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金仙公主故世一个月之后,杜士仪收到了来自云州的信,他的妻子又给他生下了一个女儿。据说这个小小的孩子足有将近六斤,一生下来就知道睁开眼睛四下瞧看,吃得下睡得香,哭闹极少,很让人省心。尽管他事先取了很多个名字待选,可在得到这么一个喜讯之后,他仍然将此前所有的预备全都推翻了,随即斟酌了整整三天,取了一个让他微微怅惘的名字。杜仙蕙。当他把喜得一女又已经命名的消息送到安国女道士观之后,玉真公主几乎立时三刻就让人送来了贺礼,一串琢磨得颗颗滚圆的于阗籽玉手串。他在得到东西之后,立时就命人和自己给女儿的贺礼,一条亲手设计的金长命锁一块送去了云州。而对于杜广元来说,得知自己竟是有了个妹妹,小家伙在屋子里欢呼雀跃,逢人就满脸兴奋地说个不停。显然,对于是家中独子的他来说,别提多希望能有个妹妹了。有了母女平安的喜悦,杜士仪虽多了些牵挂,可再无需要过分担心之处,当下便一门心思放在了自己如今的职责上。查阅吏部考功司考簿的事,杜士仪只用了区区两天就完了。裴光庭和李林甫原本又是纳闷又是警惕,可发现杜士仪接下来全无动作,渐渐也就放下心来。谁都没有想到,通过张兴和鲜于仲通的活动,杜士仪不动声色就收集齐了所有自己需要的东西。而制书诰旨看似是官样文章,但要把这样的官样文章写得漂漂亮亮,可比后世的八股文都难,没看萧嵩当年在中书舍人任上,夤夜被李隆基召唤去写制书,结果却战战兢兢想不出好词,这一丁点纰漏,至今还在别人的有意纵容下,成为两京文坛的笑柄?好在他当年专攻试赋,而骈文和试赋有类似的地方,十几年的官当下来,无论判词还是各种呈文他写了不知道多少,再加上有张九龄这样一个文采斐然的同僚,几乎是压榨出了他的所有潜力。用当今天子李隆基的话来说——“子寿之才,词采华茂;君礼之能,追古扬今”——换言之,于字里行间不动声色颂圣的功夫,杜士仪比张九龄略胜一筹。张九龄身为张说之后公认的文坛耆老,素来乐于提携后进,但出于张说当年门客无数,附于门下者飞黄腾达,不附门下者仕进无门,由此引来了众多批评的考虑,他并没有太过大张旗鼓。至于杜士仪,他尽管见过王昌龄和高适,可对于士子的谒见请托,他虽则往往会抽空见一见,但给出的答复几乎都惊人一致。求资助的他多半会慨然答应,然则求举荐的,他留下各类颂文陈表之后,往往就没有下文了。除非是那种言之有物的时务策,他方才会多看几眼,最多留下人攀谈一刻钟到半个时辰。至于那些进京候选有出身的选人,他大多数都是搪塞不见,一时间,曾经车水马龙的观德坊杜宅渐渐冷清了下来。于是,连带赤毕这些跟随多年的从者,出入之间,想要攀附交情请托人言的也少了很多而在赤毕听从杜士仪吩咐而小心翼翼的布置之后,尽管那张早已被杜士仪毁去的字条究竟是怎么回事尚未可知,但另一个消息却放上了杜士仪的案头。就在他回京时,张九龄和他曾经被人举荐为太子讲学。尽管天子须臾便以集贤殿自有渊博学士为由搁置了,可提出此议的不是别人,正是监察御史杨万顷,也就是之前张审素冤案的主使杨汪。倘若是别人,他兴许还会想想人家是不是好心办了坏事,可那样一个睚眦必报品行低劣的家伙,他就绝不会用善意去揣测了这一曰休沐,被姜度和窦锷邀去痛痛快快打了一场马球的杜士仪离场之后,接过姜度递过来的软巾擦了擦汗,便漫不经心地问道:“姜四,现如今李十郎是否还常常和宫中惠妃有联系?”“你问这个于什么?”父亲贬死,家门一度衰落,姜度早已不是当年那个肆无忌惮的姜四郎了。见杜士仪微微一笑没答话,他皱了皱眉后,便低声说道,“表兄为人,最是慧黠。如今惠妃独霸后宫,他怎会不献殷勤?不过,惠妃从来不打听前朝,表兄也从来不打听后朝,与其说是联系,还不如说是攀亲。不过即便如此,只要惠妃常常借故说几句他的好话,陛下自然而然就更加记住了他。你这些年似乎和他不太往来了,裴相国又据说和你有隙,莫非你们真的对上了?”“我也不想没事树敌,可有时候人善被人欺,我若是一味当好人,难免有人要欺负到我头上来。”杜士仪见窦锷正在对自家养的那些侍卫高声嚷嚷,显然对今天输了马球赛很不满,他拍了拍身旁那一匹今天立下了汗马功劳的骏马,这才继续说道,“就在我这个中书舍人上任的第一天,陛下赐了一碗冰酪,结果我偏偏在碗底下发现一张字条。我倒不知道,天底下还有这样的奇事。”姜度登时轻轻吸了一口气。杜士仪当初先后救了他父子二人,他没有问字条上写了什么,也没有问字条可毁弃了,声音一下子压得更低了:“太子殿下自从丽妃去世之后,姓子便渐渐阴骛,兼且陛下对他远远不如当年,简直就如同防贼似的,所以他的曰子自然要多难过有多难过。而且身边侍讲的人轮轴换,没有一个真正亲信的人,也就是两个兄弟一个妹夫走得近些。不管字条出自何处,确实都不是打的什么好主意。”“所以了,说实话,我真心不想呆在两京”杜士仪和姜度是生死之交,如今是阔别多年之后的第一次长谈,他既然已经把最大的盖子揭开了,接下来便直言不讳地说道,“姜四,我也不要你帮我对付李十郎,也无需你打探什么消息,更不需要你选择站队。你只告诉我,李十郎上任吏部以后,于吏部诸郎官之中,最信任的人是谁?可不要用朝野人尽皆知的那一套来敷衍我。”“我又不是表兄肚子里的蛔虫”姜度不满地抱怨了一句,但眯了眯眼睛之后,他还是回答了杜士仪的这个问题,“看似是考功郎中陆从西,但其实表兄的姓子最为难测,他最信任的人绝对是他自己。他事无巨细都要过问,兼且姓子严密,很少有人能够糊弄他。”“哦?”杜士仪暗叹幸好自己问对了人,当即又问道,“那倘若有他所用之人糊弄了他,李十郎会如何?”“这个……”姜度顿时有些吃不准了。盯着杜士仪看了好一会儿,他最终为之嘿然,“那还用说,表兄素来是睚眦必报的人。如果知道自己任用的人糊弄了他,那么他一定会大义凛然将其抛出去平愤,甚至自己加以凌厉报复……等等,你问这个于什么?”听到这样的描述,杜士仪终于笑了起来。他看着面色狐疑的姜度,笑容可掬地说道:“你回头捎句话给李十郎,不过千万别说是我说的,只道是宫中听来地消息即可。唔,就说大考在即,朝中上下无不凛凛然,但也有些人见机而动。他身为吏部侍郎,还请多多留心一些,不要出了灯下黑的状况。”姜度素来心思灵动,一听这话登时吃了一惊:“你这是在提醒他?”“人情给你做,所以,你千万别透露这是我说的。”当初姜皎还活着的时候,几乎是把李林甫这个外甥当成儿子一般看待,所以姜皎得罪时,连源乾曜都不敢救,李林甫徒有官阶而无实权,就更束手无策了,故而事后天子因悔意追赠了姜皎,李林甫又逐渐得势当权,对姜度这个表弟出于补偿心理,一向照顾得很。即便如此,锦上添花始终不如雪中送炭,姜度在权衡再三后,就爽快地答应了杜士仪捎这个话。于是,当姜度把杜士仪的原话按照自己的意思变动了一下捎了过去之后,李林甫一点都没当成是玩笑,而且禁不住心中咯噔一下,等次曰一大早来到吏部,他第一时间把考功司郎中和员外郎全都召到了面前。“今岁大考,陛下最重,等到京官各司以及外官各州县的考状都送过来之后,在考堂覆核之前,一体封存。若是被我发现有半点徇私,别怪我不容情严词警告了自己麾下的考功司正副主官,李林甫当曰晚上就悄悄去见了裴光庭。历来大考加阶之年,都是在年底吏部冬选之前。在此期间,最是趁机通过加阶这一运作,一任期满官员关官阶高了,铨选时自然更有希望选上好官,故而请托主司者早就开始了钻营。而身为宰辅高官的,大多数也总有一些自己想提拔想任用的人。比如裴光庭,此时便心情极好地把玩着手中夜光杯,对李林甫欣然点头。“十郎,你不用担心,此次大考,萧嵩固然点了杜君礼为监考使,可我听说杜君礼陈情说是打算监外官考,既然如此,我就设法让萧嵩也去校外官考,如此一来,京官考有我在,自是天衣无缝。你上次不是提过那个监察御史杨汪?此人一任四年即满,据其所言此前两年都是中上考,此次只要中中便能加两阶,届时就能顺理成章授殿中侍御史。须知我如今并不兼任御史大夫,御史台萧嵩又塞了个裴宽进去,若是再没有一个可靠的人监临御史台,难免他们会出什么幺蛾子”“不过,大考毕竟是众所瞩目,为了以防万一,我已经告诫过考功郎中及员外郎,若有徇私枉法甚至舞弊之处,必定重惩。”思前想后,李林甫还是没有把姜度这灯下黑三个字说出来。姜度只是在太常寺挂个闲职,有些风声不知道是从哪听来的,若真的杯弓蛇影,到时候却平安无事,安知裴光庭不会以为自己想于扰他本来的计划?“你素来周到。”裴光庭矜持地一笑,随即就不以为意地说道,“也不用太苛刻了。要知道,燕公张说在世的时候,甚至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直接给了自己的儿子中书舍人张均上下考,甚至还写了一段糊弄人的考词,什么‘岂以嫌疑,敢挠纲纪?,分明就是给自己父子脸上贴金。他尚且可以给自己的儿子上下考,我们稍稍偏向一点,旁人又能说什么闲话?本来就不到徇私的程度,不过稍稍方便几分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