战和点穴战。“老海豹”们宣布了对“新海豹”阵营绝对的石油禁运,所有通往这些国家的油船都被拦截,中国“郑和号”50万吨油轮没能回国,被“暂时”扣押在伊拉克的巴士拉港。中俄石油管道和中哈石油管道“因技术原因”无限期关闭。中国西气东输管道,及伊朗一巴基斯坦一印度石油管道被空中投掷的动能武器炸毁,而且从此没能有效修复,因为这种天基打击是不可抵御的。中国和美国开始了对敌方卫星的绞杀战,一夜之间双方都损失了二分之一的卫星,然后又突然同时中止,原因不明。各国的核力量(陆基和海基)都张紧了弦,却一直引而不发。直到战争结束,谁都不敢首先启用。所以,最危险的核力量反倒毫发无伤。最激烈的战事发生在对各重要海峡的争夺上,这是些没有悬念的战斗,因为美、日、英的远洋海空力量及天基力量都处于绝对优势。然后战火蔓延到“新海豹”国家的海港、铁路枢纽、通信光缆会聚点等,但多是电磁脉冲轰炸或精确轰炸,是以破坏交通、电力、通信为目的,人员伤亡并不大。人们讥讽地说,看来社会确实进步了,连战争也变得文明啦。这种慢性扼杀战术的效果逐渐显现。司马完夫妇就越来越体验到“透不过气”的感觉。北京城里,那曾经川流不息、似乎永不会中断的车流几乎消失了,普通人的汽车全部趴在车库里,因为有限的石油被集中起来,以确保军队的需要。铁路交通处于半瘫痪状态。电信通信经常中断,社会不得不回过头来依靠邮政通信。北京的夜晚因为空防和经常断电变得漆黑一团。社会越来越难以正常运行了。失败就像是黑夜中的冰山,缓慢地、无可逆转地向“新海豹”阵营逼来,伴随着刺入骨髓的寒意。战争开始前两星期,史林到日本探亲(他一个叔公定居在日本),随后两国断交,史林没有回国。其实两国断交后都遣返了滞留在自己国家的对方公民,但据说是史林自己坚决拒绝回国,他的叔公便为他办了暂居证。史林从以色列返回后,向国家安全部的洪先生汇报了在特拉维夫的见闻,主要是说明了司马完(还有他妻子)脑中的异物是怎么回事,但对终极公式和终极能量的情况则完全保密,信守了他对160小组的承诺。他对洪先生说:“我可以保证,他俩装上这个插头是为了科学探索,而不是其他卑劣目的,也不存在受别人控制的情况。”洪先生没想到一桩大案最终是这么一个结果,一下子轻松了。从他内心讲,他实在不愿意这个重量级的武器专家成了敌国间谍。同时他也非常不理解:一个人会仅仅为了强化智力而摧残自身,把自己变成“半机器人”。听完汇报后他摇摇头,没有多加评论,只是对史林表示了感谢。随后他和吕所长通了电话,气怒地说:“太轻率了。司马完这种做法至少是太轻率了。要知道,他的脑袋不光是他个人的,还是国家的。”吕所长叹道:“是的,他的轻率做法让我非常为难。以后我该怎样对待他?我敢不敢信任一个大脑里装着神经外插头的人?尽管他不会是间谍——你知道,我对这一点一直不相信,从一开始就不信——但有了这么一个大脑外插头,就存在着向外泄密的可能,尽管泄密并非他本人的意愿。”洪先生也只有摇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他忍不住低声骂一句,“妈的,科学太可怕了,咱们的保密规则甚至赶不上技术的发展。”就这么着,战争开始后司马完反倒非常清闲。北方研究所彬彬有礼地把他束之高阁,不再让他参与具体的研究工作。对此他非常坦然地接受了,丝毫没有异议。他研制的电磁脉冲炸弹在战争中也没派上太大的用场,对日本倒是用上了,在几个城市、海港进行了饱和电磁轰炸,对信息系统造成了很大破坏,但对远隔重洋的美英澳则有力使不上,毕竟中国的远程投掷能力有限。司马完和妻子赋闲在家,散步,打太极,盼着儿子那儿寄来的军邮。儿子来过几封信,信中情绪很不好,一再说这场战争打得太窝囊,与其这样熬下去,不如驾一只装满炸药的小船去撞美国军舰,毕竟几十年前,在也门的亚丁港就有人这么成功地实施过。卓君慧很担心儿子的情绪,回了一封很长的信,尽量劝慰他,但她知道这些空洞的安慰不会起多大效力。这是战争开始一年半后的事。儿子没能见到妈妈的信,几乎在发出这封信的同时,家里接到了军队送来的阵亡通知书。仍是一次天基力量的精确打击,美国的武装卫星向儿子所在的长波雷达站投掷了一枚钨棒,以每秒6公里的极快速度打击地面,其威力相当于一枚小型核弹。雷达站被完全抹去了,里面的人尸骨无存,甚至连一件遗物都找不到。办完儿子的丧事后,司马完开始实施自己的计划。并不仅仅是为了儿子的死,不是的,这个计划他早就筹划好了。自从确认中国在这场准备不足的战争中必然失败后,甚至早在卡斯皮那次谈话半年之前,他就开始了秘密筹划。但儿子的牺牲无疑也是一次轻轻的推动,在道义上为他解去了最后的束缚。他办妥了去中立国瑞士的护照,借口是一次工作访问,然后准备从那儿到美国,寻找一个合适的地点,把自己56公斤质量的身体变为一个绚丽的巨火球。妻子因爱子的死悲痛欲绝,终日以泪洗面。他在出发前一直尽量抽时间安慰妻子。在这样的时刻,语言的力量太苍白了,他只是默默地陪着她,搂着她的腰,看着她的眼睛,或者轻柔地摸着她的手背。其实他的悲痛并不比妻子稍轻。妻子睡熟后,他睡不着,一个人来到阳台,躺到摇椅上,望着深邃的夜空,思念着儿子,心疼着妻子,也梳理着自己的一生。他常说自己当一个武器科学家纯属角色反串,他的一生只是为了探索宇宙终极真理,享受思维的快乐。他们(160小组的伙伴)的探索完全是非功利的,是属于全人类的。他也曾真诚地发誓,不会把终极能量用于战争。但他终究是尘世中人,当他的思维翱翔于宇宙深处时,思维的载体还得站在一片被称做中国的黄土地上。这儿有流淌5000年的血脉之河、文化之河,这儿的人都是黄皮肤,眼角有蒙古褶皱,有相同的基因谱系。他必须为这儿、为这些人,尽一份力量,做一些事情,虽然他要做的事可能有悖于一个终极科学家的道德观,有悖于他的本性。他在无尽的思考中逐渐淬硬自己的决心。他并非没有迟疑和反复,不过他最终确认只能这样做。他一直没把自己的决定告诉妻子,但妻子也许早已洞察到了。娶了这么一位高智商的妻子也有这点不便——他一般无法在妻子面前隐藏自己的内心活动。不过,这些天来,儿子之死对她的打击太大,妻子一直心神恍惚,似乎没有觉察到他的离愁,甚至没为他准备出门的衣物。再过三天他就要走了,永远不会回来,永远告别尘世,也永远告别妻子。不知道在另一个世界里,他能否和儿子见面?这天晚上,妻子似乎从丧子之痛中走出来了,几天来第一次下厨,做了一顿丰盛的美味的晚饭一她的厨艺一向比保姆强。饭桌上还摆上丈夫爱喝的五粮液,她没怎么劝酒,只是默不做声地把两个杯子斟满,两人一干而尽,然后再斟,再干,直到一瓶酒见底。这样的喝法不大正常,司马完知道妻子是在为他送别了,或者说是与他诀别了。晚饭后,保姆出去了,两人面对面坐在沙发上。司马完发现妻子并无半点醉意,眼神像秋水一样清明。妻子冷静地、开门见山地说:“老马,后天你就要走了,去行那件事了?”“对。我要走了。”“你打算在哪儿引爆自身?”司马完不由得看看妻子。妻子沉默着,不加解释,等着他的回答。他也不再隐瞒,直言道:“还没定,到美国后我会选一个合适的地方。我之意在于威慑,不愿造成过多的人员伤亡。”妻子叹息道:“即使这样,恐怕死者也是数万之众了。”司马完沉重地点头:“可能吧。君慧,你了解我的,我真的不愿这样做。这两天我总想着一个问题:如果300年前疯马(一位著名的印第安人首领)手中有原子弹,不知道他会不会对白人使用。如果使用,他的良心会终生不安宁;如果不使用,他的几百万印第安同胞就会死于白人的火枪或压榨,而且印第安民族会一蹶不起,永远甭想重新成为那个大陆的主人。”妻子不客气地说:“我想疯马肯定会使用的,但我们不是疯马,我们比他多了300年的成熟。不,作为160小组的成员,应该是多了800年的成熟。咱们都知道的,那个技术与心智成熟度的潜规则。”司马完早就料到妻子不会同意他的决定,但妻子的反对改变不了他的决心。他没有反驳,静静地坐着。妻子叹息一声:“我没打算劝你。你已决定的事,别人没法改变的。其实我早知道你在筹划,大约半年前就开始了吧,而且是在卡斯皮那次谈话后最终定型。你决定赴死后,开始推荐史林接你的空缺。我对这些很清楚,因为,”她对丈夫第一次坦白,“在以色列那次智力联网中,我曾悄悄叩问了你的潜意识。”司马完惊讶地看看妻子,认真回忆了一下,没能回忆到那次联网时妻子对他的思维侵入。他素来佩服妻子的智商,这会儿更佩服了。虽然那时他尽量做得不动声色,但还是没能瞒过明察秋毫的妻子,反倒是自己被蒙在鼓里。卓君慧接着说:“那次我还同时叩问了其他5个人。他们大都会恪守160小组制定的道德红线,即:在任何情况下,决不把终极能量用于战争。”司马完诚心诚意地说:“我敬重他们,也羡慕他们——如果我也能坚持那样的决定就太幸福了。他们的心地比我纯净。”卓君慧仍顺着自己的思路往下说:“除了一个人。我是说,有可能背离这条红线的,除你之外还有一个人。当然他现在不会这样干,但一旦你用终极能量改变了战争的均势,他也会背离自己的本意,仿效你的做法。我想,不用说名字,你大概能猜出他是谁吧。”司马完迟疑了一会儿,不大肯定地说:“松本清智?”“对,是他。你——想想吧。”卓君慧没有深谈,但司马完明白她的意思。一个可怕的前景。敌我双方都握着这种撒旦的力量,战争最终会变成终极能量的对决,双方将同归于尽,没有胜利者——如果不说地球毁灭的话。不过,在这一瞬间,司马完马上想到了史林。从以色列回来后,妻子曾经同那个年轻人有过一次秘密谈话,然后史林就去了日本,而且在战争爆发后拒绝回国。司马完对此一直有怀疑,他了解那个青年,他和儿子一样,血是热的,在战争来临时拒绝回国不符合他的为人。这么说,他是妻子事先安排好的棋子?他看着妻子的眼睛,轻声问:“你已经事先作了必要的安排?”妻子点点头:“对,史林。昨天我已经通知他开始行动。咱们等一等,等到那边的结果再说吧。”此时史林正待在日本千叶县一家拉面馆里。战争爆发后他拒绝回国,求他的叔公为他办了暂居证,但此后他坚决拒绝了叔公的挽留,离开叔公在东京的家,到干叶县“和爱屋”拉面馆找到了工作,并住在这里。其实离开北京前他已经提前做了准备,用1000元的学费,花费一天时间,在一家兰州拉面馆中学会了拉面技艺。他那高达160的智商可不是虚的,在体力活上也表现得游刃有余。到“和爱屋”半个月后,他的功夫已经炉火纯青,可以把手中的面拉得比头发还细,是这里挂头牌的拉面师了。千叶县在日本的东面,离东京不远。这儿受战争影响不大,拉面馆生意相当红火,每天晚上到11点后才能休息。忙完一天,虽然累得两条胳膊都抬下起来,但他在睡觉前总要抽点时间看看专业书。战争终归要结束的,而自己也终归会卸掉戏装(他目前就像是票友在舞台上扮演角色),回归自我。他不能让自己的脑子在这段时间锈死,至少要让它保持怠速运转吧。他所看的专业书就包括松本清智的一些著作,日文原版,如《宇宙暗能量的计算》、《杨·米尔斯理论中的非规范对称》、《物质前夸克层级的自发破缺》、《奇点内的高熵和有序》等。这些著作写得极为出色,浅中见深,举重若轻,逻辑非常清晰,给人的感觉是数学博士到小学讲加减法。如果是过去,阅读之后史林只会空泛地称赞一番,但现在他知道这些著作之所以出色的内在原因——松本清智已经知道了宇宙终极定律。虽然著作中只字未提,但以已经破解的终极定律来统摄这些前期的理论探讨,那就像登山者到达山顶后再回头看走过的路,当然是条分缕析、清清楚楚了。史林很敬重松本清智教授,所以对自己将不得不做的事,心中十分歉疚。从以色列回来后,卓师母和他有过一次深谈。那时他才知道,自他们到达以色列之后的一切举动,包括让史林走进160小组的圈子内,包括卓师母主动向他透露有关终极武器的情报,实际上都属于一次周密的策划——不,更准确地说,是两个交织在一起的计划。司马老师是第一个计划的策划者,他决心背离160小组的道德红线,用终极武器来改变战争的结局,于是推荐史林来接替自己死后留下的空缺;卓师母敏锐地发现了丈夫的秘密计划,不动声色地作了补救,并巧妙地利用那次大脑联网查清了各人的潜意识。从以色列回国后的那次深谈中,她对史林坚决地说:“决不能让终极能量用于战争!一定要避免这一点!对于准备背离那条道德红线的人,无论是谁,是我丈夫还是松本清智,都不得不采取断然措施!”史林开始并不同意她的做法,作为一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从感情上说,他更多的是站在司马老师这一边,但卓师母用一个深刻的比喻把他说服了。卓师母说:“假如一群20世纪的文明人在海岛上发现一个野蛮人部落,他们还盛行部族仇杀,甚至吃掉俘虏。这当然是很丑恶的行为,文明人会怜悯他们,劝阻他们,但并不会仇视,因为他们的社会心智还没进化到必要的高度。如果一时劝阻不住,文明人会寄希望于时间,期待他们的心智逐渐开化。不过,如果因为痛恨他们的丑恶而大开杀戒,用原子弹或艾滋病毒把他们灭族,那这样的文明人就比野蛮人更丑恶了!”“相对于160小组的成员来说,21世纪的人类也处于蒙昧阶段。想想吧,他们仍然那么迷恋危险的武器玩具,热衷于用战争来解决人类内部的争端。但这是现实,没办法的,无法让他们在一夕之间来个道德跃升,也只能寄希望于时间。可是,如果我们也头脑发热,甚至把‘500年后的技术’用于今天的战争,帮助一部分人去屠杀另一部分人,那我们就比他们更丑恶了!”史林被她的哲人情怀完全征服了,心悦诚服地执行师母给他布置的任务。他在日本住下来,老老实实地做他的拉面师傅,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