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杜幼麟蒙头大睡的这一天一夜中,发生了很多事情。朝中并不仅仅是因为杨国忠被杀而腾出了一个右相的位子,韦见素也主动担负安禄山叛乱的责任,请辞左相,所以,政事堂的两个宰相之位竟是全都腾了出来尽管在此之前,大唐每代天子常常都会同时任用三四个甚至更多的宰相,但李隆基从开元初年起,便大多都是采用两个宰相搭档的制度,一正一副,偶尔虽有例外,但那个多出来的宰相不多时就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而去职。所以,现如今呼声最高的,正是早早就因军功加同中书门下三品,众望所归的杜士仪可在昨天早朝之上,杜士仪便坚决不肯接受,反而推举了御史大夫裴宽。想也知道,裴宽当然也是坚决推辞,但却被杜士仪以叛军动乱,天子卧病,国事不可无人处置为由,硬推去了临时主持政事堂。当杜幼麟从于将口中了解了这一系列经过,来到京兆府廨的时候,却是扑了个空。裴宽不在这里,而是去了政事堂,就连他的父亲杜士仪也已经离开,据说是去了宫中禁苑整备兵马,前往讨击叛军,顺便给即将回归的禁军腾地方。面对这么一个消息,他不敢耽搁,立刻匆匆赶往大明宫。如今天子刚刚回来,病着根本不能理事,所以即便杜幼麟只是区区一个光禄丞,此前负责守御长安时的临时腰牌却还有效,总算是平安无事进了宫去。当他终于来到往日屯驻左龙武军和左羽林军的左银台门时,陡然之间听到了一阵响亮的应和声。循声望去,他就只见旌旗招展,将卒方阵整齐肃然,而在高处说话的,正是仆固怀恩。他对父亲麾下这位勇将并不算太熟悉,此刻伫立倾听,听到对方并没有着力渲染平叛之后的犒赏,而是从此前杜士仪对军中汉蕃一视同仁施恩入手,通过鼓动将士的忠义之心,号召来日与叛军的决战。直到听完,他召来一个站岗的小卒,这才问清父亲在右银台门。相比有夹道直通兴庆宫的右银台门附近,禁苑西边的左银台门就只驻扎了阿兹勒的前锋营。在长安解围前的一晚血战和次日的决战之后,阿兹勒的前锋营减员将近三成,立下了赫赫大功,让叛军之中的骁将田乾真吃尽了苦头。此时此刻,亲自来迎接杜幼麟的他脸上便是喜滋滋的。杜幼麟和阿兹勒虽不像兄长与其那么熟,可也并不拘礼,当即打趣道:“看你这么高兴,可是阿爷给了你什么大好处?”“哪有,刚被大帅劈头盖脸痛骂了一顿。”阿兹勒见杜幼麟瞪大了眼睛,显然不相信,他便眉开眼笑地说道,“可大帅今天正式收我为义子了”杜幼麟顿时惊咦了一声,随即便笑了起来:“阿爷总算开了这个口,那日后我可得叫你一声阿兄了”节帅收义子,这在各大边镇都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了,比如安禄山的义子就足有万把人,他自己连名字都记不全,其实只是个名义而已,在安禄山那些亲生儿子面前,也就是如同一介下属,即便安忠志这样得宠的也不例外。杜士仪却自始至终就没有开这个口子,身边人中赋予杜姓的,至今也不到十个,也没有正式定下父子名分。所以,听到杜幼麟这一声阿兄,阿兹勒只觉得浑身毛孔仿佛都舒张了开来,随即赶紧摇摇头道:“这我怎敢当,小郎君太客气了“这些年来,我和大兄都不在阿爷身边,你鞍前马后跟随南征北战,比我们尽孝更多,阿爷都正式收你为义子了,我这一声阿兄怎不应当?”杜幼麟说着便突然停下步子,又对阿兹勒深深一揖,慌得对方赶紧往旁边闪开,又还礼不迭。他却一把将阿兹勒搀扶了起来,随即诚恳地说道,“就是此刻大兄在此,也一定会认你这个兄长的。”阿兹勒就是杜广元当初去中受降城拂云祠带回来的,想想那位长公子的性子,他就知道,杜幼麟说的话绝不是诳言。可越是如此,他心中就越觉得暖流涌动,陪着杜幼麟继续往前走时,他就低声说道:“生我者父母,教我者义父,能有今天,全都是义父所赐,只要义父说一句话,纵使上刀山下火海,我也一定会遵从,还请小郎君放心”说着这句再烂俗不过的话时,阿兹勒却往兴庆宫的方向瞥了一眼。见其这幅光景,杜幼麟心中一跳,立刻明白了他这表忠心的含义。可是,即便他已经接受了父亲的种种做法,也已经对李隆基这个天子完全失望,可要做出弑君之事,他心里仍然还有一道很难越过去的沟坎。因此,他没有去接阿兹勒这话茬,反而岔开话题问道:“我从左银台门过来,只见仆固将军正在整军,阿爷在你这里也是在整军?”“小郎君以为刚刚义父为何痛责我?就是骂我太大手大脚,即便前锋营中尽皆死士,也不该这么败家。如果不是现如今正在战时,我又总算有功,他就要打我的军棍以儆效尤了”嘴里这么说,阿兹勒脸上却在笑,“所以,我这次不会跟随出征,而是驻守长安。虽说我这里就只剩下了千余人,可接连两战下来,想必长安城上下人等,全都知道我这个人是疯的,要拿下我这千余人,那他们就得准备上万人来填”说到这里,见杜幼麟倒吸一口凉气,阿兹勒就轻描淡写地说道:“至于义父,他正在飞龙厩检视马匹。”飞龙厩在大唐的历史中曾经占据了重要的地位。武周时期,武后择选宫中善马术的内侍,用飞龙院中饲养的御马,打造了一支内飞龙骑,隶属于飞龙使管辖,而到了开元天宝年间,飞龙使隶属于闲厩使,但更多时候却归宦官调动,比如高力士当年便曾经调动过飞龙甲骑。但在天子西逃的时候,飞龙骑也都跟着去了,如今飞龙厩中虽不能说空空如也,剩下的马却也只有老弱病残了。阿兹勒把杜幼麟送到这里就悄然退下了。看到那个熟悉的背影正站在一处马厩前,杜幼麟只觉得腿如同灌了铅一般沉,好容易到了距离父亲背后几步远,他张了张口,却只是低低叫了一声。“阿爷。”“幼麟,你知道宫中六厩最盛的时候,有多少马匹?”这个问题并不在杜幼麟的准备之中,他犹豫了一下,这才不确定地答道:“应有数千匹吧?”“你还是估计得太过保守了,最盛时御马不下万匹,但那是王毛仲在世时的事情了。”杜士仪头也不回地说道:“我和王毛仲有深仇大恨,而此人固然骄纵,目下无人,手段毒辣,但在养马上头,至少大唐这百多年来,无人能出其右。他最初接掌内外闲厩的时候,甚至把家就安在了闲厩之侧,从喂马的牧草到粟麦,再到马匹,严格把关,于是那些胥吏等等再没有人敢盗卖,又或者以次充好,所以陛下认为能。而在他之后,闲厩马匹的数量和质量就每况愈下了。除却每年骑射表演时那些装门面的,其他也就那么一回事。”杜士仪这才转过身来,见杜幼麟不解地看着自己,他便笑着问道:“你此次守御长安,功劳不小,裴大夫力荐于你。举贤不避亲,我打算奏你为太仆少卿,兼知内外闲厩使,监牧使,你可愿意?”要是姜度人在此处,脱口就会问一句,这不是成了养马的?杜幼麟也有些纳闷,没想明白的他下意识地问道:“阿爷,幽燕暂且不提,这些年来,东受降城和云州马市之中换来的马匹不计其数,从未短缺过。是不是因为此番和叛军决战之后,马匹折损必定极大,所以阿爷要重整宫中闲厩以及各地牧监,以防日后军中缺马?”“说对了一半。”杜士仪对这个幼子极其满意。也许在武艺军略上没有杜广元那样的天分,大局观上也还需要磨练,但有责任担当,愿意为别人着想,关键时刻敢打敢拼,这样的特质着实难得。所以,招手示意杜幼麟再上前一些,他就沉声说道,“而且,我并不是要你当一个空头闲厩使,我要你和阿兹勒二人,把这飞龙骑重新给我练起来当初则天皇后定的四百人不够,至少得整编出四千之数”“啊?”杜幼麟一下子恍然大悟。可想想阿兹勒刚刚才对自己说过,前锋营已经减员四成,他少不得指出了这一点。可让他没想到的是,父亲却看着自己微微一笑,分明胸有成竹。“此次应你们的号召,全力守御长安的义军,我记得足有上万,正是靠着这些人浴血奋战,这才有了如今这座巍然屹立在渭水之侧的长安城除却用金银财帛犒赏之外,酬以军职,同样是一条振奋人心的办法。你既然之前都在忙着抚恤死伤,那么,活着的人那里,你难道不去安抚?届时别说是四千人的飞龙骑,只怕六千人八千人的定额也未必用得完”尽管杜士仪口中只说是征召此次守城的有功将士进入飞龙骑,但杜幼麟这时候方才真正明白,这同样是为了洗白赤毕带出来的那拨义军尽管在残酷的攻城战中,这样一批人锐减到了只有五百,可经过了生死磨砺,又忠心耿耿之人,怎能不给一个好安排?“阿爷放心,我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