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愈一句话,白榆的官职便被削夺,令在场的文臣武将无不色变。都察院都御使,监督百官,说重要不太重要,却在这几年颇受看重。当初闵少顷以都察院都御使身份,左右朝政,令这些朝官历历在目。现在刘愈临时把人撤了,却没说换谁,每个人心中不免惶惶不安。“大赦之事,诸位可是还有什么要说?”刘愈环顾当场,问道。在场的官员都知道,此大赦的真正目的,是苏家中人为营救同姓,编造出来的借口。最不值的便是南野县公,他话还没说人便已经晕了,现在其他人都不敢挑头,为苏家被下狱的那批藩王和藩主求情。“你们不说,还是由本王来说罢。”刘愈拿着南野县公递交上来的奏本,其实上面对大赦之事说的很详细,包括要赦免一些皇家中人的事,在奏本上也有提及。“新皇登基以来,有些不臣之臣,总是觉得陛下的皇位来的不正……”刘愈这开场有些突兀,令在场之人吸口凉气。这虽然是大实话,但哪有帝王会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说自己皇位得来不正的?虽然说这话的是刘愈不是皇帝,但刘愈是皇帝的喉舌,他的一言一行代表君王。“你们也毋须大惊小怪,这是实话。”刘愈坦然道,“自古以来,都说江山社稷,唯有能者居之,如今陛下临朝,四野也算太平,难道还堵不上悠悠之口?”每当帝王发感慨,下面的臣子很识相,在刘愈一语既罢,百官躬身道:“王爷所言极是。”“这话,你们中有多少人言不由衷,本王也不计较。今天,皇家人要以大赦的方式来救皇姓人。本王也觉得属于情理之中,没什么可避讳的。”刘愈再直言道,“不过,话也说回来,如果一个谋逆案,没有任何人落罪,那怎么也是说不过去的。新老蜀王服毒自尽。本王也甚为感怀,曾经枭雄,就落得这么个下场,能不能人唏嘘?”“今天,本王在这里也就明言了,人本王肯定会放。但也请诸位臣工见证一番,若他们出来以后,再做任何有损大顺朝威仪的事,那本王可就下手无情了,不是每次都会有堂而皇之的理由,来行大赦。”百官再行礼,那意思就是同意了刘愈的说法。“那大赦的事。就暂且定下,着礼部和三司之人,慎重其事,给本王一个切实可行的方案。”百官都没想到,原本困难重重的“大赦”,居然会被刘愈当场同意,而刘愈还直言会放过那些藩王和藩主,他们都弄不清楚刘愈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刘愈的好说话。似乎也给朝臣一种很明朗的态度。朝臣不免会想,刘愈以这种态度对待苏家中人,是为向天下显示新皇一种柔和的态度,为武功之后的文治打下治国的基础。大赦之事议完,刘愈没有马上说出新任都察院都御史的任命,而是让韩升先奏报一些涉及到治国的事,如税赋和商贸司在地方上的运作。在韩升奏报的同时。刘愈也在观察其他文武大臣的反应,很显然,一些人在蠢蠢欲动,他们似乎已经决定把某样不好说的事。趁着刘愈“和善”之时一并说出来。等韩升奏报完,刘愈也做了基本的回复,一名老臣,从怀里拿出一个奏本,几步走上前来,跪倒在地。刘愈认得此人,乃是太学监事夏垣成。若说此人,没有显赫的官职,在朝中却有极高的威望,也曾是右相的不二人选。不过因为他致力于教学,又有些固执,因而老皇帝当初在选择过渡丞相的时候选择了当时在太学挂职祭酒的袁博朗,而没有选择资历更高的夏垣成。他跟袁博朗最大的不同,就是他没有去礼部供职,也没有当过礼部尚书,在人脉上不及袁博朗广博。但不管怎么说,夏垣成都是苏家拥戴者,重礼法,自然也就看不起佞臣。很显然,刘愈在他眼里不会是什么正人君子,而是一个篡位者。不过刘愈篡位的方式,他也不得不承认,合乎大礼,先有禅位,且在苏家中人相承,总比刘愈自己当了皇帝好。“老臣,有事要奏请陛下。”夏垣成跪在地上,朗声喝了一句。夏垣成已经快七十岁,在朝野中,学生不在少数,就算是不是他学生的,也都对他曾过府看望,这也算是朝中的基本礼数。而本身他并不在六部九卿这样的实权部门当中,因而大臣跟他结交,不需要太大的避讳。“快扶夏老先生起身。”便是琪儿,也不得不尊称夏垣成为“老先生”,因而夏垣成也曾给内廷的皇子公主们教习过,虽然只是讲座模式,但一日为师,终身为师,这道理琪儿也是懂的。就算是她觉得这老头很碍眼,但由刘愈授意,她只是照说照做。“谢陛下。”柴锦上去把夏垣成扶起来,没想到夏垣成却很不领情,见到是柴锦,一把甩开他的手,自己站了起来。夏垣成这一起身,奏本也由女官转递上来,刘愈没有打开,直接转手给了琪儿,琪儿似模似样打开来看了下,上面语言晦涩,生僻字甚多,令她不由皱眉头。这可比平日里的奏本复杂的多,平日的奏本虽然也是一套一套她看不懂的文字,但总算是在说事,但今天这次,写奏本的是老学究夏垣成,她能看懂也就怪了。琪儿抬头看了刘愈一眼,若不是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她非做个鬼脸不可。不过她还是皱皱鼻子,心里想着,怪不得相公不看直接给我呢。刘愈没注意到琪儿的神色变化,看着下面的夏垣成问道:“夏老先生,有何奏请,不妨当面直言。”刘愈不看夏垣成的奏本,不代表他不知夏垣成请奏的是什么。其实昨日韩升便跟他通了气,说是一批老臣会请奏,把曾经的帝王苏彦,留在长安城。在这些老臣心里,苏彦是正统的皇帝。就算是他被迫禅位,但依旧有龙气在身,龙困浅水,只有留在长安城日后才有东山再起的机会。夏垣成趾高气扬道:“老臣所请,全然列于奏本之上,请陛下恩准,以示皇恩浩荡!”夏垣成这么说。等于是不给刘愈面子。满朝上下,除了定国侯刘兆,也只有夏垣成会这么不识相。见到他,刘愈不知怎么就想起了袁博朗,因为在待人接物的态度上,这两个老家伙一脉相承。这就是文人的风骨。琪儿听到夏垣成说奏本,便捏着奏本的一边,试着再传回给刘愈。刘愈却没接,直接叹道:“夏老先生是要奏请,将……南王留在长安城是吧?”夏垣成瞥了刘愈一眼,道:“回陛下,是。除此之外。老臣另有所请,请陛下登封泰山。”刘愈心中有些恼火,这老家伙不但要把南王留在长安城,还要鼓动天子去东巡,来个封禅泰山。说的好像是天子巡游四海一样,其实是把皇帝支开,令苏彦借机会重揽大权。刘愈心说,这么明显的目的。你当我看不出来?刘愈低声对琪儿说了一句,然后琪儿朗声道:“朕……不准!”一句话,令在场的文武百官心生一种奇怪的感觉。要说这答案,他们早就是料到的,刘愈是不是要留苏彦在长安城倒是其次,就算是刘愈要留苏彦,也肯定会将他软禁。还不如让他到外地去,海阔凭鱼跃,当一个曾经的淮王,说不定将来这个南王就重新夺回帝位。恢复顺朝帝位的正统。不过这些臣子也知道,什么正统不正统的其实全凭一家之言,要说正统,被定为“逆王”的淮王,才是曾经的太子,正朔的皇帝。琪儿当众否决大臣的提议,这还是第一次,以前就算是被否决,这黑脸也是由刘愈来做的。被当众否决,夏垣成脸色很不好看,甚至有些激动,对琪儿质问道:“陛下……为何不允?”这一嚷嚷,就好像要跟皇帝来个死谏,日后留名千古一般。琪儿被问的有些紧张,不知该怎么回答,只好求助地看着刘愈。刘愈神色间带着一股阴冷的气息,看着夏垣成,问道:“夏老先生,有个问题想问问你,您老,今年高寿?”“六十有九……不劳临王殿下挂心。”“哦,几个儿子?”一提到儿子,夏垣成脸色登时就变了。“老臣有二子,皆以……早殁。”“是啊,您老的两位公子,当初犯了些不敢犯的事,因而就因此丧了命。这说起来,都有几十年了,您老岁数也算不小了,重孙子都有十几个了吧?门生更是遍布天下,您的面子,便是我,也要给的。面子归面子,但有些事,若是您老非要去细究,那就算是身为晚辈的我,也未必会给您在朝堂上特别的宽容。”刘愈话语中带着几分尊敬,却也带着几分威胁的语气。这点满朝的大臣都能听的出来。夏垣成的两个儿子,可说是少年得志,当时算是老皇帝苏云阳的拥趸,但当时顺朝皇帝为了顺利将皇位传给淮王,打压老皇帝苏云阳,给苏云阳定了个莫须有的罪,将他流放出去,并加以软禁。而当时夏垣成的两个儿子也被下狱,死在狱中。白发人送黑发人,二十多年前的夏垣成经历了人生最惨痛的事。不过他还有所庆幸,当时朝廷并未责难于他一家,只是将他搁置,连他的几个年幼的孙子也安然。日后苏云阳登基之后,朝廷对夏垣成的待遇极为优渥,令他一步步可成为大顺朝最高学府的掌舵人,成为天下之师。而夏垣成虽然极为拥立正统,却对淮王恨之入骨,认为苏云阳的登基是顺天应命。人有偏狭,自然连他所主张的“公理”也会有所偏狭。世上的道理不过如此。因为夏垣成跟苏云阳之间的关系,会令他极为拥戴苏云阳的决定,而苏彦也的确用他的实际行动证明,他值得被拥戴,他当政不过一年多时间,却平定四海,做到了顺朝建国二百年,统一天下六十年后都未完成的壮举,令四海来朝。只是他忘了。这一切若非刘愈,光凭身居高位的苏彦是做不来的。顺朝的对外战争,可说是刘愈一仗一仗打下来的。夏垣成被刘愈冷嘲热讽一番,脸色中隐隐带着怒气,若非他还有些克制,早就冲上去撕咬刘愈。刘愈摆摆手,后面过来一位女官。手上拿着一个奏本,呈交给刘愈。“照夏老先生所言,南王留在长安城,对大顺朝基业稳定有所助益。你们可是如此认为?”刘愈朗声问道。满朝大臣,都听出来刘愈的意思,知道他不会赞同把苏彦留在长安城。因而一时间少有议论。都没人敢置言。“那就听听,南王自己是怎么说的。”刘愈把奏本转回给女官,示意她上前宣读。等女官走上前,下面的大臣才意识到,苏彦早有奏本。“奏陛下。臣禅位以来……”第一句话,就让人知道写奏本人的身份,也大概知道了苏彦的立场。曾经的皇帝对现如今的皇帝称陛下。那也算是极为恭敬了。之后的言语,更证明了苏彦的确无意留在长安城,甚至是关中。“……臣夜思不能寐,四海升平无我之寸功,万邦来朝无有我之所见。孤王请陛下恩准,就藩归土,颐养天年。日后焚香祈福,愿陛下康健。百姓富足。再顿首……”则不是一份普通的奏本,算是苏彦回忆录的一份目录,也可说是他心境的真实写照。苏彦的才学不高,写这些话,正也说明他是不假外人之手,一字一句发自肺腑。在奏本里的苏彦,是一个没有什么脾气的藩王。只希望早点离开长安城,去享受他的美妙人生。可这就好像是帝王并无帝王志,也令天下拥戴他的士子寒心。听完奏本,夏垣成已经老泪纵横。瘫坐在那里大哭不已。就算是其他朝臣,或多或少对逊位的苏彦都有所怜悯,此时也不由感慨。刘愈虽然早就看过苏彦的奏本,此时再听来,也不免有些感怀。他跟苏彦之间,曾也算是风雨同舟,现在苏彦回朝,的确不该再阻止他去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刘愈叹道:“本王与南王师徒一场,此番去朗县平贼,不巧却救得他出来,本想带他一同回长安城,未料南王却滞留外城,不肯踏足长安一步。作为师傅,我也相让他留在长安,一起共聚天伦,日后有所帮衬,不过他执意就藩,难道我这个做师傅的,要反对于他?”刘愈再这么说,已经没人觉得刘愈是在惺惺作态。其实苏彦这两年经历了什么,很多人都知道。在苏彦登基时,没人会看好这个市井混混一样的皇帝,在群臣眼中,当时在朝中有很多更好的选择,但老皇帝最后传位的却是苏彦,这令当时满朝上下,都自然想到国之危矣。当时的淮王更是磨刀霍霍,直接发动叛乱,谁曾想,半年不到之后,顺朝便再度安定,淮王也落得身死的下场。当苏彦再主动发起对突厥一战,朝廷上下仍旧很多人不解,当时朝廷刚经历一场战祸,民不聊生,无力应战,更无力展开一场北伐。而结果却是,半年后突厥平定,到如今成为大顺朝的藩属。苏彦用了很短的时间,征服了那些质疑他能力大臣的心,满朝上下,甚至是天下百姓,都期望顺朝从此在他治理下走上安定,恰在当时,他却被迫禅位。在天下人眼中,苏彦是激流勇退,即便顺朝在数年后灭国,顺朝历史上也会留下他光辉的一笔,他不是一个守成的帝王,而是一个开疆拓土的帝王。刘愈转过头,对琪儿请示道:“请陛下,领南王一片赤诚之心。分藩就土,令其早日就藩,安其心,安天下心。”琪儿瞪大眼看着刘愈,这次她连刘愈的话也听不懂了。不过她还是很懂事,知道该怎么做。“朕……准卿所奏。”剩下的事,已经没有什么疑问。刘愈也没有把事情留待朝议之后,直接让韩升为苏彦规划了新的南王藩地,这次不是在岭南,而是在渤海山东等地,地域有上千里,可算是国中之国。不过因为朝廷在苏彦一朝,将藩王和藩主归拢在长安城后,便作出了藩地不再养兵的旨令,其实苏彦只是成为一个大地主,这些地方的税赋,虽然会上缴朝廷,不过会跟苏彦五五分账。这些田赋,足够苏彦几辈子衣食无忧。因为苏彦的事,之后的朝议有些沉闷。半年时间,积压下来的事情不在少数,不过一次朝议,也不能全数拿来说。到午饭过后,只用了一个时辰便散了朝。而刘愈则跟琪儿一起回到雅前殿。到雅前殿后,刘愈直接召廖明升进宫,对他安排了新的差事。都察院都御史,名义上是监督百官的职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