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入夏,洛阳宫陶光园太液池上的满池莲叶,一株株莲花含苞欲放,成为了这夏日宫中一道艳丽的风景。因此,这一日李隆基便使武惠妃为书,请宁王夫妇和玉真公主入宫赏莲。借着这个机会,武惠妃少不得多提了一句,于是天子点头,遂请宁王夫妇带上子女,请玉真公主带着固安公主和徒弟玉奴同来李隆基的四个嫡亲兄弟之中,申王、薛王、岐王已经都故世了,只有兄长宁王仍然健在,至于一母同胞的姊妹之中,素来亲近的金仙公主也已经不在人世了。相传去年年中薛王故世的时候,李隆基曾经一夜两鬓霜白,人人皆道是天子重孝悌,只有李隆基自己知道,那是对死亡的恐惧。故而韦济送来了一个活神仙张果,他竟是一度对其恩礼备至。即便身为帝王富有四海,却仍旧抗拒不了生老病死,这种难以名状的情绪,随着兄弟姊妹一个个故世而显得尤其突出,故而登基初年分外勤政的他,眼下已经对军国大事提不起太大劲头来了。也唯有前方打的那些胜仗,会让他提起精神。只可惜张九龄就是不能体会他激励前方将士的心意,就是不允加张守畦为同中书门下三品,他在其百般劝谏之下也只能不得已收回了成命,心中却大不以为然。“边疆将士浴血奋战,如今建功立业,不过一使相却还要吝惜,张子寿也着实自负太过了宰相之名不可赏人?那从前王竣张说何以为相?”李隆基这一句自言自语的话,虽然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但左近的宦官和宫人却全都听在了耳中,一时谁都不敢吭声,却都暗暗记在了心里。高力士请了圣命,带人驰往长安亲自去拜祭杜思温了,既然少人压制,这些人难免会有各种小想头。等一行人到了陶光园旁的长廊,武惠妃和众人已经早早等候在了那里。宁王夫妇推了各种缘故,并没有依惠妃之请带上儿女;玉真公主却依言带了人来,玉奴一身道装,固安公主亦是打扮朴素;众人之中,就连武惠妃今日也不着华服,唯有寿王一身金丝银线的丝袍,瞧上去丰神俊朗,四周不少宫人们都在私下偷窥,目不转睛。见众人行礼拜见,李隆基亲自上前搀扶了宁王起来,却笑道:“大热天把宁哥从最舒爽的家里叫出来,可是让你受罪了实在是陶光园中这满池莲花久久不开,我有些心急了,故而方才请来诸位贵人,看看能不能催这莲花绽放在宁王李宪面前,李隆基一直都表现得虚怀若谷,不但不称朕,而且口口声声的宁哥,仿佛亲切而又随意。然而,宁王这谨慎已经是多年来刻在骨子里的,仍然谨守礼节:“天下最贵之人,非天子莫属,既知陛下将来,这满池莲花定然会不日绽放以动君颜。”李隆基被李宪这番话说得面上欣悦,遂又对玉真公主道:“天气渐热,元元你那道观中,冰可够用?”“我如今哪敢像年少时肆无忌惮地用冰?不过屋子里摆一摆,所用有限,有劳阿兄记挂了。”玉真公主一边说一边瞥了一旁的固安公主一眼,“而且夏日漫漫,身边有元娘为伴,妙语连珠闲话家常,反而不觉憋闷了。若是她不来洛阳,我必定又要如往年一样,带着太真去王屋山仙台观陪师尊,也当是避暑司马承祯如今仍居于王屋山仙台观,李隆基虽也常常令玉真公主代自己去拜见,可要长留其在两京却始终做不到。不但是司马承祯,就连韦济千里迢迢派人护送到京城的那位活神仙张果,在用各种让人瞠目结舌的仙术让他眼花缭乱大为动心之后,却又硬是自请回山,他派人跟踪的结果就是被人用不可思议的遁术给糊弄了过去,再也找不到人,让他暗地里惋惜了许久。若有长生术,他岂不是能够长长久久君临天下所以,说到司马承祯,李隆基不禁腹中暗叹,紧跟着才若无其事地笑道:“有元娘相陪,你不觉寂寞就好说起来,你和八娘一样,虽是相从修道的人络绎不绝,可正式收录门下的,却都是凤毛麟角。八娘当初收了杜君礼之妻王氏为徒,你却收了杨氏为徒,据言杨氏曾经拜在杜君礼门下学琵琶,你们这辈分岂不是乱得乱七八糟了?”今天玉真公主本是想推脱不带玉奴来,可玉奴却说惠妃深沉,不可随便违逆,她也就不得已带上了这个如今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的徒儿。此刻听到天子如此说,她不动声色地瞅了玉奴一眼,正要回答时,却不防身边的玉奴突然屈膝行礼,继而不慌不忙地说道:“回禀陛下,从杜师学琵琶时,我尚不足六岁,自从杜师离开蜀中之后便少见其面,不过,师尊尝言,我的琵琶已经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就连杜师也未必是对手了。至于辈分,杜师从前就说过,达者为师,不论尊卑。”玉真公主并不常带玉奴入宫,满打满算,李隆基也就见过玉奴数回。只是从前她尚在稚龄,他也没放在心上,如今细细端详,却只见她肤若凝脂眉如新月,纵使一身道装,也遮不住天生丽质,从从容容站在那儿,自有一种扑面而来的青春气息。他忍不住多看了好几眼,这才回过神来,随即大笑道:“好一个达者为师,不论尊卑,只不过说出去那些读书人却要口诛笔伐了好,你既然说精擅琵琶,今日赏莲,如若只观风景却是无趣,你可敢当众奏上一曲?”固安公主见玉奴开腔答话,而且一改之前初见时的愁容,显得从容而又自信,她一时间难以明白这种转变从何而来,更不用说阻止了。于是,她只能眼睁睁看着玉奴再次施礼道:“陛下有命,不敢不从。然则听闻昔日杜师有逻沙檀琵琶敬献于上,我心慕已久,不知陛下可能出此珍物,于我一观?”这又是出人意料的举动。宁王李宪和宁王妃元氏都曾听说,武惠妃似乎有意聘玉真公主的一个女徒为寿王妃,此刻闻言不禁不动声色对视了一眼,心中都有些不是滋味。寿王李清尚在襁褓就养在他们膝下,他们简直比对待自己的亲生儿女还要悉心,相处时间长了,自然便视若己出。可如今寿王择妃,他们却只是伯父伯母,半点插不上手。至于玉真公主和固安公主,就更加莫名惊诧了,尤其是见武惠妃笑颜如花的时候,她们的心情更加复杂。玉奴这是要做什么?李隆基却却丝毫不以为忤,当即抚掌笑道:“好朕善羯鼓,宁王善箫,这琵琶深藏宫中,也是暴殄天物。来人,去把那逻沙檀琵琶取来,倘使届时你之技艺能不负此珍物,朕便将其赐给你又何妨”“多谢陛下”尚未演奏,玉奴便已经因此谢恩,这无疑是自负技艺。这时候,就连一直对人不甚上心的寿王李清也不禁好奇了起来。等到众人沿着长廊的转了大半圈,渐渐感到身上炎热,在一处凉亭歇脚,宫人们又送了各种冰湃果子解暑,前去取那琵琶的宦官终于赶来了。当玉奴净过手后,接过了那一具琵琶时,她忍不住想到了当年第一次见杜士仪时的情景。那时候她一跤摔倒,嚷嚷着要去找阿爷,师傅后来还常常说起那一跤是两人之间的缘分起始。如今,她又拿到了当年师傅献给天子的琵琶,这无疑又是因果。调弦,戴上护指甲片,玉奴只是微微闭上眼睛,手指在弦上轻轻一拨,行云流水一般的声音便从指下流淌而出,恰是她根据琴曲《高山》和《流水》,自行改编的一曲高山流水。俞伯牙和钟子期的故事千古流传,然乃是琴曲,如今她用琵琶演绎出来,自有一番不同的韵味。可曲音有异,知音相同,她忘不了杜士仪当初问她平生所愿,笑言希望她能够遂心愿精研乐舞,一辈子平安喜乐,更忘不了王容笑着对她说,希望能够生一个像她这样的女儿。如今,师傅师娘的女儿有多大了?应该已经三四岁了吧?不知道是不是和她当年一样,天真烂漫不知人间愁苦?不知道是不是能如她一样,能在人生路上遇到一知音?她只不过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女子,即便不能帮助师傅师娘,可至少总不能成为他们的拖累她不想再让师尊和姑姑相对叹气,让师傅师娘远在千里之外仍旧忧心忡忡了她没有伯牙子期登高山之志,也没有如流水常进不懈之心,有的只是希望如同高山一般矗立不倒,如流水一般清澈见底的心那犹如一泓清泉似的琵琶声,让从小就最喜乐理的李隆基和宁王李宪为之动容,就连乐理稍逊几分的玉真公主,也为之心中悸动。武惠妃同样擅长琵琶,此时较之自己的技艺,最终便渐渐皱了皱眉。也许她在技巧上丝毫不逊色,可在曲子中流露的那股真情上,就着实有所不如了而固安公主出身庶女,小时候根本没机会接触什么乐器,长大了远嫁在奚族之地,自然就更加谈不上这些精细的器乐,反而有功夫悄悄观察众人的表情,见天子那深深动容的表情,她不禁心中一动,自以为猜到了玉奴的心意。难道是打算借音律动天子,而使惠妃心有所忌?一曲终了,当玉奴放下琵琶深深施礼后,李隆基第一个击节赞叹道:“果然不负你所言,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如此绝艺,这逻沙檀琵琶便赐给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