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开元十五年末,河西陇右节度使王君的战殁一度引来了轩然大波。但随着新任河西陇右节度使萧嵩的上任,举荐了张守畦为瓜州刺史,而后又以反间计诱使吐蕃赞普杀了吐蕃大将悉诺逻,一度笼罩着大战阴云的河西陇右终于渐渐平静了下来。而安西副大都护赵颐贞再次击败吐蕃,由此让吐蕃的进攻势头为之稍稍遏制了下来,朝中上下无不长舒一口气。因此,开元十六年的这个年,李隆基过得总算还舒心。唯一牵肠挂肚的,便是河东河北那四五十个州因为这两年的水灾旱灾,至今未曾平复过来。虽然杜士仪奏请设立的茶引司在江南淮南都有声有色,年末解送了相当可观的钱粮,可因为水灾的缘故,运河水路竟是一度出现了拥塞的迹象,这也令他大为恼怒,对户部尚书王竣发了好一阵脾气后,方才醒悟到这位更擅长的是打仗,户部尚书不过是兼着一个名头。更重要的是,宇文融去职之后,他就没有任命过新的户部侍郎统筹,户部各司赫然是各自为政也正因为如此,上元节这一天,驾幸集贤殿的他面对全天下最负盛名的文人雅士云集,各自作诗著文颂圣的时候,他也提不起多少精神,意兴阑珊地敷衍了一阵子便起驾离开。他也没兴致到武惠妃那儿去坐坐,思来想去便索性转去了梨园。本打算叫上公孙大娘演一曲最新排练的剑舞,谁知道李龟年竟是诚惶诚恐地上前禀明,公孙大娘到玉真观去了。“玉真观?公孙什么时候竟是和元元走得这么近?”心中纳闷,李隆基思来想去,突然来了兴致决定出宫去两个嫡亲妹妹那儿走走。尽管天子出宫事关重大,群臣若是得知也必定会劝谏连连,传扬出去甚至还会被人诟病,但高力士杨思勖二人苦劝不成后,也只能无可奈何地帮天子遮掩。当这一行人到了辅兴坊玉真观前下马时,杨思勖亲自到门上通报了一声,不消一会儿霍清匆匆出来,一看到天子便吓了一跳,竟忘了杨思勖的可怕,嗔怒地瞪了他一眼:“杨大将军,你竟然说只是有事要见我?”“难不成还让贵主出来迎接?这不是明摆着告诉人家陛下驾临?再说今日上元佳节,上至王公下至百姓都可以外出观灯与民同乐,陛下也是想念贵主。”杨思勖知道霍清是玉真公主的心腹,少数见了自己并不害怕的人之一,因而说着固然故意面露凶相,声音中却露出了几分无奈,“我和力士劝也劝了,实在是拦不住,只能瞒着陈玄礼以及北门禁军那些家伙悄悄过来,你也别声张就是了。”“观主正在和杜十九郎说话呢,好歹我也得去通禀一声。”霍清话音刚落,突然发现李隆基已然出现在杨思勖身后,她顿时有些措手不及。还不等她开口解释什么,李隆基便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带路。”这言简意赅的两个字却让霍清不敢反驳,当即行礼之后侧身引路。当李隆基问到公孙大娘的事时,她想了想就含含糊糊地开口问道:“是公孙大家的弟子岳五娘回来了,所以贵主方才腾借了地方,让她们师徒二人能够见见面。”“原来如此。”李隆基对公孙大娘的这个徒弟自也不陌生,放下这一茬便又问道,“你家贵主是单独见的杜十九郎?”面对这么一个问题,霍清只觉得异常为难。诸王不得交接至亲以外的其他官员,而贵主固然没有这个限制,但大多会相应避嫌,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这两个早已入道为世外之人的金枝玉叶也亦然。所以,哪怕昔日有过帮忙举荐扬名的人,过后她们也多半会减少往来,杜士仪算得上是少有的异数了。急中生智之下,她定了定神便想到了一个理由。“杜十九郎来见贵主,是为了其弟子陈季珍的事。”说完这话,她总算觉得心气顺了,再加上两人确实谈及此事,她便谨慎小心地将陈宝儿身世来历一一解说了,最后方才叹道:“杜十九郎对贵主说,如此出身乡野的良材美玉,错过可惜,可他如今官居右补阙,公务太忙,难以日夜提点,所以想求个情,能否为其补个令史书令史之类的吏缺。”这后头半截纯粹是霍清没话找话说自己瞎编的,话一出口就已经暗自后悔不迭。因见李隆基面露踌躇没有追问,她不禁更加小心翼翼,结果,眼看快到玉真公主待客那小楼时,李隆基却在九曲桥外停住了。“你们都候在这儿。”尽管起头已经吩咐了人绕路进去报信,可那会儿不知道是天子,只知道是杨思勖过来,但霍清着实担心杜士仪到时候不知道自己刚刚所奏有所穿帮。可天子金口玉言,她只能等在了外头,眼巴巴看着李隆基缓步往小楼走去。“杨大将军怎有空到我这儿来?”正在盛年的李李隆基因为少时练武,弓马骑射样样精通,如今年过四十依旧体态魁梧,在门前一站,因为便服的关系,侧对着他的玉真公主因为冥思苦想下一步棋应该怎么走,竟是没注意到来的人是谁,满以为真是杨思勖。而杜士仪也同样因为分心二用,苦思玉真公主刚刚布置给他的一篇为司马承祯即将落成的王屋山阳台观写的祭三清文,压根没去留心门外,此刻听到玉真公主这话,他方才叹了一口气。“杨大将军来得正好,这一局棋没法下了我不过是求了观主一丁点的事,她便定要我一面弈棋,一面斟酌这一篇日台观祭三清文》,分心二用,简直难死我了”李隆基见两人果然真的是丝毫不知自己来此,面上顿时露出了几分笑意:“杜十九郎求了元元什么事?”听到这个声音,玉真公主一个激灵就回过神,发现果是兄长,连忙起身施礼不迭。而杜士仪反应也只稍慢片刻,手忙脚乱起身的同时,他还不忘借机打翻了棋盘,结果行过礼后立时引来了玉真公主的怒目以视。“好你个杜十九郎,我这马上就要赢了,你是故意的”“是是是,还请观主别为难我了,否则那一篇祭三清文,我虽然已经有了眉目,可就不献丑了。”“都是为天子近臣的人,竟然这般输不起”玉真公主习惯性地和杜士仪斗了两句嘴,一抬头见李隆基饶有兴致地看着自己两人,她便连忙笑道:“阿兄怎有兴趣在上元节到这儿来?”“随兴而来,想看看你们两个妹妹,却不想元元你已经有人陪了。”李隆基语带双关地笑言了一句,这才陡然看着杜士仪问道,“杜十九郎,听说你在蜀中收了个弟子?”这种事怎么连李隆基都知道了?杜士仪暗自腹诽,但却丝毫不敢怠慢,心下一转念便打起精神说道:“正是,我刚刚还和玉真观主提及此事他当初曾经跟着我出蜀,一路上为记室,也算是历练不少……”“既是看重此子,怎能任由其从流外吏员出身?”这话从何说起?杜士仪纳闷到了极点,一瞬间竟不知道怎么往下接。可他终究机敏,很快便顺着天子的话头说道:“此子出身寒素,家中祖上世世代代都是务农为生,没出过一个读书人。跟着我在成都县廨住的时候,我想给他添一件丝绵小袄,他都一口咬定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如今身上还穿着一件木棉袄子,老想找些力所能及的活来于。倘若一味吃我的用我的,他心中不安,所以,我也是着实没办法对付他那执拗的性子。”见天子果然并无不耐烦,接下来,他索性绘声绘色地说了两件陈宝儿的趣事。末了,李隆基便摆手说道:“流外铨选比流内难多了,而且,一经流外,日后再转至流内,必定会被人瞧不起。既是那般良才美质,何妨让其应童子科“阿兄,他已经十三岁,年纪超过了”童子科是专为那些早慧童子所开的制举,因而李隆基方才由此一说。此刻玉真公主解释了一句,杜士仪也摇了摇头道:“他启蒙太晚,纵使过目能诵,但经史的底子远远比不上那些自幼就有家学熏陶的官家子弟。至于文章,如今也才刚起步不久,纵使能够应童子科也是揠苗助长。”“杜十九郎倒是颇有师长的架势。”李隆基信步上前,在玉真公主让出的主位上坐下,这才淡淡地说道,“不说你这弟子的事了。朕今日心绪不好,所以四处走走,到了元元这里,方才知道你也在。你在财计上头颇有所长,朕且问你,如今河南河北河东各州水患所决堤岸坝堰不计其数,而且救灾又屡屡拖沓,你可有什么办法么?”玉真公主不想李隆基突然就改口说正事,想了想便悄然退出。等沿着九曲桥出去,看到霍清和杨思勖等人侍立两边,她招手叫了霍清到一旁柳树下,还来不及开口,霍清就突然满面惶急地说道:“贵主,我刚刚说错话了。陛下垂询杜郎君和贵主攀谈什么,我情急之下说是为了他那弟子,还说想谋一个胥吏之缺,可杜郎君分明不是为了这事来的……我真是罪该万死”“没事”玉真公主分出一只手来扶住了霍清,这才轻轻舒了一口气道,“还好,杜十九郎顺着陛下的话头把这事圆了过去。你下次留心些,陛下既是今天混在杨思勖的从人里头微服来,下次还可能这么微服来。”小楼之中,杜士仪面对李隆基这突然一个问题,着实有些闹不清他是发现自己在此而随口一问,或者是本来就打算问自己。真要说财计,他并不是十分在行,或者说,这种救灾减灾之类的事情,需要的是实际操作经验,以及能够信得过的人手,如臂使指的统一指挥系统。所以,他在仔细想了又想之后,便抬起头说道:“陛下既是垂询容臣直言一句。咨议此事,比起只曾经判茶引使的臣来说,有人更加适合。”“谁?”“魏州刺史宇文融”这个名字李隆基也曾经前后斟酌过好几次,如今杜士仪突然提起,他忍不住盯着人好一会儿,这才云淡风轻地问道:“杜卿和宇文曾有私交?”“我当初任左拾遗和成都令的时候,是曾和宇文使君有过不错的私交。”杜士仪知道这种事瞒不过天子,索性坦然承认了,“但出蜀之后,因为宇文使君曾经就两税之事与臣交换过意见,打算在全天下推广,但臣那时候觉得还不到时机,有过一番争论。而后又因为某些缘故,宇文使君和我有些不愉快。不过,公是公私是私,宇文使君前年就曾主持过救灾的事,如今又身在魏州,正好统管此事。他曾有过任户部侍郎统筹财计的经验,远比臣这半吊子强。”尽管并未设什么特务机构监察百官,但作为天子,李隆基即便不是耳聪目明,但如果想要知道什么,通过宫里那些内侍,还是能够大体打探到的。尤其是此前宇文融和张说针锋相对,他对这种党争关注得无以复加,所以杜士仪所说,他自然能够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此次杜士仪成婚,宇文融甚至没送过贺礼,足可见这关系确实有些僵了。“唔,你这举荐朕知道了,不要对人声张。”杜士仪欠了欠身,这时候,就只见李隆基突然起身道:“听说公孙的弟子来了,朕多年不曾见过她们师徒二人同台献艺,倒要借着元元的地方观瞻观瞻李隆基这么说,便代表自己过关了,可他说要去看公孙大娘和岳五娘的剑舞,杜士仪却有些高兴不起来。要知道,岳五娘今天是把罗盈一块带来的,那种和自己当初见金仙公主如出一辙的戏码,此刻定然发生在公孙大娘和罗盈之间。然而,要拦着李隆基是需要技巧的,他跟着出了小楼,眼见那边厢玉真公主和霍清主婢俩正站在柳树下,他突然灵机一动。“今日上元佳节,陛下可要上花萼相辉楼赏灯?”开元二年,李隆基把当年在登基之前住过的兴庆坊正式改为兴庆宫,此后多年陆陆续续扩建,从前年又开始扩建朝堂,预备用作李隆基听政所用。而和勤政务本楼相对的,就是这座用来宣扬天子与众兄弟情谊的花萼相辉楼。此刻他问了这一句,果见李隆基微微颔首,他便笑着说道:“容臣劝谏一句,今日上元佳节,陛下与其在玉真观中观赏公孙大家和岳娘子师徒剑舞,何妨请她们师徒在花萼相辉楼前献艺,陛下与百姓同乐?”此话一出,李隆基先是一愣,随即大悦:“既是如此,朕从卿所请”等来到玉真公主和霍清面前,他便笑道:“本打算和元元一赏公孙师徒绝艺,结果杜十九郎偏煞风景,朕回宫去了晚间花萼相辉楼之宴,你告诉公孙,让她和徒儿献艺花萼相辉楼前,朕和群臣百姓同乐你和八娘都记得早些来玉真公主毫不介意兄长几乎没对自己说上两句话就回去了。等杨思勖等人簇拥了天子离去,她象征性地送了几步,就因为生怕别人察觉到端倪而留步了,这才冲着身侧的杜士仪微嗔道:“你好大胆子,为了给她们师徒打掩护,硬是把阿兄给哄了走”“我这不也是被逼无奈吗?刚刚我和观主去下棋的时候,她们就抱头痛哭成一团,万一陛下问起什么岂不是麻烦?如此花萼相辉楼之下献艺,陛下远远的只能看到剑舞英姿,看不清人,就算把人叫上去,旁边还有别人在,兼且刚刚伤心过了,她们师徒也就不会如眼下这般难以自抑了。”“你呀,果然是怜香惜玉”嘴里这么说,玉真公主却并不生气,吩咐霍清去传了话后,她问明李隆基究竟问了什么说了什么之后,就敛去了刚刚那戏谑的表情,“固安临行在即,这是一招险棋。”杜士仪微微一笑,斩钉截铁地说道:“即便艰险,却也不得不走”正如同杜士仪所说,师徒重逢的公孙大娘和岳五娘,刚刚确实没办法给李隆基表演什么剑舞。人前一贯刚强的公孙大娘,此时此刻两眼红肿,泪痕宛然,而一贯嬉笑怒骂全由己心的岳五娘,更是眼睛肿得和桃子似的。至于站在一边的罗盈,则是脸上一个鲜红的巴掌印,垂头讪讪地站在一边。“五娘,既然答应了他的求婚,又已经在荒野之中拜过天地,那如今也不用为了我而补办,你二人已经给我磕过头,就算是礼成了。”话虽如此,公孙大娘却倏然看向了罗盈,那目光猛然间变得如同剑光一般犀利骇人,“罗盈,既然你已经知道五娘过去曾经受过什么样的苦,又害得她险些殒命,若是你日后有什么对不起她的地方,即使你逃到再远的地方,我也必定执剑追到那里,你可明白?”罗盈难以置信地抬起头,见公孙大娘脸上虽是寒光毕露,可眼神中却流露出深切的哀伤,他立时咬了咬牙双膝跪下,再次磕了个头:“只要公孙大家肯把五娘嫁给我,我一定会好好待她的,绝不会再让她受一丁点的伤害”“你还敢说,谁在路上一直闯祸的?”岳五娘横了罗盈一眼,这才笑吟吟地说,“师傅,别再担心我了。小和尚纵有千万般不好,可他心里只有我一个“五娘”公孙大娘上前紧紧抱住了自己最心爱的徒儿,拍了拍她的脊背,这才一字一句地说道,“你能找到意中人,师傅便再也没什么牵挂了”“公孙大家,岳娘子”匆匆而来的霍清看到这边情景,便在心里感慨幸好杜士仪聪明地搪塞了天子,否则还真不好解释。见那师徒两人总算是彼此分开,都看向了自己,她就把刚刚事情原委解说了一遍。听到杜士仪竟是把李隆基给敷衍走了,岳五娘登时眉开眼笑。“到底是杜十九郎,真是艺高人胆大,如果圣人真的不期而至,我可没心情给他舞什么剑不过晚上就不打紧了,大不了舞完剑我就开溜,我可不想敷衍那些好色的达官显贵”说到这里,岳五娘一下子觉察到了自己的语病,不禁歉疚地说道,“不过,抛下师傅一个人呆在宫里,弟子实在不孝。”“我比你耐得住,你这性子倘若进了梨园,只怕转瞬不知道闹出什么事来”公孙大娘谢过了霍清,等人离去之后,她方才笑道,“不过多年不见你舞剑了,未知你如今技艺如何。五娘,再和师傅同舞一曲好么?”“好”岳五娘想都不想地点了点头,继而便对罗盈示意道,“罗盈,去请杜十九郎来,他那一曲楚汉,想必越发炉火纯青了”这一晚的花萼相辉楼前,无数蜂拥而至想要瞻仰天颜,并那些宫中梨园顶尖人等技艺的百姓们,有幸看到了他们一生中都值得向人夸耀的画面。在梨园乐工们演绎的那一曲楚汉曲音之中,他们不止看到了霸王雄霸天下的风采,更看到了不同于史书传奇所载的虞姬。那一身红衣相随霸王一路冲杀不离不弃,直到最后力竭,方才和霸王双双自刎的虞姬,为这个上元夜带来了几分不同寻常的悲凉。然而,一曲终了,登上高三层的花萼相辉楼的,却只有公孙大娘一个。按照她拜谢天子赏赐时所说,岳五娘不惯人前露面,已经飘然而去了。李隆基即便叹息,可自己的梨园已经拥有了剑舞天下无双的公孙大娘,不能将其弟子收揽其中,也不过只是淡淡的遗憾。而曲终没入人群,顷刻之间就在罗盈帮助下变装溜走的岳五娘,却在和早先就约好地方见面的杜士仪王容会合之后,笑吟吟地说出了一句话。“这种欢腾的地方到底比不上下午在玉真观时,那一曲方才是真正的惊鸿一舞动天地杜十九郎,我和罗盈又要继续叨扰你啦,快走快走,这花萼相辉楼前的热闹有什么好看的,王娘子,咱们找个地方去赏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