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荣失踪也有几日,骤然在此出现,不免令人想是御林军帮徐翰寻到儿子。这说法又难以成立,若真是御林军寻到徐荣,何以会被押解着上前被皇上定调为“案犯”?徐翰手中那份读不下去的祭天告文莫名其妙变成“斯通番邦的罪证”,说起来也令在场的所有人摸不着头脑。少说不做,定然不错。这是为官之道,也是今日众臣抽身事外安身立命的座右铭。老皇帝指了指礼部尚书钱回,钱回上前将跪在地的徐翰手中的“祭天告文”拿在手,当众宣读了。这一读令下面的文武百官听了后背冷汗直冒,怪不得徐翰读不下去,明晃晃的文字全都是与突厥人商议如何以阴谋陷害李仲纯一党的详细谋划,联想到几年前李仲纯一党的悲惨下场,竟与这当众所言的细节分毫不差,连李仲纯的“畏罪自尽”,听起来都好似是被人杀人灭口来个死无对证。众人不禁想,李仲纯一党最终结局悲惨,那是否也意味着今日也将有人惨淡收场?钱回当众宣读完,全场鸦雀无声。皇帝没表态,徐翰也还在地上跪着。这时突然从人堆里钻出个满脸胡渣的老头,慷慨陈词道:“世上竟有如此狼心狗肺之人,陷害我大顺朝忠臣义士,令忠臣蒙冤,国祚蒙羞。老臣请陛下将此勾结外邦狼子野心之人立时拿下,千刀万剐以告慰忠臣在天之灵。”慷慨激昂之语听起来是有些做作,但这也是表现“忠君爱国”之心一种方式,刘愈一向不喜这些做门面工夫的刻板老臣,听完不由一阵汗颜。身旁的徐轩筑低声介绍给刘愈:“吏部尚书阮万齐。”刘愈心想,吏部负责地方官员的升迁任免考核政绩,平日里卖官鬻爵请托的事做的不少,这些人圆滑无比,能真有个一心为朝廷的?说的再大天也是场面话,同时也在阐明立场与此案无关。你说无关就无关了?老皇帝脸色宽慰笑道:“阮尚书真是一片赤忱之心。”一抬手,“赐座!”在场众人一愣,赐座?祭天大典,连皇上还在那站着,臣子有坐着的道理?只见一个年纪轻轻的官抱着个蒲团上前,“啪!”一声将蒲团扔在阮万齐面前,道:“阮尚书,请坐!”那一脸奸笑的模样令人生厌,不过却有人认得,正是近来在长安城闹的挺欢的京府少尹隋乂。阮万齐对这初出茅庐的蝇头小吏不屑一顾,抬起高傲的头道:“皇上不坐,臣子也不得坐。你,连这点规矩都不懂?”“阮卿家,这是朕的主意,何必为难一后生。”老皇帝一叹,“也罢,既然众卿都还站着,那朕今日也破例一次,众卿请坐!”这下所有人都犯了难,阮万齐那边好歹有个蒲团,现下皇帝却让坐,看看地面,不过是砖石地,四棱角的石头块没有却有满地泥沙,一身光亮的朝服坐地上还不坐一屁股尘土?再看皇帝那边已经坐在了内侍送上的蒲团上,逼得众臣不得不遵命,一时间纷纷落坐于地,还别说坐在地上也轻松了不少。皇帝对内侍凌公公耳边吩咐了两句,凌公公捏着兰花指走上前,扯着公鸭嗓子喊道:“赐宴!”如果不是时地对不上,众臣还真以为是皇宫的御宴,只见鱼贯而出的内廷内侍手上捧着木托,木托上摆满了酒壶和酒杯,一人分得一壶酒和一个杯子,另有侍卫将一碗一碗的鸡鸭鱼肉端上来,也是一人分得一碗。一人一壶酒,一个酒杯,一碗肉,除了四周立着的侍卫和绑在柱子上的苏必没份,连那些新科的进士和在地上跪着的徐翰和徐荣也不落空。皇帝亲自为自己斟了一杯酒,举起在身前,声音和缓道:“朕当国廿载,如今垂垂老矣身将入土,日后也不知是否还有机会与众卿把酒言欢一叙君臣之谊,今日难得良机,先与众卿共饮一杯。”众藩王皇子以及文武大臣新科进士提起酒杯,与老皇帝对饮一杯。酒杯放下,皇帝转而看着徐翰道:“徐相,你入朝也有些年头了,治理天下你比朕有本事,灾时调钱粮日里管束下属你做的很好,乃是朕之股肱……有人在背地里陷害朕的忠臣义士,徐相,这封与外邦勾结的密信你可知是何人所写?”徐翰战战兢兢道:“臣不知。”“哦。”老皇帝似乎并不意外于徐翰的不承认,续道,“可是却有人说,这密函上所透出的口吻,天下间只你徐相一人可有,不知徐相你有何见地?”徐翰叩首道:“回陛下,那是奸佞小人诬陷下臣,下臣绝无斯通外邦陷害忠良大逆不道之心!求陛下明鉴!”老皇帝一笑道:“刀,不至切肤,不知其痛。想当年朕得知李仲纯与外邦私通,是何等痛心,未曾想他竟在事发后畏罪自尽,朕伤心不已夜不能寐,为此废朝数日。如今这切肤之痛刚有平息,才知李仲纯遭人构陷,朕心甚痛。一殿为臣,同为大顺朝社稷所谋,何以要到你死我活不能共存之境地?”徐翰假惺惺道:“请皇上保重龙体。”老皇帝咳嗽了两声,笑道:“有些人,犯了错没抓着他尾巴他不会承认,就好像你,徐相,如果说仅仅是一份誊抄的密函,即便口吻与你相仿,朕也断然不会怀疑于朕之股肱之臣,然而……你看看这个,你还叫朕如何说?”说着,老皇帝将昨日从冯成娴肚兜里查获的布帛扔出来,徐翰跪着往前爬了两步远,将地上的布帛拿起来,大为震惊,这布帛在几年前就已送入突厥人手上,上面的字迹的确是他亲笔所写。“回陛下,这是有心人构陷下臣……要臣做第二个李仲纯……”徐翰说着,便将布帛往嘴里塞,想毁灭证据,却被身后凶神恶煞满脸血迹的李糜一刀柄打趴在地,那布帛也被夺回来,交还到老皇帝手上。这下看热闹的文武大臣总算一清二楚,原来当年陷害左相李仲纯的便是右相徐翰,没想到事发数年事情都已平息,却被皇帝抓着罪证且铁证如山。也有人想,怪不得当年李仲纯案的几个当事人一直斩而未决,原来皇帝早有怀疑,心中也不禁对皇帝的敬畏加深几分。老皇帝感慨道:“从昨夜至今,朕先是得知忠臣遭人诬陷,又有这不肖之子犯上作乱,朕心甚痛,朕心甚痛!”老皇帝突然指着文武大臣,“你们可说说,诬陷朝廷栋梁,还有犯上作乱者,依律该当何罪?”老皇帝的问题令满场的文武大臣鸦雀无声。一个是位极人臣的右相,一个是皇帝的儿子本将封王的三皇子苏必,这罪名岂是那么容易定夺的?一句不慎可能就会招来杀身之祸。老皇帝突然指着藩王中端坐着的敏郡主道:“敏儿啊,你是朕的皇侄女,你的父亲乃是朕的兄长,这次你父亲重病在身,你替父入朝,你就起来说说,你那个不争气的皇兄,还有这诬陷朝廷栋梁的徐相,该以何罪论处?”敏郡主起身,一身宽厚的朝服颇有女子气概,嘴角轻轻一挑,拱手行礼道:“回皇上,皇女认为三皇兄及徐贼,依律当斩!”仅仅几字,颇为铿锵,语气间也不容他人作疑。老皇帝不置可否,摆摆手,敏郡主坐回远处,老皇帝喝道:“都察院都御史杨延迁可在?”“臣……臣在……”杨延迁一副乌纱不保的颓丧模样,几步走上前,一跪伏地。“你身为都察院都御史,行监察百官之责,你可说说,这两人该当何罪?”杨延迁叩首至峨眉见血,道:“臣……知罪。”老皇帝“切!”一声道:“朕是问你他们该当何罪,你知的哪门子罪?”杨延迁痛哭流涕道:“臣当年受徐贼挑唆,陷害朝廷忠良,臣……愿意一力指证徐贼的不臣之心,愿意将功补过……”众文武大臣心说这世上还真有老实人,这杨延迁平日里光棍一条,又不近女色,在朝中着实是个老怪物,也没想到脾气也是如此古怪,皇帝没问罪他自己倒招供的一清二楚。老皇帝见杨延迁哭的死去活来的,没好气道:“别哭哭啼啼的,哭的朕心烦!”一句话令杨延迁收住声音,大气都不敢喘,皇帝又道,“刑部尚书王简何在?”王简心说咱可跟那徐翰以及三皇子竿子打不着,事不关己就是腰板硬朗,王简意气风发走上前,跪地行礼道:“臣王简拜见皇上。”老皇帝瞥了王简一眼,语气淡然问道:“王卿家,你身为刑部尚书,主管一国刑罚典狱,你说说,朕这不肖子,还有徐相,该当何罪?”王简清清嗓子,义正言辞道:“回皇上,臣考据大顺朝律典,认为……此二人不但应斩首示众,还应抄家灭三族男丁,女仆抄没入官坊,以正法纪。”王简说完了,觉得像是立下功劳一般志得意满,没想到皇帝怒道:“混账,你要灭朕这不肖子的三族,是否要将朕给一同灭了,将朕的妃子也要抄没入官坊?”王简大惊失色,没想到自己会一语不慎招来祸端,紧忙叩首谢罪,连称“罪臣失言!”连头都不敢抬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