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凶多吉少啊。我祈祷这丫头可别出事。她和我妹妹差不多大,每次见了我,都要骚扰一下我,我真拿她当亲妹妹看待的。杨大姐腿软了,抱着小韦,走不动了。我对小贞耳语:“奇怪,我有点嫉妒小韦。”小贞惊跳起来,“什么意思?”我莫名其妙地看着她,为什么这句话,让她反应这么大?我是突然间有了很深的感触,道:“信任呀。别人那么信任他,包括我的父母、我的弟弟妹妹,都很信赖他。看来,我真是白活一把年纪了。”“可是,他过得多辛苦呀。”小贞若有所思地说。越接近现场,杨大姐腿越软,哭得越厉害。我忽然想起来一件事,说:“我可能还有玲玲的另一个联系号码。”我身旁的人顿时都停住脚步。我从手机里调出一个号码,向大家解释道:“其实玲玲还有一部手机,这个号码是对家人保密的。”“她给了你?”小贞意味深长地望着我。我不知该如何回答。玲玲这小丫头很喜欢缠着我,走在楼梯上,她会扑到我的背上,让我背她。她才十七岁,可以肆意骚扰比她大十多岁的帅哥,谁也奈何不了她,又不是我的错。她怕父母管头管尾,所以又偷偷办了个号码,方便与朋友联系。这很正常嘛。大家都望着我。我忽然有点胆怯了,好像不好的消息会通过我的口来向大家报告似的。小贞发话,一下就把众人吓住了,她说:“如果打通了,她说:‘哥哥,我在水里面,好冷好冷。’你怎么办?”一番话说得大伙儿脊背上发冷,好像那个小姑娘真的已经香消玉殒了。这个小贞,真是鬼片看多了。真无聊,她干吗吃一个十七岁小姑娘的醋?我拨打电话,电话通了,无人接听,但至少是通了。我们继续往前走。城东桥的引桥进入我们的视线,那儿围满警车,走在前面的杨大姐腿一软,一屁股坐在地上。男人们从后面赶上来了,杨大姐的丈夫扶起他老婆,他说:“我们留在这儿。你们去看看是什么状况,拜托各位了。”他的声音很冷静,虽然也带着一丝苦涩。在这个时刻能撑得住的,才不愧是男子汉。在我们的视线中,城东桥的两岸,两盏探照灯把现场照得如同白昼。几百名解放军官兵在桥上奔跑。现场已被封锁,我们试图穿过大桥,结果被交警大声训斥,把我们撵回封锁线外。各单位的车子在引桥上一字排开,公安、消防、民政、体委……打捞船上的喇叭声、呼喊声、哭啼声不绝于耳。忽然,我的手机响了,是玲玲的号码。我惊喜地摁下接听键。居然是一个男人的声音:“你找谁?”听筒里的声音很嘈杂。我让他赶紧让玲玲听电话。他的口气很冲,“你找她有什么事?”我坚持让玲玲听电话。男人的口气很欠扁,“你谁啊你?”我清了清嗓子,“我是她爸爸。”人群忽然安静了,都望着我。男人的口气忽然软了,“她不在,她回去了,把手机丢酒吧里了。”我威胁道:“你最好让她听电话,不然她麻烦大了!”他将信将疑,“你真是她爸爸?怎么你的声音听上去——”估计玲玲看势头不对,赶紧接电话了,“爸爸……”老天保佑,她没事,正在high着呢。邻居们都凑了过来,听说玲玲没事,都松了口气。大家一阵狂喜。胖大姐从交警处得到了消息,尖叫着向我们跑来,“7路车,从屏江大道开往东环的!”这不是玲玲的线路,而是我的乘车路线。但这已经不重要了。我们跑到杨大姐那里,我把电话递给杨大姐,杨大姐语无伦次地和女儿说着话,也顾不上追究她以回家的借口在酒吧里鬼混的行径了。玲玲爸爸马上问清地址,去接她回家。小丫头估计被吓坏了。刚挂电话,杨大姐扑通就跪下了,一个劲儿地磕头,谢天谢地,说:“谢谢!多谢,多谢!我再也不骂女儿了,她想谈朋友就让她谈。只要她活着……多谢!”她哭着趴在地上,玲玲爸爸的眼睛湿润了。大家的心里也酸酸的。我只想代她父母扇那个小丫头一巴掌。搭客的小刘仔说:“听说车上满满的,全是人。是末班车。刚下过雨,车子又给车祸堵了半个小时,一出来,人都往车上挤,真可怜,要怪就怪这场雨。”我脑子轰的一声,愣住了,我现在反应过来了。我说:“我……就是从这趟车上下来的。”眼前的人都在我的视线中模糊了。我恍惚置身于晃晃荡荡的车厢内,死亡巴士上的同伴们栩栩如生,俏丽的豆蔻少女,她和年少的同伴们掩嘴轻笑;吹口哨的小年轻,目光散漫地盯着夜空;帅小伙和单身女郎直愣愣地望着我,他们的脸上笼罩着很惨痛的震惊;那个小姑娘抱着书包,双眼噙泪。所有的人,都突然把目光投向我,这一幕由彩色转为黑白,定格,加上黑框。“你小子命大。”邻居们撇下杨大姐,围着我惊叹。小贞今天的话听上去怪怪的,她说:“这有什么好惊险的?他又不用乘车过桥,这个家伙,他只不过是搭过那辆车而已。”小贞盯着我的眼睛,说:“老天爷不会特别照顾你的,因为,他已经照顾你很久,该轮到别人了。”邻居们听话中有话,知道我们小两口之间有矛盾了,互相使着眼色,离开了,剩下小韦左右为难。“你想说什么?”我沮丧地问她。小贞好像对我有了敌意。女人的情绪真是变化无常。她冷淡地盯着我,说:“你要懂得照顾自己。”她的话里有一些让我不安的东西,有引申的外延。这番话好像是总结。她看了我一眼,转身走了。小韦拉了我一把,示意我去追她。我却踌躇了,刚才那份震惊还未平息,我急着要去事故现场看一看。大家都离开了,只剩下我在黑暗中。是孤独吧,那弥漫的孤独感把我紧紧攥住。那些生死未卜的朋友啊,他们正在经历着什么样的梦魇?我来到花圃站,这是通往城东桥的最后一站。三个凑在一起打扑克的摩托车搭客仔,其中一位用期待的眼神望着我,以为我要照顾他的生意。“大哥,”我想了一下,“我想过桥。”这个搭客仔虽然个子不高,但五大三粗,他小心翼翼地望着我,他的另两位朋友直愣愣地瞅着我。我感到半夜里,风寒了。搭客仔说:“桥被封了。”我说有辆车掉进江里,我有朋友在车上。他们点头说知道,就突然缄默了,好奇而同情地盯着我。我结巴,道:“我想……过去看看。”搭客仔点点头,建议:“直接走过去,就说,你是家属。记着,不要说是朋友,不然,警察不让过。”我傻傻地问:“为什么?”一个圆脸的搭客仔笑了,“朋友就是朋友。”第三个是个戴眼镜的瘦高个,他强调:“朋友只是朋友。”我也笑了,这三张脸忽然变得格外友善。那个五大三粗的黑脸汉子把牌递给同伴,发动车子,说要免费送我一程。他同情地说:“完了,全部死翘翘。听说车子在花圃没停,车里塞得可扎实了,连苍蝇都飞不进去。这么一掉下去,还有救?一车人全给缠在一堆了。”摩托车上了引桥,交警在维持秩序。搭客仔把他拉到一边,小声说了几句,这个身材魁梧的交警走过来,盯着我的眼睛,却很小声地问我:“是你什么人?”我脱口而出:“朋友……女朋友。”想起摩托车手的交代,又画蛇添足地补充,“快结婚的那种。”交警拍拍我的肩,让我过去,他对着远处同伴做个放行的手势。“两位大哥,谢谢!”我向他和搭客仔道谢。交警同情地向我点点头,然后扶着搭客仔的肩膀,把他送回线外。很奇怪,人们在遭受天灾的受害者面前,很容易彼此团结起来,也许,是免遭祸害的幸运感使他们身上的同情心产生共鸣了吧。往日熟悉的城东桥今天夜里像是躺在手术台上。警察、解放军、消防员、医生、护士、领导、指挥员、记者、摄像……忙成一团。一架直升机在桥的上空盘旋,桥的中段、左手边,是被封锁的事故现场,隔离栏已被完全撞烂。这时候,打捞船已将完全倾覆在河中的事故车徐徐吊起。这辆车已经严重破损,看上去触目惊心,部分车壳已与底盘分离。事故车一露出江面,随着尸体浮出,岸边家属的一阵**,哭声、呼喊声混作一片……我回到家时已将近四点。这是最黑暗,也是夜里最脆弱的环节,眼看着这个城市就要苏醒了。小韦听到动静,从房间里出来,迎面撞上了我。他已经小睡了一觉。他抱歉地告诉我,小贞执意要回家,他只好用摩托车把她送走了。我神不守舍地跌倒在沙发上,发愣。小韦以为我在为小贞的事情懊恼,解释道:“我尽力去挽留小贞,明天又是周末,可以睡个懒觉。可她不听,走了。”我明白自己的部分空虚感缘于小贞的离开,我想不起和她在**说的最后一句话,好像很触动,拨动了心弦。对了,关于嫁人的,我差点说,嫁给我。不能说很惊险,可是,面对死亡,这个几乎是脱口而出的许诺又带给我一种全新的安宁感受。我忽然问小韦:“韦诚,很认真地问你,我是一个让人缺乏信赖感的男人吗?”小韦没想到我会忽然这么问,挠头,“这个……怎么说呢?”他转换话题,“你把我弄懵了。你守在城东桥上,究竟要做什么?”我告诉他,我在车站躲雨、等车。候车的乘客里有一个阿婆、一个小帅哥、一个外地单身女郎,还有一对情侣。后来发生了一件事——外地单身女郎的手提包被摩托车劫匪抢走了。“除了那对情侣,他们都在那辆车上,现在恐怕都死了。谁也不认识这个外地小姐,你说,我该怎么办?我是不是要把她认出来,让警察去找她的家人?她的证件可全都被抢走了。”小韦心情也很沉重,问:“她乘车去哪里?”“美校。”小韦沉默不语。我心里沉甸甸的。如果我不把她认出来,也许她的家人永远也找不到她了。我看着韦诚的眼睛,忽然油然而生了一种罪恶感,说:“我为了进入封锁线内,对警察说,我的女朋友在车上,我们快要结婚了。天啊!”小韦闻言吃了一惊,目瞪口呆。这个小插曲让我一直不太舒服,说出来就可以好受一些。我解释道:“因为我想过桥,就对警察扯谎,让他放行。我不能说自己是家属,只好说自己的未婚妻出事了。”这个逻辑显然很混账。但他的思路显然和我不在一块儿,他问:“你准备和小贞结婚?”这下轮到我迷惑不解了,问:“嗯?”“你什么时候决定的?我没听你说过。”看来,让小韦吃惊的是另一码事。这难道不是顺理成章的事吗?我迷糊地问:“有什么不对头吗?当然,她现在没有工作,心情也不好。不过,我们俩不是迟早要结婚的吗?”小韦讪讪地解释:“不是这个意思。当然,你们谈了满久了。再说,她都是你的人了,是吧?”我感觉小韦很怪,他从来没有吞吞吐吐地谈论过别人的问题,他不是那种人。可是,现在,他望着我,显然在等待我的回答。小韦从来不是那种可以和你探讨性问题的同性朋友,实际上,我总是和其他的朋友分享自己的性体验。小韦和我完全是不同的类型,他倔强、认真,脾气不是很好,但给人以信赖感。我知道他曾经谈过女朋友,也知道在他厂里,有女孩子喜欢他,我也只是在某次酒后的闲聊中知道他刚工作没多久就有了初次性体验,仅此而已。我有些不自在,问:“干吗打听这个?”他脸红了,失望地笑了一下,说:“关心你而已。对不起,我变得八卦了。你赶紧进去睡吧,你一晚上都在晃荡。”我突然想起一件事,那个电话!外地的单身女郎用我的手机打过一个电话。我嗖地坐起来。看来,这个坏消息,无论如何,要由我来向她的朋友报告了。我拨打这个电话,对方手机关机。当然,这个时候,不关机才怪。我心情沉重地留言,请他或她尽快与我联系。但我怎么也睡不着,又起身上了网。没想到一上线,就看到了“永远不会忘记”的头像在闪烁。她给我写了一大堆留言。原来,我几小时前下线的举动引起了她的误解,这个女人也未免太**了。她以为是因为她说了那些关于命运对她不公的话,我看了乏味而逃离。这也太扯了。她暗示我这个人,带着太强烈的优越感,听到真正的苦难就赶紧逃避,简直是“叶公好龙”。我当然不服气,便详细地把今天的遭遇说给她听,说我坐的那辆车,居然坠江。我也许是最后的目击者。这个经历太令人震撼了。我还得向一个陌生人报告他朋友的死讯,因为她用我的手机拨打了人世间的最后一个电话。但我没想到,“永远不会忘记”很快有了反应。她居然在线!这个女人,她不睡觉的吗?“永远不会忘记”看了我写的经历,给我发了个“握手”的表情,好像在鼓励我,又好像在替我压惊。“你现在可以掏出你的‘指鬼针’来验证了。”她在开玩笑吗?我却有点毛骨悚然。在万籁俱寂的深夜,我掏出那个“指鬼针”。指针依然没有转动,我把它拿到阳台,正对着坠江的巴士的事故现场,它依然纹丝不动。但在这个深夜,有人能和自己探讨内心的话题,我感觉到一种奇怪的依赖。我们每个人,在某个时刻,内心中都有孤独的一刻。她的IP地址是在杭州。我很纳闷,她是做什么工作的?“这样的家庭,我能有什么出息呢?我是网吧的值班员,吃喝都在电脑前,拿着微薄的薪水,感受人生的凄凉。”我很同情她。但至少她还活着,比起我那些同车的朋友,她可算是幸运的了。“告诉我你成长的故事。”她说道。这个时候我哪还有这样的心思。“说说你家里人吧。”见我没反应,她又说。我只好告诉她,我爸爸的业余爱好就是品茶。他的书房更像一间茶室。我觉得他品口茶,闭着眼,沉浸在茶的世界里的时候,看上去就像个老头子。实际上,他并不老,相反,他比同龄人显得年轻。大家都说他品茶是为了平衡自己的工作压力,提高专注力。胡扯!和外科医生的工作比起来,我相信,他更愿意当个纯粹的品茶者,可惜没有这样的高薪职务,可以让他打发终生。他从不收受病人的红包,但要是送他茶,他就毫不客气地当场拆开。把太贵的(有贿赂的嫌疑)、假冒的、不喜欢的品种当场退回,喜欢的则留下,还真是个性情中人。“儿子啊,你不知道。”他曾有一次透露他的处世之道,“品茶这个爱好是我的挡箭牌,你越是有个狂热的业余爱好,越显得与世无争,大家对你就越放松戒备。但你自己可不能放松哦。相反,你要顺应天时,见缝插针。”敢情他这名声和职位,都是这么顺来的。我妈妈有个原则,她从来不把工作带回家中。我很少见她在家弹钢琴,她也从不往家带学生,她宁愿请学生去饭店吃饭。成功音乐人的光环下,她只是一个注意力集中的家庭妇女。她最大的乐趣是在厨房做菜,然后伺候那两个“迟来的宝宝”,终生调解他们之间的纠纷。在这样的家庭环境中长大,我变得平和、豁达、随性、无忧无虑。但我的同学、朋友们却不这么看我。他们觉得我深藏不露,比如他们随着对我了解的加深,不停惊叹:“原来你爸爸是……”“原来你妈妈是……”“原来你爷爷是……”“原来你们家……”是的,即使在如今高房价的“蜗居”时代,我们家早已备有好几套房,算是固定资产。我们甚至从不出租。在我大学毕业那年,家里就已经替我买了一套楼中楼备在那里。我唯一“靠谱”的功能,就是让他们可以抱上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