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末年,东越有个尚书某公,六十岁了,告老还乡,在家里过着悠闲的日子。他在鉴湖的旁边修建了一处宅第,宅第之中,修建有布置精巧的园子,亭台池沼,自然雅致,真可比算得上是一处盛景。某公有个女儿,向来十分淑静。因为是中秋之夜生的,便取名为姮儿。姮儿生得姿容秀丽,心地聪慧,某公十分钟爱,从小就叫她读书,她对文墨书章,颇为精通。只是某公给她选择夫婿十分苛刻,因此已是及笄之年的她,还没有许配人家。同里有个奚生,本来也是大家的子弟,心地也颇为聪慧,刚成童的时候,就进入了县学读书。只是他从小失去了父母,家里又十分的贫困,寄居在舅母家中,他的舅舅也已经死了,他的舅母是个寡妇,家里也十分的贫寒。奚生平日只能给别人抄抄文章,写一些字画拿去卖了,以此糊口。某公家的园子中,花木繁盛,每到春暖花开的时候,某公必定在园子中摆下酒宴,召请客人来饮酒赋诗,作为玩乐,当地的知名之士,少长咸集,无论老少贫富,某公都下帖邀请。曾已白牡丹为题材,让众人各自作诗,只有奚生的四首诗作得最好,其中要算每一首之中对偶的句子作得最为精妙,分别为“最好文章惟本色,是真富贵不繁华。”“美人原不须修饰,名士由来要率真。”“宜主浓妆脂不涴,太真新浴玉偏温。”“风暖腻融瑶岛雪,月明浓簇玉田烟。”某公对他的才华也很是赞赏,对在座的客人说:“诸公所作的,都是佳作。但像奚生这般风流蕴藉,诗中别有寄托的,倒要推他为一时之冠了。”在座的客人,也都嗯嗯地应和着答应,觉得奚生的诗作,确实非同一般。宴席终了,某公也把众人所作的诗,随便拿了一些去给姮儿品赏。姮儿看过一遍之后,也单独抽出奚生的诗,称赞他作得好。笑着对某公道:“这人的确是个金华殿里的人,这般有才华的人,哪会永远地贫寒下去的!”某公也微笑着点点头,表示同意她的意见。从此之后,某公怜惜奚生贫寒,不时地帮助他,内心之中,有想招他做女婿的意思。因为什么事情都由夫人来决定,没有敢立即说出来而已,害怕夫人不同意,心想让奚生取得功名之后,那时候再商议婚姻的事,想夫人就没有什么意见了。姮儿心里明白了某公的意思,也认为某公的想法不错,因此,在某公每次想资助奚生的时候,姮儿都怂恿赞成。某公有个小儿,刚十三岁,正读书准备参加考试,为感到没有好的老师来教导,而感到发愁,想请奚生来教授指导吗,又嫌弃奚生太年轻了。某公和姮儿商量,姮儿笑着道:“以前项橐七岁的时候,就成为了圣人孔子的老师,奚生要比项橐大多了!况且我弟也比不了圣人,怎么不行呢?”某公笑着道:“那好吧!有你的支持,便打消了我心中的犹豫。”于是,就请奚生去教导他的小儿子读书。起初,姮儿只知道奚生的才华,没有见到他的容貌。家塾就设在园子外西边的房屋中。姮儿的闺房靠在园子东边角的楼上。奚生授完课之后,常带着小公子到园子中闲游,眺望园里的景致。姮儿从楼上的的窗户中往下偷看,见奚生仪容俊美,身躯伟岸,举止文雅,气度不凡,心里更加喜欢。奚生也早听说了姮儿才貌双全,又听到说她品读自己的诗作,十分欣赏,和怂恿某公资助自己的事,心里也暗自欢喜,高兴自己能有一个知己之人,心想自己不能辜负别人的心意。可是转念一想到自己乃一介寒士,怎么能妄想别人垂爱自己呢?不觉发出感叹:“这一生娶不到姮儿,我宁可独居一生!有志者事竟成,难道历史上那些有所成就的人都不是人吗?”同县里也有个大官冢宰,和某公同年登第,考取了功名,权势赫赫,显耀朝野。某公看不起冢宰的为人,很少和他交往。那冢宰的儿子某甲因为受到朝廷的恩荫,得到一个千户指挥使的官职,闲居在家中,借着父亲的威势,鱼肉乡里,人们都对他恨之入骨,只是不敢表露出来而已。某甲因为死去了妻子,便请媒人来向某公提亲,想娶姮儿为继室。某公心里极不愿意,就去和夫人商议,夫人羡慕人家家里富贵,毫不犹豫地就答应了。某公还和她争辩:“他家一时虽然是富贵之家,可看他所做的事,恐怕最终免不了要遭致大祸!”夫人听了某公的话,恼怒起来:“他家又没有和你有什么冤仇,怎么出口就诅咒人家!况且姮儿已经长大了,像这样门当户对的人家不嫁,错过了,那该嫁谁去?”某公随口答道:“奚生年少多才,必定不会长久地贫寒下去。我想把女儿嫁给他,你看怎么样?”夫人了更加是唾口大骂,说:“你疯了吗?将爱女嫁给一个乞丐,难道不怕那些显贵的人笑话吗?我已决定了,你也不用再说了,就这么答应了!”于是,就将姮儿许配给了某甲。因为,某公有想找奚生为女婿的说法,夫人担心留着奚生在家里,害怕别人说闲话,影响姮儿的名声,也把奚生辞退了。某公也没有办法,只有垂头浩叹罢了。奚生既然被辞退了,仍然还是住到舅母家中。知道姮儿已许配给了某甲,顿时就失去了希望,想自己一生是娶不到姮儿了,整天喃喃自语,像是丢了魂魄一样,茶饭不思,也睡不好觉。他的舅妈没有儿子,盼着他养老,见奚生的病情状况,心里十分担忧心急,不断地问奚生是怎么回事。奚生自己觉得自己的病情一天比一天加剧,害怕自己好不了,才把自己的生病的原因告诉舅母,并且说这一生不能见上姮儿一面,死也不瞑目。舅母安慰着他,说:“我儿不要妄想了,她已许配给了人家,并且是一个富贵之家,哪里还会想到你这寒酸之人呢?凭着我儿的才学,还怕没有出头的时候吗?他日要是得志了,还担心没有美妇人吗?”奚生摇着头,有气无力地说:“不是像舅母说的那样。姮儿是我的知己,不是一般的世俗女子能比的。她要是知道我病了,必定会可怜我,只是没有向她通报消息罢了。”姮儿的乳母王媪,和奚生的舅母比邻而居,为人向来十分随和。听说奚生病了,也时时过来探望。舅母迫不得已,就把奚生所说的话告诉王媪。王媪叹息道:“用你家的郎君配我家的小娘子,确实是件大好事!偏偏夫人昏愦了,贪图富贵,把小姐许配给了那家的公子,简直就是把凤凰嫁给了鸡,实在是可惜!”接着又说道:“你不知道,我家小姐也不是一个寻常的人,这段姻缘,她心里十分不乐意。等我见了她的时候,试着把小郎的话告诉她。或许能得到她的垂怜,也未可知,只是不敢保证而已。可好好安慰小郎,叫他不要过于难过,叫他等着,老身会尽快回去做,一有消息马上来告诉你们。”舅母向她道谢,并恳切地托付她,要她尽快尽心地探问。姮儿知道奚生是因为牵涉到自己的事,才被辞退的,很不忍心,又知道母亲已把自己许配给了某甲,作为继室,她向来都知道某甲是个纨绔恶少,心想自己一生的幸福都完了,心里也郁郁不乐起来。某甲早已对姮儿的美貌,垂涎三尺了,如今已聘娶到了她,更加欢喜,就以家住没有人管理家务为借口,要求尽快迎娶过门。夫人也欢喜地答应了,某甲送来彩礼,十分丰厚。夫人整天督促姮儿检点妆奁,看需要什么嫁妆,好立刻去备办。姮儿本来是家里惹大家的喜爱的人,她的一言一笑,都能博得大家的欢喜。近来,却懒惰起来,毫无神情,懒得去搭理他人,一天比一天地变得更加无精打采。夫人感到很是诧异,就对她说:“男婚女嫁,是人生中的大事。我一直在为你选择夫婿,也不容易,现今幸好许配给的贵官之家的公子。他家在本县之中,算得上是第一等的人家了,他父亲也是炙手可热的大人物,是朝廷倚重的大员,你的夫婿也不是等着朝廷选用吗?不像你那父亲,老是不长进,只知道贪图安逸,那么快便告老还乡了!想想他家的家业,岂止百万,你嫁过去了,一切都由你来管理,一呼百应,谁敢不听。像这样的大富贵,为何还郁郁不乐呢?和我说说看!”姮儿似乎没有兴趣听她的话,也没有回答她。夫人再三追问,姮儿仍然是皱着眉头,一言不发,她知道她的想法和母亲的想法偏差得太远了,很难让母亲理解,还不如不说的好。夫人拿她没有办法,只能安慰她几句就走开了。一天早上,姮儿起得比平日要晚,还没有梳洗打扮,婢女早已准备好了的早点,她也没心思吃,头发蓬乱,一脸忧戚地对着镜子,脉脉地坐着,还想心里在想什么似的。王媪刚好在此时到来,一进门,见姮儿的样子,就惊讶地说:“几天没见到小姐,为何变得如此清瘦了!”姮儿叹息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只是觉得活在世上,好像没有什么意思了。古人说‘忧能伤人’,大概不久,我就要离开人世了,怎么办!”王媪从旁劝慰,就笑着对她说:“贺喜小姐大喜之日快到了,那公子是我县第一等的人家,等小姐嫁过去了,荣华富贵,享用不尽,不知道老身登门,还能不能见到你呢!”姮儿还没等王媪说完,就已经侧过身子,对着墙壁,对她说的话,感到很讨厌。王媪知道自己说错话,那不是值得姮儿欢喜的事,默默地坐了一会儿,又才问道:“近来可到园子中去游玩吗?园中开了那些花?最近写过诗词吗?有画得什么画?没事的时候弹琴吗?”王媪想说点别的事,缓和一下当时的气氛。姮儿只是摇头,但还是没有回答她的话,不过脸色已显得宽和一点了,不再像原先那样,一脸气恼。王媪见目的达到了,就又接着说:“昨天有一个秀才,携带着一把古琴,玉轸金徽,据他自己说是元朝时候,什么管夫人的旧物,那琴身上面有善于画马的赵孟頫亲手刻的几个字。他央求老身帮他带来你们这样的大户人家销售,因为他要价太高,我又担心损坏了难以赔偿,因此,就没有带来。”王媪不再谈论姮儿婚嫁的事,这样姮儿暂时忘记了心中的不快,也笑着对王媪道:“阿姆无论如何,早晚得拿来给我看看,可以吗?”王媪道:“可以。”王媪见此时,姮儿已暂时放开忧愁,发出了笑声,知道该和她说起奚生的事了。就慢慢地靠过去,来到姮儿的身边,低声笑着说:“还有一件可笑的事,请恕我的罪,我才敢说,你愿意听吗?”姮儿笑着道:“什么可笑的事?阿姆试着说一下,或许可以破除烦闷,我绝不责怪你。”王媪显得很不在乎地说:“可笑那奚生,的确是个书痴!不时地说小姐是他的知己,不能辜负了小姐,说什么这一生除了小姐,发誓不娶别的女子。前面从你家回去之后,他整天就想丢了魂儿似的,寝室具废,看来是难以医治了。他还说死不足惜,只是不能够见到小姐一面,实在是死不瞑目。其他的人都说他真是痴心妄想,他则哭泣着说小姐不是一般的女子,要是你知道他病了,必定会怜惜他,只是没有人把这个消息告诉小姐,小姐不知道而已。”接着,又道:“老身怜惜他一片痴情,就骗他说,我给你转达一下。天下竟然有这种痴情的人,不叫人感到好笑吗?”姮儿听了王媪的话,并没有笑,也不像前面那样气恼,听着听着,已是泪流满面,接着便是吞声哽咽。等到她听到奚生夸赞她不是一般的女子的时候,伤心之中,心里又高兴奚生真不愧是知道她的人,不觉触动了平日里对奚生的一片热心,又差点放声大哭起来。王媪见姮儿的这一情状,知道奚生说的没错,知道自己的目的又达到了一步了。过了一会儿,姮儿从衣袖中取出手巾擦拭眼泪,慢慢停止了哭泣。老媪又才说道:“奚生如此多情,也难怪娘子垂爱他了。老身明天晚上,就送那古琴过来,暂时委屈奚生妆扮成仆人,弄脏了脸,该换衣服,背着琴到来,让他见小姐一面,你看可以吗?”姮儿不说话,也不好意思说,沉默就是最好的回答。王媪明白她的意思,稍微坐了一下,就辞别要回去了。此时,姮儿还是放心不下,也是被心中的情感所激,便忍不住叮嘱道:“阿姆不要忘了,明天傍晚,务必把琴送来,千万不要食言,劳烦我盼望。”她没有直接说要王媪带奚生去,但话里的意思已十分明白了,也是十分乖巧的话。王媪郑重地点了几下头,道:“好,一定。”王媪回去之后,把所有的事情告诉奚生。奚生听了王媪的话,忽然精神起来,高兴地说:“我说的话怎么样?小姐叫我去,就是死我也毫不推辞,何况只是扮扮奴仆呢!”第二天,王媪叫奚生用土把脸涂抹一番,让他穿上短衣,把琴交给他,叫他背着,跟着她到某公家去,扮得很像一个奴仆。从园子走进去。老媪先去见姮儿。姮儿问道:“古琴带来了吗?”王媪点点头,就叫奚生进去。奚生把琴放在桌上,见姮儿淡妆靓服坐在那里,满面病容,然而依然光彩照人。奚生躬身下拜,姮儿制止道:“不必多礼。”就叫他坐下。姮儿怜惜奚生为了她不惜破衣垢面,两只眼里,又不禁滚出了泪水,还好平时在家中,都是落落大方,知道控制自己的情感,一会就收住了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