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了一个午的时间,常宁才逐渐适应家里人口骤增的场面,瞅着一个个忙碌的身影,和一张张笑颜逐开的脸,他倒反而不高兴了,自个坐在葡萄架下的竹椅,抽着烟生闷气,敢情在这个家庭里,原来自己是可以忽略不计的,是可以被直接无视的,你说郁闷不郁闷。&&头的葡萄藤,枝蔓开始暴出绿色的小芽点,春天终于要来了,太阳懒洋洋的照着懒洋洋的人,倒也显出相得益彰。那几个蜡烛似的保镖,似乎永远没有笑容的绷脸,令他心烦意乱,要不是家里还有其他人在,他真想扑去揍他们一顿,管他是谁的人,只要痛快一回就行,输赢都无所谓。可恶的资产阶级,拄着那根不知道啥材料做的文明棍,慢悠悠的踱了过来,他此刻不想看,便索性闭了眼睛。耳边又有了一阵轻微的小碎步的声音,他知道那是谁,他没有睁开眼,又从石桌的香烟盒里抽出一根,然后熟练的接火,再然后,他食指轻弹,把原来的香烟头弹得无影无踪。老娘的手,又习惯性的拧住了他的左耳朵,唉,老娘啊,你就不能多拧几下右边的耳朵吗,左耳大右耳小的样子很好看吗?这回他没有叫痛,他躺在椅子忍着,甚至脸还是一付冷漠的表情。老娘显然又加重了手的力道,痛得他差点撕心裂肺,不过他还是咬牙忍住了,痛着痛着,就有些麻木了,唉,老娘啊老娘,你一个乡下女人,不但不会b,还不能开口说话,鬼使神差的跑去香港干什么?拄着文明棍的老家伙,似乎劝阻了老娘的进一步动作,常宁暗中松了一口,但是,他还是不愿睁开眼睛,他不是害怕身边这个资产阶级的老家伙,他是不想看到那张他有些不喜欢的老脸。“小常,范同山从湖城打来电话,你妈他们五个人的护照,在王国维先生的关照下,明后两天就可以办妥了,因此,我们今天就要出发去湖城,拿到护照签证后马直飞香港。”“这一次,的确来去都有些匆忙,你应该能理解的,这不是我的本意,也许时机不大合适,总之,很多该办的事没有办完,该去的地方没有去,给王先生带来了不小麻烦,给你也添了很多烦恼,我很遗憾,但你要理解,你外公外婆去香港,是因为他们为我,为我们这个家牺牲得太多了,我希望还给他们一个桃源式的晚年,有我们照顾,也好让你少一份牵挂,你妈呢,一直不愿离走,她告诉我,这个世界有两个男人,比她自己的生命还要重要,一个是你爸爸,他永远的走了,另一个就是你……可你妈还年轻,即使她放弃自己的生活,专心致志的做一个母亲一个奶奶,我也要想尽一切办法,治好她的病,让她重新说话,你放心,只要你需要,她随时都会飞回到你身边的。”“本来,正如你估计的那样,我是有一个庞大的内地投资计划,包括范氏集团,我们九个青州籍人士,联合委托我来打个前站,考察一下家乡的投资环境,坦率的说,硬件方面如交通能源通讯等,很令我失望,至于软环境,我不用说你也懂的,你们的官员,无论学识思想和胆魄,都还没有做好对外开放的准备,你之所以是个另类,是因为你接受了最近最新的大学教育,和你独特自立的跨越式思维,因此,虽然这次考察不能令我满意,但我向你承诺,我会回来的,我报答家乡人民的深情厚意的愿望一定会兑现的。”“小常啊,外公我虽然漂泊海外几十年,其实心始终牵挂着你们母子,以前由于种种限制,我不敢联糸你们,但从七七年七八年那时开始,我就暗中托人关注着你们娘俩,你每走过的一步,我都清楚的记得,每当想起你八岁就外出行乞,照顾三个躺在床的病人,独立撑起一个破碎的家庭,外公都会潸然泪下,夜不能寐,可你小子也犟啊,你还记得一九七九年七月的一天吗?你放暑假,从湖城乘长途客车回家,你左边那个位置坐着的那个中年人,他是我的老部下老朋,在长途客车停车吃午饭时,他中途下车离开,临走前交给你一个包,那里面装着一万元钞票,并明说是朋送给你的,可后来我托人一打听,你到站后学习你们那个雷锋,把钱交给了客运公司,换来了一张返程车票的奖励和一封表扬信后,出了车站的大门,马就捡起了破烂……孩子,你受苦了……”“我很想你也跟我一起过去,外公几十年孤身一人,在外打拚,真的是累了倦了,人生七十古来稀,我的明天不长了,以你的能力,潜下心来,三五年之后,一定能接过这份家业,可是,昨天晚和宁老爷子通话以后,我觉得我确实太狭隘了,他说的是对的,你现在的事业,你的世界,不应该局限于个人和家庭的奋斗,只有当你把自己的命运,和更多人的命运联糸在一起的时候,才是你人生最闪光的时刻,也才能顺利成章的创造你个人的辉煌,你放心,外公不但不阻拦你,还会竭尽所能的支持你。”“……小常,别难过了,你不忍看,就闭眼睛,我们,我们走了……我托王先生为你也申请了护照,你要是想你妈,想我们了,随时可以来香港看我们。”常宁举起右手轻挥一下,索性连嘴巴也闭了。四五辆轿车在公路边等候,很多人在帮忙远行的人整理行装,或依依不舍的话别。然后,人流簇拥着远行的人向院子外走去,路过常宁的身边时,他不用睁开眼睛,自然的分辨出老娘的脚步,和兰姐那熟悉的呼吸,他机械的握着兰姐伸过来的手,碰了碰没有握住,任由那有点冰凉的小手,从身边轻轻的滑走……好个惨零的三月,一些春天的花都开始萌发了,可是,现在却要面对着一场别离,花儿呀花儿,你们的绽放还会美丽吗?院子里归于宁静,院门吱的一声关了,常学军拿着两瓶打开了的青州大曲,走过来放到石桌。酒香四溢,扑鼻馋人。“老舅啊,还是你对我好啊,不是亲舅,胜过亲舅,总是在我身边不离不弃,唉,他娘的,喝酒喝酒,不扯那些没用的东西了。”“嘿嘿,我早就说过,我没有翅膀,飞不起来,只能在水洋这个小天地里打转转。”个酒瓶一撞。接着是咕嘟咕嘟的声音。常宁睁开眼,坐直了身子,挽起衣袖笑道:“老舅,我记得那年你还在部队时,好不容易当了个炊事班班长,还整了个三等功的喜报寄回石岙村,呵呵,你知道谁最高兴,我啊,心想咱老舅又是当官又是立功的,这不是常家的祖坟冒青烟,发了么,寻思着跟你沾点光啥的,嗨,不成想,你到了年底就被打发回家了,他娘的,害得我跟卫国白欢喜了一场,你说,这悲剧不悲剧?”“唉,咱是吃了没文化的亏啊,连个信都要找连部文代笔,九年的大头兵,白当喽。”常学军叹息着,举着酒瓶往嘴里猛灌。常宁跟着干了几口,抹抹嘴坏坏的笑,“不不不,老舅,你的革命道路还算成功的,就拿你刚回来那会,二房的七叔公他们,不是拚命的想压制你吗?你是英雄一出手,便是笃定有,硬是把生产队队长的宝座给夺了过来,忆往昔峥崂岁月稠啊,从此,你的仕途不是很顺畅了吗?”常学军也乐呵起来,“那是,真惊险啊,全队二十九个壮劳力,我刚刚得了十五票,嘿嘿,那还不是你小子的功劳,那年你刚从山里迁来不久,好象才十三岁,楞是把常老怪和四寡妇光着膀子堵在了床,他才把票投给我,小常,这头功属于你。”“不敢不敢,来,碰一个。”常宁一边往嘴里灌酒,一边伸出另一只手的五个手指头,“你看,你看,后来你,你不就金光大道了么,大队党支部委员,民兵连长,付大队长,大队长,大队党支部记,呵呵,不到三年时间,披棘斩刺,乘风破浪,一举成了石岙大队的老大,痛快啊……可惜,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又让我给整没了,你说,你亏不亏?”常学军嘿嘿一笑,“扯那些干么,都是过眼烟云的破东西,你瞧现在多痛快,每天都能动着手指头数钱,幸福啊,连你老妗都说,这是她这辈子的黄金时期呢。”“黄金时期?呵呵,娘们能整新名词,改革大有希望啊,”常宁笑着,眼珠子一转问道,“老舅,你这么天天发财的,就不怕把自个变成资产阶级?”常学军笑着反问道:“小常,你不觉得,你自个早就是资产阶级了吗?”“哦,我是吗?”常宁一楞,扔了空酒瓶笑道,“呵呵,还真是的噢,唉,他娘的,资产阶级就资产阶级,开放了,自然而然的事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