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韦的父母都是郊区机械厂的职工,整个厂是从外省迁来的,他们在本市无亲无故。他爷爷有一回犯病,来市里住院,小韦常常去陪床,而我爸爸是他爷爷的主治医生,也许因为欣赏这个孝顺孙子吧,在他们交不起医疗费的时候,我爸爸一边想办法给他们减免了一部分,一边垫付了一部分钱。我事后才从妈妈那里知道,小韦为了这事,在办公室里给我爸爸磕了头。可以想见,当时两个人的眼睛肯定是湿湿的。小韦学的专业是机械,在单位里刚被评上助工,但厂子不景气,工资低,工作还很辛苦。他业余时间经常从在电脑城开店的朋友手上接一些网络安装的活计,赚点外快。小韦也许是所有父母心目中理想的儿子,他模样不错,性格倔强,独立性很强,对弟弟老是板着脸,好像做个长兄有多了不起、负有多大责任似的。因为弟弟在平城住校,所以他常常要去开家长会。他们家最大的生活重心就是让弟弟学有所成,考个好大学。他弟弟很懂事,学习成绩也非常好。我妈妈的旧友刚巧有一套闲置的公寓要出租,妈妈和爸爸合计一番,一口气预交了整年的租金,把我从新房里赶了出来。原来那套房子是预备给我二十五岁时结婚用的,眼看着二十八岁了,过夜女友不少,花花公子的名声也传出去了,婚姻却还是没有一点着落。父母气急之下,就把我给撵了出来。真荒唐,空着几套房不住,却要让我花钱租房,难道这样就可以培养我的独立意识了?扯淡吧!他们说服小韦搬出宿舍,与我同住,也许是想让他来影响我吧,他们对小韦简直有点迷信了。他们向小韦隐瞒了实际的租金数字,说了个低得离谱的价位,即便如此,小韦还经常不能按时交租,真不知道他那点工资怎么过活。我先在客厅里上了一会儿网。一个头像在闪烁,居然是“永远不会忘记”。她在网上给我留言:“‘看不透命运的安排’这句话好像不应该是你这种人来说的。”那时没反应,等我下线了再给我留言,好像对我那番话耿耿于怀的样子。我兴致来了,告诉她我刚买了个“指鬼针”,还把图片链接也发给了她。同时告诫她,以我的经验来看,不要在网上把生辰八字随便给人。谁知道会不会有人拿它来搞些乱七八糟的事。她在线,迅速回复:“我还有什么可怕的?命运给我的都是下下签,真希望能尽快投胎转世。”这个人的心态太灰暗了。因为被雨淋湿了,我怕感冒,得赶紧去洗澡了,我便跟她说声拜拜,赶紧下线了。从卧室拿了换洗的内衣,我去浴室里洗澡,正洗着,小韦起来了,要方便,他在门口问:“洗好了吗?”我走了出来。先在客厅里喝了几口水,进了卧室,**居然还有个人。我吓一跳,退了出来,下意识地脱口而出:“谁在里面?”小韦懵懵懂懂地走到我旁边,“嗯?”我还没反应过来,“谁在我**?”卧室的灯亮了,我的女朋友小贞气鼓鼓地翻身而起,掀开毛巾被。小韦避嫌地闪到一边。小贞把台灯关了,在黑暗中,她的声音很尖,生气道:“小韦,你装傻?”小韦低声说:“我忘了。睡了一觉,以为你走了。”小贞哼了一声。我向小韦歉意地点点头,蹑手蹑脚地关上门。今天很反常。不过,有个喜欢的女人送上门来,还是值得庆贺一番的。即使在黑暗中,也能察觉出她的怒气。小贞的名字叫叶贞栀,小名叫贞子。因为《午夜凶铃》里面有一个尽人皆知的女鬼贞子,她就强迫大家改口称她为小贞。三个月前,她的公司破产了,拿到六千元的补偿金,她一下成了个闲人,像只无头苍蝇般慌乱起来。她在一所三流大学毕业,学的是英语。据我观察,凭她的本事,在这行很难混到饭吃,可能在麦当劳当个服务员服务一下外国友人还凑合。她自恃年轻,嚷嚷着要去深圳、广州投奔闺密。也不知道她去那儿能干什么。嘴里喊了有两个月了,却仍然和我纠缠不清。前面说了,我妈妈要给她在艺术学院找份清闲的工作,她谢绝了。她去考了驾照,一度有开出租车的念头,她家里甚至打算筹钱买车。我父母强烈反对,他们家未来的儿媳可不能从事这个职业。他们才不在乎她能不能挣钱,他们只希望能早点抱孙子。我喜欢她,但没把结婚提上日程,况且她又不是得了绝症,就因为没了工作,所以应该先去找个工作。她应该知足,我是她目前手上最能改变她命运的一只潜力股,何况我也喜欢她。她应该牢牢把握住我,没必要有太多的想法,遵循一条大家给她规划好的道路,凭借着我父母的关系,找一个清闲的好工作,然后筹备着结婚当新娘。当然,这些话我可不敢对她明说。她的自尊心太强,好像靠我家里找了工作,从此以后就会被我们随便欺负一样。这阵子,她脑子乱哄哄的,总是找碴和我吵架、怄气。我分析,她一是想趁机换个环境,去深圳啦、广州啦。(多半是受《杜拉拉升职记》的毒害,以为无须名牌学历、惊人美貌和运气,人人都有机会当金领,钓得金龟婿。)另一方面,她又想在感情上(本地)有个着落。这样就两难啦,所以与其说她是在和我吵架,不如说是她在和自己吵架。如果借用电视剧里的台词,就是:“希望你先把自己整理清楚,再考虑我俩的未来。”当然我不会这么对她说。我是顺其自然,顺水推舟,顺手牵羊。罗列这几个成语,可以表明我这人有种可怕的自私的惰性。我对这三个月的她腻味透了。只能祈求这仅是个过渡。说来难以置信,认识她近半年,至今她守身如玉,没让我有实质性的突破。虽然在旁人眼里,我俩恩爱缠绵,像对老夫妻。其实,如果不是我软磨硬泡,她很少在我这里留宿。我做过的努力包括葡萄酒、烛光晚餐和把她骗进医院去看心理医生。这些都没有奏效。我们互相抚摸,说夫妻间的私房话,她了解我的身体**度,我知道她的生理周期,仅此而已。她用薄如蝉翼的小内裤守住了最后一道防线。天知道!我要知道她的火气从何而来,从而可以应付她,顺手牵羊一下。我边摇摇她,边问:“干吗对小韦这么凶?”她翻身,用普通话说(最近两个月她不再和我说平城话了,也许是在潜意识里做好去深圳的准备吧):“十点钟,我来找你,想把你的车钥匙还你。刚好有人把你订的玻璃钢茶几送来了,我就顺便付钱嘛,谁知道小韦要抢着付,他说你现在经济紧张,况且他又欠了你两个月的房钱。”“我的经济不紧张。”我说。我又不是二房东。这个小韦,对钱很**,因为他太穷了。我爸爸曾经说过,如果小韦要买房,我们家里可以借钱给他。我没告诉小韦,以免他自尊心受损。我爸爸的内心,真拿他当干儿子看待的。我差点告诉小贞,我刚才买了个“指鬼针”。不过这事如果让她和小韦知道了,又要因为我乱花钱而唠叨了。她烦恼地说:“他为什么总要向全世界宣布,他欠了你的房租呢?看着这个家伙,我真是感觉乏味透了。”如果这也成了小韦被谴责的理由,就说明小贞最近的生理周期紊乱。我小心翼翼地问:“月经来了?”她没好气地说:“安全期哩。”我神秘地看了她一眼,试探地问:“嗯?”小贞坐起来。我不喜欢她的短发。当她决定把一头瀑布般的长发剪短,我曾苦苦哀求,不要,不要剪!我怀念缠绵时头发带给我的温婉和香味。她说我求她的时候很变态,就像患有内衣癖和袜子癖的男人一样。她说这话的时候,长发已经是过去式了,她心很虚,因为男人头完全不适合她。我心灰意冷地瞅着她。她故意轻描淡写地说以后还可以把头发留长。嘿,再过两年,长头发就不是她的专利了。更年轻的面孔、更纯净的眸子层出不穷。小贞怎么不明白呢?抚摸着她的头发楂,我试图吻她。她的声音格外清晰:“喂,老实说,你对我有性幻想吗?”在黑暗中,我依然能感觉得到她的好奇和揶揄。我厚着脸皮说:“老实说,不借助性幻想,男人简直就无法冲动。”她捧着我的脸,非常认真地说:“不要开玩笑。告诉我嘛。”女人一旦变得莫名其妙了,就说明她们在此时愚蠢了,迟疑了,不设防了。我“上下其手”,含混地说:“从看见你的第一眼,就没断过。”她若有所思,我拼命地吻她。“瞧你,假装害羞的样子,真讨厌。”她仿佛是叹了口气,“说真的,你是真心喜欢我吧?唉,骗我也可以,你可以假装脸红,也可以假装发誓。”我知道她真的是糊涂了。我的意思是说,她心里清楚,但脑子糊涂了。难怪我今天对她的不请自到一惊一乍,她可是从来没有主动留宿过的。我当然喜欢她。我都以婚姻为前提和她交往了,我父母都把她当成未来儿媳了,我都配合她婚前守贞了,如果这些还不能让她吃定心丸,我还能如何证明?自从半年前遇上她,这个工人家庭的小家碧玉,所有的朋友,包括我家人都预感到,我终于找到了真命天女。原因很简单,我们互补。因为小贞和我从幼儿园就开始交往的女友们都不同。我的前女友们,包括高中女友、大学女友和工作后谈的三位女友,她们都有一定的家庭背景,和我们家门当户对。她们都惊人地相似:大方,任性,骄纵,嘴巴甜,会打扮,也会花钱。甚至她们的父母的气质,包括说话的口气都惊人地相似,这其中有局长、厂长,还有一位是教育厅厅长。这些现象综合分析起来,结论就是:我未必总是被这种类型的女孩子所吸引,而是我总是遇见她们。她们一个个都像骄傲的公主,因为我对她们的花招太过熟悉,直接免疫。当别的男生都战战兢兢地想琢磨她们的心思,讨她们欢心,却被她们耍弄得晕头转向的时候,我却可以**,直接冲进她们的城门,我天生就克她们。我从来不把她们当成“公主”。她们在我眼里,只是一堆粉红色的令人费解的小麻烦。这就是我的制胜之道。认识小贞是在朋友的聚会上。那时正值我短暂的“空窗期”。她是我朋友的女朋友的同事,那天只是偶然和我们打了个照面。那天我喝了不少,靠在沙发上醒酒,半醉半醒间,我被她深深吸引。她当时是来给同事送钥匙的,根本没理会那些男人们的挽留,显然,被年轻男人暧昧地追逐,在她眼里,早已是司空见惯。只不过屏幕上刚好放了一首她最喜欢的歌,她就干脆利落地拿起麦克风,走到前面,自娱自唱。她的声音很好听,她的身材很苗条,她的五官很秀气,她看男人的眼神有点机警,她就是一个青春活泼的小家碧玉。在众人的玩笑声中,我尾随着她,一定要送她回家。结果是她把我送回了家。因为我醉了,一进家门就吐了一地。小贞习惯性地帮我妈妈清理地面,她的动作干脆麻利,却差点逗引出我妈妈的眼泪。我妈妈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懂事能干的女孩子,她认定了小贞就是自己未来的儿媳妇。而此时,小贞连我姓什么都还不知道呢。我妈妈大张旗鼓地给我创造与小贞见面的机会,她老是托我给小贞送礼物。小贞不堪其扰,托朋友委婉地转告我妈妈,她从小就干多了家务,所以那天的举动很平常,我妈妈是少见多怪。她的脾气其实很倔,她的家庭很普通,她以前谈过一个家庭背景不错的男朋友,结果这个男的让她很失望,所以她不想和我这样的人交往。瞧瞧,我这才见了几面,人家就把我干脆地回绝了。这反而激起了我父母,尤其是我母亲的斗志。而我,也越来越被这个女孩子所吸引。她父母很淳朴,当然也非常中意我的家庭背景,对我个人也很有好感。你想,她还能往哪里逃?我喜欢她。我喜欢她从来不装模作样,虽然有点小脾气,但通情达理。她自尊心强,每次和她出去约会,她总要和我轮流付账,以此表现自己的尊严。可惜我认识她三个月后,她就身无分文了。她有时候拒绝我的邀请,仅因为她没钱回请。我真让她给弄得啼笑皆非。我给她办了一张银行卡,卡里有一万块钱。刚开始她当然不肯接受,但我实在是受够了她那么穷,却还那么自尊,导致取消约会的举动,好说歹说,最后她终于接受了。人穷志短嘛。她考驾照、学美发,计算着花销,然后小心翼翼地请我去看电影、吃大排档。怎么节省怎么来。在黑暗中,她幽幽地叹道:“跟上你,是羊入虎口了。”我第一次卸下她的最后防线,来不及去品味她悲伤的感叹。当我的手轻抚着她的肌肤时,感觉她在战栗。“你听着。我不肯和你那个,是因为……嗯,你不要误会,我不是第一次。你休想。”我奇怪地看着她,我倒是早有心理准备。我又不是那么不开化。“我当然知道。”她抚摸着我的胸部,赌气似的说:“嗯,我也想和你……嗯,就是那个,但我想,一旦做过爱,我对婚姻就没有什么,嗯,渴望了……好像结婚,就不只是生儿育女啦,鸡毛蒜皮啦,这一类的了……还是保持新鲜感吧。”我停下手,她仿佛在说着过去的一件事,这让我很不安。我先下手为强,先堵她的口,“我听不明白,你急着结婚?”她的自尊心很强,失落地说:“没这么想过。”果然被我掌握了主动权。她看着我,我看清了她的眼神,坚决而悲伤的。我呆了一下,想着怀中柔软而清香的玉体,想起小贞善良老实的父母,想起她刚失去工作时的那份茫然,很内疚地轻吻着她。我也卸下了心防。“如果你真的急着嫁人,就嫁给——”话没说完,我俩就目瞪口呆了,门被擂得天响。小韦跑到客厅里去应门,我听见楼上邻居杨大姐带着哭腔嚷着什么,似乎还有一群人聚集在门口。我穿上衣服,想开门看个究竟。小贞拽住了我的手,我俯身看了她一眼,她微笑了,她的眼睛湿湿的。今夜的她,真动人。杨大姐在几位邻居的簇拥下,语无伦次,哭个不停。小韦一边快速穿鞋,一边对我说:“城东桥出事了。一辆7路车掉进江里了。杨大姐吓坏了,她怀疑女儿在那辆车上。我去看看。”我惊悚地看了一眼挂钟,快一点了,哪来的巴士?“楼下摩托搭客的小刘仔说的,不到十二点出的事。”他说着,冲上阳台,又忽然说,“咦,也许正是你坐的那辆车呢。”他糊涂了。7路车是环行线,从汽车总站分别往两个方向发车,一个走东环,另一个走屏江大道。玲玲的学校在东环,她乘车的路线应该正好和我相反。我们当然不可能坐同一辆车。我跑到阳台,果然见远处的城东桥的中段被探照灯打得如同白昼。水面上有机动船在紧张作业。我的脊背一阵发冷。如果是末班车,两边一起发车,如果不是玲玲那辆,还真可能就是我坐的那辆,不会这么巧合吧?“等等,我也去。”我踉踉跄跄地穿好鞋子,打开门,发现小贞已经穿好衣服,走了出来。她说她也要去。我们三个人走下楼。杨大姐仍然扑在栏杆上哭,小韦扶住她的肩,轻声劝慰,她迷糊地止住哭,像小孩子似的抽搭着,紧紧拽着小韦的胳膊。他俩走在前面,我们一群人走在后面。两位邻居大姐泄气地悄声议论,一位胖大姐说:“我们说了一大通,安慰她,都是浪费表情。还是人家小韦有本事,几句话就把老杨搞定了。”我问她俩:“玲玲的手机打不通?”邻居胖大姐说:“杨大姐说,玲玲的手机坏了,正准备换新的。”我纳闷,“可以打到学校问她同学啊。”邻居矮大姐说:“玲玲同学说,玲玲今晚回家住,说是搭末班车回家。听说现在连学校也被惊动了。老师也去现场认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