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杜士仪带着仆固怀恩以及千名牙兵来到距离同罗牙帐城千步远处,眺望那座比安北牙帐城小了一大圈,但同样城墙高耸,防备森严的城池时,仆固怀恩不禁眉头紧皱。他一路上自始至终都在思量倘若换成自己,应该如何攻下这里,这会儿仍然百思不得其解。他早早就按照杜士仪的话派出了信使,可如今已经抵达,同罗牙帐城却四门紧闭,敌意宛然。就当他有些不耐烦了,策马来到杜士仪身边打算开口的时候,突然只听城内一阵号角声响,紧跟着,面朝他们的城门就徐徐打开了。“他们居然用上了黑狼旗”之前对契丹和奚人的两场仗,罗盈和岳五娘都只用黑旗作为旗号,可此次起兵和从前截然不同,那一面面在空中飘荡的黑狼旗,赫然透出一股杀气腾腾的意味,就连杜士仪所属牙兵并不是常年呆在安北牙帐城,而是经常放出去打仗的,面对那掣旗而来,如同洪流一般的黑衫军兵马,仍是不禁微微为之色变。只有仆固怀恩面无表情地引马立在杜士仪身边,不满地轻哼道:“他们这是在示威”自从得知罗希秉要来安北大都护府的消息,杜士仪就派了虎牙带着一批最最可靠的牙兵悄然前往长安,剩下的人都交给了龙泉。可就在他此前抵达安北牙帐城时,前往同罗牙帐城的龙泉还未归来,所以他此次也到这里来,自然是很多武都持反对意见。大多数人都觉得,都播扣下了龙泉,分明居心叵测。除却仆固怀恩亲自统领这一千牙兵之外,阿尔根还执意带着五千兵马在十里之外驻扎,只看信号便会随时赶过来驰援。此时此刻,听到仆固怀恩这么说,杜士仪便笑道:“两军对垒,炫耀彼此的实力,这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既然连黑狼旗都已经打出来了,正主儿也应该就要出现了。”果然,在那黑色的洪流距离他们只剩下百余步远处,仆固怀恩甚至已经授意上下做好应战准备,面前那支兵马却突然在一阵呼啸声中往左右散开,然则却并不是上前包围他们,而是分别绕往城池的方向,单单只有居中一行大概百余人径直纵马上前。这时候,杜士仪便向仆固怀恩打了个眼色,两人只带着相同的人数迎上前去。当彼此终于打了照面之际,他就只见罗盈身边除了此前音信全无的龙泉和公孙大娘,竟然还有侯希逸“杜大帅远道而来,我迎接来迟,失敬了。”罗盈用无可挑剔的铁勒礼节抚胸行礼后,这才抬起头来,眼睛灿若晨星,“此前安北牙帐城曾经派过一次使节来,因为正值范阳节度使府同样派了使节过来,所以我不得不多留了他几天,如果此事使得杜大帅以及安北牙帐城的人感到不快,我在此致以诚挚的歉意。而且,我这一次的突然进兵,也并不是什么叛乱,而是另有缘由。我都播一直都是大唐天子最忠实的仆臣”仆固怀恩还是第一次和这位都播之主打交道,见其似乎比自己稍稍年长个几岁,生得魁梧,整个人亦是威势十足,说出话来却偏偏有条有理,而且态度十分谦恭,他的火气顿时小了些。可即便杜士仪对他暗示过,他还是忍不住出言讥讽道:“都已经把同罗和仆固全都纳入囊中了,还不是叛乱?”罗盈同样是第一次真正见到仆固怀恩。对于这个跟着杜士仪从朔方一直到安北牙帐城的勇将,他闻名已久,今天第一次见到,他身为武人的某种因子不禁蠢蠢欲动,可就在这时候,他只觉得耳边传来了公孙大娘的警告声,他只能有些不自然地咳嗽了一声。“说来话长。这样吧,杜大帅和仆固将军可愿意领兵入城,仔细看一看如今同罗军民近况如何,然后听我细细说来?”仆固怀恩本打算替杜士仪一口回绝,可转念一想,自己和同罗阿布思所部的不少部将都熟稔得很,只要都播拿下这里时,并没有把所有同罗人都杀光,若有歹心时,自己到时候振臂一呼,城中暴乱,胜负还未必可知。所以,见杜士仪微微颔首表示答应,他也就不再劝谏,狠狠瞪了对方一眼就赶回去整军了。而看着他一走,罗盈便笑吟吟地说道:“大帅真是到哪都能挑出名将种子来”“只不过,往日培养一批就不得不放走一批,好在我在朔方和安北大都护府呆的时间长,战事又多,否则早就被别人用调将不调兵之计,把我的人全都给调光了”身边的牙兵都是虎牙精心培养出来的心腹,杜士仪自然不担心如此亲昵的对答会传扬出去。他一边说,一边对龙泉点了点头,随即笑看了侯希逸一眼,饶有兴致地问道,“希逸也突然出现在这里,可是安胖子给你派了一件苦差事?”“是啊,谁让我身家太丰厚了,又早早就自成体系,就连素来对部属大方的安胖子也垂涎三尺?如果我不是和乌家兄弟素来交好,又和军中上下全都相处不错,每次从平卢出兵都是大把大把的奚人契丹俘虏往回拉,全都可以编练到军中,恐怕早就不在这里了。”侯希逸无奈地耸了耸肩,这才意味深长地说道,“不过,安胖子的容人之量还是不错的,真正手段狠辣的,是他的义弟史思明。大帅要小心,此人在幽燕军中的分量,不逊于安胖子。”杜士仪深知史思明素来以残暴著称,当即点了点头,心里却在思量,即便他早早在幽燕军中伏下了暗子,甚至连郭荃这样从前最讲气节的,都最终留在了河北道。可如果真的打起仗,他绝对不能小看安禄山对麾下兵将的控制能力说话间,仆固怀恩已经整顿好军伍前来汇合,当下罗盈亲自为前导引路,带着这一行人进了同罗牙帐城。一进城,仆固怀恩就把全副精神都放在了城中人马上,就只见纵横交错的大街上除却黑白分明的都播兵马之外,竟不见任何同罗的军民,虽然闻不到任何血腥味,可每一个里坊都显得有些太安静了,安静得让他甚至有些心悸。仿佛是看出了他的疑虑,罗盈便似笑非笑地解释道:“因为信使告知了杜大帅今日前来,我已经传令下去,从上至下不得喧哗,违者斩当然,回头若是大帅和仆固将军想见阿布思,我一定会好好安排。”这个故弄玄虚的家伙仆固怀恩心头恼火,可见杜士仪面色如常,他只能把火气压在肚子里。一直等到进了位于城池中央阿布思平日起居的都督府,踏入了那座布置很有安北大都护府镇北堂风格的议事厅,他才终于忍不住问道:“都已经到这里了,怀义可汗还不能打开天窗说亮话?”言下之意很简单,别忘了大唐给你的封号罗盈却仿佛根本没听出仆固怀恩话里的刺,而是欣然让开一步笑道:“当然可以仆固将军,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便是来自范阳节度使府的平卢节度左厢兵马使,侯希逸侯将军。”仆固怀恩没想到一直跟在罗盈身边,状似其麾下一员将领的中年男人,竟然就是范阳节度使安禄山的使者,他登时大吃一惊一想到刚刚自己的冷嘲热讽也许都落在对方眼中,他就觉得更加憋屈了。所以,见对方笑吟吟地向自己拱手见礼,他还只能回礼。可是,等到侯希逸开口说出了第一句话,他就只觉得心头火气噌的一下全都高窜了起来。“我此次奉安大帅之命,前来此地求见怀义可汗,为的是请怀义可汗和安大帅联手,先取河东。”“什么”仆固怀恩厉声喝道,“安禄山能有今天,全都是陛下的拔擢和恩宠,他竟然敢有这样的不臣之心”“我听说,杜大帅连钦使罗希秉都杀了,难道不是比安大帅更加胆大妄为?”被侯希逸这样反唇相讥,仆固怀恩登时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手按刀柄便想出手。就在这节骨眼上,他只听得杜士仪重重一声咳嗽,这才意识到自己竟是被对方三番两次的撩拨而激得失去了最起码的判断力。深深吸了一口气后,他悄然退到了杜士仪身侧,眼观鼻鼻观心再不说话。见仆固怀恩竟是因为杜士仪一声咳嗽而立刻止住了那股冲动,侯希逸暗想杜士仪当年在云州时,虽也是令行禁止,可毕竟实力太单薄,人又年轻,如今二十多年过去,威势比当年何止更增一两倍于是,他也就不再和仆固怀恩开玩笑了,当下正色说道:“安大帅在幽燕说一不二,我虽是闻讯之后大惊失色,可家眷都在安大帅手中,故而不得不来走这一趟。其实,要不是向朝廷举发,很可能也没用,我早就派人去长安首告此事了。”见仆固怀恩将信将疑,杜士仪便叹道:“此前有奚人千里跋涉前去长安告御状,结果却是死的不明不白,安禄山却安然无恙。眼下要是再去举告,确实也是枉然。我此前虽是命人将一封血书送去长安,可想也未必有什么结果。希逸,你我当年曾经在云州共事一场,虽是多年不见,可我相信你的话。”仆固怀恩对于幽燕都有些什么将校不太了然,听杜士仪这么说,才知道侯希逸原来是杜士仪昔日旧部,这次便信了七八分。而罗盈也选在这个时候,皮笑肉不笑地开口说道:“我此次突然西进,也是因为安禄山授意我可趁罗希秉到安北牙帐城之际,直取同罗、仆固。不过我大军到此方才发现,同罗之主阿布思也有过对安北牙帐城不轨的念头,我兵临城下时,恰是他打算带着兵马又想去浑水摸鱼的时候至于仆固牙帐城,仆固将军虽说在此,可容我说一句不好听的,仆固玢也许战场上颇有武勇,可却及不上你远矣,自然更不是他祖父的对手”一听到祖父两个字,仆固怀恩登时勃然色变。那一刻,他甚至都不敢去看杜士仪,早先的小小怨尤烟消云散父亲乙李啜拔都已经人在夏州了,这次又想于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