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化有个靳生,因为贫穷,就到地方大员中的府中去做幕僚,曾经跟随主人进京,经过腰跕的时候,因为有事逗留在那里,又下起大雨,不能立即上路了,风雨愁人,夜灯孤寂,靳生虽然宾主相对,但总是感到有些寂寥不快。主人便开玩笑说:“这里蝶裙花粉之地,要是不嫌粗鄙,应当招一两个艳丽的女子到来,与先生一起消遣,破除心中的烦闷!只恨北地胭脂远比上南朝金粉,先生有这个心情吗?”靳生笑着说:“酌一杯葡萄美酒,听《杨柳枝》小曲,本是旅途之人的事。客舍凄凉,能有如此闲情消遣,实是惬意之事。”主人略略歪歪嘴,接着就听到佩环丁当作响,头戴钗环,面涂脂粉的女子,翩翩有致地来到了跟前。有名叫大乔妹的,名叫小玉姐的,名叫随意绿、可怜香的,其中有一个女子,翘楚玉立,真如鹤站在鸡群之中,是樊家的女儿,名叫惜惜。这惜惜十岁了,能够吹奏玉笛,能够歌唱《小促刺》,是当地妓女中的佼佼者。一会儿,摆上了酒菜,点上了灿烂的蜡烛,靳生和主人觥筹交错,女子们唱歌跳舞,无比欢乐,那些女子媚惑男子,只担心手段不周到,但是都争着去向主人献媚,亲昵地劝主人喝酒,因为喜爱主人官囊中的钱财,只要能博得主人一欢喜,一大方起来,把赏给她们很多钱,就能好好地捞取一回了。然而,那惜惜独自一个人只关注着靳生,坐在靳生身边,时时在靳生耳边低低和他说话,靳生碍于主人在面前,只能随便应酬一下。惜惜又偷偷拉靳生的衣袖,用纤纤细手在靳生的手腕中写了一个“宿”字。靳生立即神魂颠倒起来,几乎不能自我把持了。主人是个风流潇洒的人,杂在众人中开着玩笑。靳生端起一大杯酒,就往嘴里灌,酒水淋漓沾满了衣衫袖口,然后大声说:“小子我又露出狂态来了!‘我醉欲眠卿且去!’”惜惜应声指着庭前的大柳树说:“树犹如此,人何以堪?”惜惜借柳树暗喻人还不当离去。主人也欣赏惜惜思维灵敏,也喝了一大杯。靳生嘴里吟诵出一首词来:“饥驱午后逐牛佣,落拓负春风。折得一枝柳色,绾人别恨匆匆。”惜惜又应声接续道:“文魔秀才,抒词若锦,吐气如虹。一任东皇冷落,尊前且复怜侬。”主人本是靠捐纳钱财得到的官,对词中文义不是很了解,也在一旁胡乱夸赞,想博取靳生的欢喜。惜惜又勉励靳生,说:“郎君珍重,今天是别人府中的游士,明天就可能成为贵人,只不过是转眼间的事。”靳生道:“落魄之人,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成为贵人。”当时,城里天亮报时的鼓声准备响了,村里的雄鸡也接连地鸣叫起来了,主人就笑着把那些女子打发走了。驾车的人也已起来催促,把靳生扶上了马车,靳生一上车就昏然睡去了,等他醒来的时候,已走在路上了,回忆起惜惜,心里颇难割舍,忽然又觉得有一样硬硬的东西垫在腰间,用手一摸索,是一块白玉佩,雕镂成两瓣同心的莲花形,才知道是惜惜昨晚偎依在自己身上的时候,偷偷地系上的,用来表示她对自己的情意。第二年春天,靳生又跟着主人南下回去,路上遇到了同乡之人,准备投到军营大帅的旗下去,靳生做幕僚已做得有些闷了,就辞别主人,和同乡一起前去。后来,竟然得以上将平起平坐,在军中起草文书,才思十分敏捷,几千字的文书,也是倚马可待,一会儿就写好了。大帅十分喜欢,把他看作奇才,事事都倚重他来处理,在军中滞留了两年,果然凭借军功,登上了保荐的奏章中,得授予大令一职,接着,又得擢升为太守,但这些都是候补官,没有哪里有缺,就没有实际的职务。于是,靳生又辞去了,到浙江省衙署中去供职,省里的某中丞也是个风雅之士,爱惜靳生的才学,认为他必定能胜任一个地方的地方官,就叫他到京师去活动,可以被任命为大州郡的太守,靳生就告诉他自己没有钱,中丞掀着胡须笑着说:“杀人须见血,救人须救彻,哪有送佛不送到西天的?”刚好省中管文书的来呈上文书,说要选一个精明能干的人,押解京晌到京城去,统计有上千万两白银,中丞就安排靳生,准备了酒菜和他饯别,并热忱地劝慰他,说:“这趟差役,颇为辛苦,任务也很重,先生该谨慎从事,不要有什么疏忽。”靳生和中丞拜别,驱车上路了。重新又到了腰跕,当时是夏末初秋,炎热还没有退去,然而雄健的仆人,怒号的马匹,行装甚是豪壮。靳生回想起伊人,好像就在眼前,但是不知道以前钟情的人,桃花人面,还有没有机缘重逢?吃过饭之后,穿着一件白袷衣,乌黑色的靴子,摇着羽扇,坐在一张矮凳子,一边乘凉,一边看着仆人陆续地装银子的匣子搬到屋里去,累累堆在屋里,把一间屋子都差不多占满了,只有东边打头的一间屋子,还能睡得下人。那装银子的匣子是一整截大木头,锯为两半,然后凿孔,把银子放到里面去,又合起来捆上铁绳,一匣就装一千两,这是规定的数目。等事情办完之后,靳生叫笑着问店主人说:“这里有个樊家女子叫惜惜的吗?”店主人还没来得及回答,惜惜已走进去了,身着芙蓉纱衫,红裙子,绿镶边,头发披散在后面,头上扎着茉莉,夜来香等花,薄薄地施了一些脂粉,眉目含情,似乎带着喜色,走到靳生跟前,冉冉下拜。靳生吃惊地一看,不是惜惜是谁,旧雨重逢,古云再现,为云为雨的神娥,该当欢喜了!靳生欢乐无比,不禁手舞足蹈起来,说道:“惜娘比当娘更加艳美了。”惜惜也欢喜起来,说:“靳郎真是贵在眼前了。”两人拉着手,进入房中。靳生拿出玉佩来给惜惜看,惜惜笑着就接过来,佩戴在衣襟上。接着,摆上酒菜喝酒叙情,酒喝得差不多的时候,靳生悄悄对惜惜说:“惜娘要是真可怜下官,新秋凉夜,不知道能真个否?”惜惜笑着道:“郎君这般情急!郎君前面有主人在面前,想而不能自我做主,我虽然毛遂自荐,想而有所畏忌。现今郎君已是贵人,我纵然娇小,也自己渡过鹊桥了,在如此可人的良夜,鸾凤寻欢作乐,还能够逃走吗?请吧!”靳生也接着说道:“你错了,这叫做两人相爱,爱也爱不够呢!”于是,站起来把门窗关上,和惜惜解下衣服,一起进入帷帐之中。惜惜的晶莹的肌肤,突然显露出来,整个帷帐中都散发着一种特别的香气,清朗的灯烛照耀着,显得尤美动人,靳生玩赏着她的姿容媚态。正亲昵地依偎着,忽然听到中堂的木匣发出响声,犹如爆竹爆裂之声,让靳生吃了一惊,立即推开惜惜,站起来,抽了床头的剑,惜惜也起来,给他撑着蜡烛,走去察看,果然有一个木匣从堆着的木匣上滚落到了地上,木匣的数目等没有什么差错。于是,又关上门,抱着惜惜登上床,刚揉抚着她白玉一般的身体,还没有来得及解开衣带,又听到了响声,接着又寂静下来,侧着耳朵仔细听,也没有什么声响,于是,就恣意纵情地亲热起来了。两人情意正浓,正准备相互缠绕,尽情为欢,而又有一声巨响响起。靳生便**身子起来,惜惜也跟着起来,仅仅穿着一条绿纱叉裤,和一条粉红色的胸带,鲜灿得犹如带雨的桃花,娇妍欲滴,掀开帷帐,拔开门闩走出去,看木匣都已移开了原来的位置,一个木匣还在地上不停地滚动。靳生见到这诡异的情景,才大声呼喊起来,惜惜便跨到那木匣上,骑在上面,那木匣才被止住,等店里的奴仆和主人纷纷到来的时候,惜惜已把里面的木匣骑遍了,这也是民间相传制止邪门歪道的法子。靳生告诉众人那怪异的声响,又上去查验,木匣没有少,上门的铁索也没有被动,而响声也消逝了。靳生心里知道其中有些怪异,可是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听到街上打更的声音已一连响起三下了,知道已是三更天了,就叫众人回去了,自己也才和惜惜再回屋去继续他们的之欢,也没有什么声响来干扰,两人才随心所欲,心满意足!早晨起来,靳生对惜惜说:“两年多的相思之苦,昨晚才得以消解,唉,都怪那些木匣作怪,竟然让红粉受惊,一夜都不得安宁,我打算再在这里停驻一天,你可以再重游巫峡,共度良宵,再享之乐。”惜惜道:“不行!郎君是初次押解官银,怎么能因为儿女私情,而耽误了功名大事?这里向来有很多懂得道术的人,昨晚的声响,在我的心里还惴惴不安呢。立即请你上路,我们还有见面的日子。”靳生道:“好吧!”就出去呼喊仆人,又找来一杆大秤,把那些木匣称了一遍,轻重都还符合,就装上车马,惜惜送靳生登上车马,就挥手辞别而去了!抵达了京城,就把文牒投到户部大人那里,大人登堂验收,大小官吏都笔直地站立在旁边,三个健壮的差役,拿出锋利的斧头,劈开木匣,其中有一个匣子中,银子没有少,只是里面很多黄纸写画着符箓,贴在里面。大人惊骇地问是从哪里来的?靳生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向大人陈述在腰跕遇到的怪事。大人笑着说道:“那个女子你可不能辜负了她呀!国家国库中的银钱,要是丢失了,恐怕不仅是被削去官职,脑袋都得丢了。道路艰难,真是可怕啊!”靳生交割完毕,向大人作揖,然后就出去了。第二天,觐见天子,颇得天子温语安慰,他山呼万岁,领受了天子的教诲,就离别了京城。再从腰跕经过,重新探访惜惜,则已经被人攫去了,才懊丧地说:“没想到佳人竟然归了别人了!”走到竹田这地方,听说那太守是自己的同乡某公,和自己也有些亲戚,就去拜访。靳生一去,太守就把他留在衙署中,热情地款待,怎么急切也没法离开。偶尔跟着太守翻阅桌案上的状纸讼词,见有一张状子是一个大妇状告小妇的,靳生就讨来看,上面小妇的名字则是惜惜,想也许是同名同姓吧,也无从问讯。第二天,太守升堂审理案件,靳生就在偷偷站在屏风后面偷看,果然是惜惜,然而已容颜憔悴,已不是往昔的样子了。靳生急忙草草写了一张字条,出去交给某公,写道:“惜惜是我的相好,我是惜惜的情郎,望大人留点关子。”太守看了,就问惜惜道:“你认识靳大人吗?”惜惜哗地流下泪来,说:“是我的旧相识。”嘴里就吟诵一首诗道:“柳条攀折损柔枝,风雨摧残异夕时。未识西湖贤刺史,多情还赎旧樊姬。”太守非常欣赏她做的诗,告诉她说:“你既然认得靳大人,还要见他吗?”惜惜哭泣叩头说:“他是我日夜思念的人啊!我被鸨母骗到这里来,卖给了富商做妾,大妇生性嫉妒,不能容纳,被流言蜚语陷害我,乞求大人明鉴。”第二天,太守按照价钱陪给商人为惜惜赎身的钱,用轿子把惜惜抬到靳生的船上,两人一起回浙江去了。惜惜起初是靳生的侍妾,靳生的妻子死了之后,惜惜便被扶正,做了名正言顺的妻子。一时间,官府中的宾客幕僚都认为靳生的德政,大多是得樊夫人帮助。接着,靳生又被升任为浙江的地方大员,惜惜体弱多病,为不能生育感到愁苦,就哭泣着对靳生说:“我终究因为在腰跕市上抱着琵琶,媚惑行人,以色事人,受过太多折磨,致使疾病缠身,愿意给郎君置备媵妾,以便延续子嗣。”后来,惜惜果然把妾的儿子当做自己的儿子,六十七岁了得和靳生一起回归田园,看着儿辈长大成名,自己也被封了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