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宝七年这一年的正旦大朝,除了杜士仪带来的囊括驳马、黠戛斯在内的漠北诸部使臣之外,高仙芝献上了小勃律的被俘君臣,带来了康国石国等诸多西域诸国使臣,李俭带来了突骑施以及葛逻禄右厢两部的使臣,安禄山捎带了奚族和契丹的一些俘虏,章仇兼琼带了业已统一六诏的蒙舍诏,也就是南诏使臣。在这种万邦来朝的盛况之下,吐蕃使臣的缺席自然就让王忠嗣显得有些尴尬。这位当年只带区区数百兵马就敢马踏吐蕃赞普本阵,曾经节度河东多年,深得军民人望的节度使,如今节制河西陇右两镇之后,却是连一个小小的石堡城都没能拿下来如此论调连日以来铺天盖地充斥朝野,王忠嗣哪里察觉不到是有人在故意针对自己。可是,他纵然驰骋战场纵横不败,可对这些权谋争斗却毕竟外行,因此除却试图面圣请见,剖明心迹之外,他竟做不到什么。所以,眼见别的节度使全都方贡众多,使臣众多,自己却被孤立了,他自是心头郁结得很。好在李隆基在用各种理由挡了他好几次之后,终于在正月初四这一天允他入见,甚至连他带的部将哥舒翰都被准许随行。可是,这好容易争取来的一次入见,却因为王忠嗣极力劝阻收复石堡城一事,而闹得李隆基老大不痛快。尽管哥舒翰作为部将,也跟着摆事实讲道理,痛陈王忠嗣上任河陇之后,开疆拓土的事实,以及对吐蕃无一败绩,总算是把天子的怒火压了下去,可临告退的时候,他看到李隆基那张阴霾重重的脸,仍是不禁心中忧惧。出宫的时候,他便轻声对王忠嗣说道:“大帅这又是何苦?陛下要打的仗,没有人敢不打,就如同杜大帅挥师回纥……”“打回纥是因为骨力裴罗身上背着谋害朝中御史的重罪,兼且骨力裴罗既然怀异心入朝,那么其子磨延啜极可能和骨力裴罗父子同心,为了安北牙帐城的安定,这一仗也不得不打。可攻克一个石堡城,我河陇很可能要死伤数万,换来的只是微不足道的一个小堡,我身为主帅于心何忍?”王忠嗣说到这里,面上苦涩,心中更苦涩。他从前只率偏师的时候,也曾经喜好冒险建奇功,可心里一直很明白每一次奇功都是用将卒的累累尸骨换来的。更何况,野战能用奇兵,攻城怎么用奇兵?当年信安王李炜已经奇袭过一次了,吐蕃来而不往非礼也,趁着盖嘉运的骄矜自满,不务城防重新奇兵夺下石堡城后,如今的吐蕃守军完全成了属兔子的,闭门不出,城防较之大唐当年更加坚不可摧,他若是听从天子之命夺取此地,得用多少人命去填?王忠嗣面圣的经过,杜士仪不用打听,高力士便已经让麦雄悄悄过府,把事情原委始末全都告诉了他,末了暗示他规劝王忠嗣几句。尽管私心重,贪财,又爱揽权,可高力士至少还是分得清楚贤与不肖,如若王忠嗣这样一心一意守御边疆的名将,都被人用这样卑劣的手段给扳倒了,那岂不是让四方军民寒心?所以,尽管杜士仪如今亦是处境堪忧,可他思来想去,也唯有拜托和王忠嗣有多年交情的杜士仪。面对这么一个重要的托付,杜士仪让杜幼麟把麦雄送走后,却是有些为难。杨钊被他那样反过来算计了一场后,却只是得了天子薄惩,未必就会收敛,说不定会变本加厉,他无论自己还是命人悄悄去见王忠嗣,说不定反而会引人狂咬。而王忠嗣和朝中官几乎都谈不上关系,要找居中捎话的人就更难了。思前想后,他终于从记忆中翻出了一个人来。于是,等到杜幼麟送走了人回来,他就对幼子说道:“幼麟,你替我去一趟萧太师家,送一份上元节礼。”尽管当年曾经因为牛仙童的案子,被李林甫算计了一把,一度被贬青州刺史,可萧嵩终究自己曾经军功赫赫,长子萧华官居三品,幼子萧衡尚主,自己又一味享清福,就连李林甫也拦不住李隆基念着萧嵩主动辞相,把人调回来,高高地封了个太子太师,让萧嵩养老。萧嵩已经多年不管政事了,往年的门生故旧,下属亲朋送礼,也都是让两个儿子打理,只有礼单必定自己过目,有时候还会自己斟酌回礼。这一天,当他看到那份上元节的礼单时,想了想就吩咐把东西全都送来面前过目。他如今已经八十有四,儿孙满堂,谁都不敢违逆这位时不时别出心裁的老祖宗,当下急忙照办。可当萧嵩饶有兴致地捣鼓这个翻看那个,折腾了好一会儿之后,最终开口说道:“没想到我都致仕这么多年了,却还有人记得我。这样,今年上元节回礼不用你们,不管是今天送礼的,还是接下来上元节前送礼的,我每人送一幅字回礼,算是我的一番心意。”如今李林甫权倾朝野,杨钊后起之秀,萧家固然依旧尊贵,可终究谈不上多有权势,这一日送礼来的也就六七份,一直到正月十四,除却各种各样的亲戚,其他人的不过十余份。长子萧华死活劝了父亲好几天,总算是让萧嵩收回了成命,把亲笔写字回礼,改成了两个儿子代他回礼。可即便如此,这样的任务仍然让萧华和萧衡叫苦不迭。回礼的人中还有杜士仪和王忠嗣这样的国之大将,写的字太不上档次了,这回礼那送得回去?当萧家的特别回礼送到了自己面前时,王忠嗣不禁有些意外。他最初的一仗是在云州,但真正声名鹊起,却是时任河西节度使萧嵩的指名抽调,提拔重用。所以对于这位老上司,他逢年过节总不忘送礼。萧家的回礼素来很格式化,没想到今年却别出心裁。当他展开了那一幅字时,却只见是陶渊明最有名的那首饮酒。他自幼长在宫中,即便谈不上经史精通,可这样的名篇还是记得清清楚楚。吟着那熟悉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他突然愣住了。据说是萧家两位公子代笔,可如果是他们自己选的内容,断然不会用这样的诗句,那么是萧嵩借此表示自己如今无欲无求,潇洒豁达,心无杂念?王忠嗣思来想去不得要领,合上这幅书卷之后,他突然心中一动。萧嵩早已经是过了气的人,会去给这位老宰相送礼的,除却至交亲朋,也就是曾经在其手下得到重用的,比如他,比如……杜士仪难道说,今天这份特别的回礼,还有什么特别的玄机?可王忠嗣把小小一幅书卷翻了个遍,最终也没找到什么机关来。他有些气馁地一屁股坐下,手无意识地按在了书画上。突然,他察觉到那手感有些不对劲,复又低头再看,却发现那卷轴并非常用的圆轴,头里竟是雕琢成一支箭的形状。他盯着这奇怪的木轴看了老半天,神色渐渐变了。那一刻,他想起了当初自己因为皇甫惟明的刁状,困居旅舍等待处分满心愤懑时,那一支突然落入院中的箭就是那一支箭,把皇甫惟明一块给卷了进来,当时还是忠王的皇太子李亨甚至也受到了些许牵连,可他反而奇迹般地就此逃脱一劫,而这样一件事若是发生在现在,那他就是不死也要脱层皮。王忠嗣陡然为之色变。以张守畦当年的功勋赫赫,也难免麾下有害群之马,甚至还纵容出了安禄山这么一个义子,他难道就没有这样的不肖部将?如果也有人这样告他一回刁状呢?“来人”见外头一个随从应声而入,王忠嗣便沉声问道:“萧家送回礼时,还说了什么?”那随从本是隐去了对方送礼时捎带的两句话,可此刻主人追问,他虽说愤懑,还是不得不实言说道:“萧家的人说,希望大帅别忘了昔日在河陇的威名,别让吐蕃人在石堡城耀武扬威以大帅之能,难道就不如昔日信安王?”要是起头没悟出那点意思,此刻王忠嗣听到萧家人都这样讽刺自己,一定会怒不可遏,可他现在却不由得深深吸了一口气,暗自下定了决心。宣阳坊杜宅之中,同样收到萧嵩回礼的杜士仪,展开那幅长卷时,见是那首谢灵运的《乐府泰山吟》,他不禁含笑命人挂在了书斋之中,随即又让龙泉去把王容请了过来。等到妻子满脸不解地踏入了书斋,他已经站在书案后自顾自地面奋笔疾书,却是写起了组诗。当写到“挽弓当挽强,用箭当用长“时,他微微一顿,最终还是接了下去。须臾九首诗成,他见王容拿着旁边那一张一张的字纸,一首一首仔仔细细地看着,轻声念着,面上渐渐露出了郑重其事的表情,他便微微笑了笑。“这出塞九首,道尽征夫苦痛,战阵无情,军功不均,开疆之殇。如果忠嗣此次回河陇之后,能够立刻想办法把石堡城拿下,那么,你就早些把这九首组诗印出来,给我找两个人在京畿河洛哪里的坊墙上贴个一两百份,然后立刻将做事的人送到岭南妥当藏起来。想必,如此朗朗上口的诗,署上北邙山人的名字,定然会再度引起人们争相传抄…话说到这份上,接下来的情势发展王容就是猜也能猜到。天子好战求边功,民间却是哀鸿遍野,一片困苦景象,人墨客作诗讽刺个一两句,也不会如后世那般大兴字狱,可这样到处张贴,如果真的激起士林共鸣,又或者是有正义感的朝臣上书,岂不是一场轩然大波?更何况,杜士仪这些年来的爵位和官职,都是靠着战功而来,难道不会被李林甫利用这个机会顺手牵进去?“这只是一个起头,如果当今陛下能够因此而有所觉悟,好好琢磨一下所谓边功到底多少是真的多少是假的,多少是有必要的仗,多少是没必要的征伐。那么,便当我从前那些准备白费,我们日后大可远遁他方,大可试一试到异域是否能够有所作为。可如果他还是只相信自己看到的,自己听到的,那么,就不要怪异日他孤立无援了”贤明如太宗李世民,免不了老来铸成大错,好大喜功的李隆基是否能过这一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