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一天,我泡在学校里,看着电视台、报社、电台记者走马灯似的轮换,那些职业性的面孔无处不在。每一间厕所里都藏着人,哭泣、烟雾、滴水声、排水声,树叶飘落,一墙之隔的马路上人声鼎沸。有人哭得嗓子都哑了,有人呆若木鸡。空气也带着眼泪的咸味。一无所获。打捞出水的尸体已上升到了56具,老太太、帅小伙和单身女郎踪影全无。操场上聚集着一大群焦虑的家属,他们在受着煎熬。死者的灵魂,正在天上的某一个地方注视着我,我确信。精疲力竭,我回到家中。小韦刚洗完澡,手里拿着衣架,正准备晾衣服,对我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说:“你的手机关了。找你的电话都打进了家里。我就差没去探矿小学认领你的尸体了。”我笑道:“干吗不去,我就在那里。”但他后面说的话就不好笑了。他目瞪口呆地望着我,说:“小贞坐十点的车去深圳了。临走前,她联络不上你,我也联络不上你。妈呀,我怎么没有想到你会在那里?”知道小贞走了,我反而不是很诧异,我心里似乎有了预感。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对小贞的离开大惊小怪,她嚷嚷着要出发又不是一天两天了。女孩子嘛,总是喜欢把自己想象成可怜兮兮的灰姑娘。我相信她出去逛一圈,不出几天就会回到我身边,老老实实地接受我妈妈给她安排的工作。现在这世道,工作有那么好找吗?看见我无辜的目光,小韦火冒三丈,道:“探矿小学,那是你去的地方吗?你到底去凑的哪门子热闹?有这工夫,为什么不抽点心思去关心关心你的女朋友?她走了,你清醒了吗?”我试图把思绪理清,却越发糊涂了。“小贞,”他激动地比画着,“我猜呀,她临走时给你打电话,是因为她还在犹豫。这下好了,你老哥人间蒸发了。你以为,她还会再回来吗?”“她不回来了?”我愣愣地望着他。小贞昨晚上的表现有点蹊跷,但她逃得出我的掌心吗?小韦叹了口气,走到阳台晾衣服。他还在为此事耿耿于怀,伸头进来,质问:“我忘了问你,为什么关机?”“在那种地方,必须尊重死者的家属,所以,就……”“为什么带着手机?放在家里不就好了?”我啼笑皆非地看着他。这个问题,该如何回答?“你的问题就在这里。带着手机,却不用。占着一个女朋友,却不好好珍惜人家。”他真会借题发挥。“我究竟犯了什么错?”我头脑混乱地站起来,“小贞从下岗的第一天,就唠叨着要出去,我的耳朵都听出研了。现在可好,先斩后奏。她看偶像剧太多,中了毒了。她难道要我去车站挽留她,我们是在现实生活中,不是在演戏。爱情不能改变一切,她该要面对现实,她应该接受我妈妈给她安排的那一份清闲的工作,我们的生活全部上正轨了,水到渠成,我们自然就结婚了。我们有房有车,我爷爷还会送我一个大封包。她还担心什么?她的问题是,自尊心太强了。”小韦用手指着我,质问:“小贞,她的问题是试图去改变你,可你已经不可救药。你在乎什么,你他妈的究竟在乎什么?你对什么都不在乎。你对你的家人,对你的工作,你的朋友……”他仰着头想了一下,长吁一声,“难怪你这样。”我不动声色地看着他。“你爸爸是大医院的一把刀,你妈妈是教授,你上了所好大学,分配了个好工作,弟弟妹妹轮不到你来操心,你的朋友们都事业有成。像我这样的穷朋友,也就我一个吧?还是你父母硬塞给你的。”他低头苦笑了。我急忙转移话题,我挺怕他带着自虐的控诉。我检讨,道:“我忽略了小贞,这是我的错。我现在就给她打个电话。”但他还是没有放过我的意思,忽然转移了话题:“我记得你刚从家里搬到这里来的时候,整整一个星期,你除了把毛巾和牙刷拿出来,什么东西都懒得开包,你不刮胡子,你去买一次性内裤,我从来没有见过像你这么懒的人。人人都说你下了决心想改变形象,居然留了胡子。只有我知道,你是懒得找出刮胡刀而已。”听他这么一说,我有点难为情了,承认:“好像是真的过分了一点。那段时间,什么都顾不上了。”他居然由此给我贴了张标签,“小贞爱上的就是一个无忧无虑的懒汉。你讨女人喜欢,你是一个幸福的家伙。可是,你总不能一成不变吧?”我只好赶紧行动,打电话吧。如果你的做法连朋友都看不下去了,那一定是有问题的。我拨打小贞手机,不出所料——关机。正在此时,同城快递敲门,给我送了个信封过来。我打开,是小贞发来的,里面是张银行卡,一张纸条上写着数额:10000元。我精疲力竭地抱头倒下,想起在事故办公室里的悲惨见闻,想起与小贞最后的温存,忽然眼眶一热,我想不出小贞是如何凑齐这一万块钱的,顿时难受起来。多少年没有流过的泪,哗哗地涌出来了。真正哭起来了,心里反而诧异又惊奇,自怜自爱,赶紧把注意力放到小贞身上,悲从中来,这个女孩子,实在是自尊心太强,让我无地自容了。这一手把小韦给吓坏了。他张口结舌,动作放轻,抓耳挠腮。呵呵,歪打正着啊。我拼命想找出更悲伤的理由持续这个奇迹,但剩下的只有荒诞和恐惧。小韦结巴了,蹲在我面前,“嗯……小贞……她到了深圳,就会给你来电话,你不用担心。”我眼珠转动,在琢磨,小韦多管闲事,动机可疑。难道他暗暗喜欢小贞?不大可能吧?小贞有时候对他的评价很不公平,他的严谨、低调、古板,让她感到乏味、扫兴。而小韦对小贞,则像对待朋友老婆一样,客气、避嫌、谦让。小贞的任性和活泼也完全不对他的胃口吧?我想象着小贞灰溜溜地从深圳回来,赖在家里很久不好意思见人,然后就一天一款地把在那里买的衣服穿出来,聊以**,再然后,衣服旧了,人老了。这一刻,我忽然理解了她,短暂的青春,渺茫的前途,伤感的人生。人生的桌上摆满了杯具啊。我可不能收下这笔钱。好像我一收下,小贞就和我一刀两断,无牵无挂了。小韦一下从诤友变成了谦卑的奴仆,他察言观色,端茶送水,轻言劝慰,打开电视,请我选定频道,然后——他目瞪口呆地看着我在电视里的镜头前晃悠,然后是黑裙女孩惊愕的面孔,摇摆不动的镜头把我俩的背影合二为一。我没有注意到自己何时被摄入镜头,也大吃一惊。全平城的观众都在密切关注这个时段的新闻跟踪报道。连续不断的电话打进了我的手机,比春节拜年的时候还要热闹。我不知道自己居然有这么多的亲朋好友,有人是礼节慰问,有人惊恐万状,有人好奇,有人沉痛。当我说明真相时,所有人都无一例外地冲我嚷嚷,说我吃错药了,说我在瞎掰。我爸爸前一刻收到了小贞远走深圳的消息,对我这莫名其妙的亮相更是暴跳如雷,他在电话里用本地话大骂:“你这个衰崽,癫癫憨憨,逗人恨绝了!你跑到电视里去凑什么热闹,别人还以为你老子给水泡了呢!啊,你这根搅屎棍,把贞子也撵跑了!现在,你撇脱了吧?你很爽神哩。”这像是主任医师讲的话吗?他可真会讽刺的。他给气坏了。很多年没见他发这么大的火了。妈妈接过话筒继续,她很担忧我的婚事,伤心地说:“这下,你的婚事得拖到‘欧年’了。”我还是第一次听见她用本地的俚语,禁不住笑了一下,如果她说“猴年马月”还没有这么可乐。她气急败坏地吼道:“你还笑!你这个死鬼打的,我怎么跟人家贞子父母交代,你把人家妹仔劈过,就耍脱人家啦。”我知道事态严重了,一贯温文尔雅的父母给气糊涂了,俚语黑话一起上了。难道小贞的父母已经去兴师问罪?我心虚地答:“莫乱讲,什么劈不劈的,是谁告诉你的?这么污秽的话你也说得出口?”妈妈也心虚了,转移目标,“是邻居赵奶奶说的,她一把年纪了,难道说不得你几句?难道你没有和……”她吞吐了一下,问:“你敢说你没跟贞子睡过觉?”“啊,赵奶奶这个三八婆,倚老卖老,麻风出脸(脸皮厚,无所顾忌)。和小贞的关系如何,是我俩的。”妈妈说:“说得轻巧,人家说你占了便宜装傻。”其实她想套我的话,这种伎俩一下被我看穿。“如果我说没有,你会跟人家父母很好交代了吧?”我赌气地说。谁知道她反而更伤心、更生气了,“原来你一直在充牛鬼。别人和我说,你的大崽眼角高,挑三拣四,其实,你是牛屎贪大泡。怪不得贞子要跑,幸亏生米没有煮成熟饭,你也真有本事,你这个砍脑壳的,完了,完了。”我听得糊涂,不知道她是庆幸小贞逃脱魔爪,还是痛恨我没有先下手为强,把小贞搞定先。小韦看见我又在发呆,就开始担心了。焦头烂额,这就是我的现状吧?小韦一定是为自己的火上浇油心生悔意。我倒在沙发上,托着腮帮子想,很难得有这么个机会,让小韦心生内疚,百依百顺。这下,得套出他一些,抓住他的把柄,也好以后牵制他。而且,我对他的也起了好奇心。我故意酸溜溜地说:“韦诚呀,你刚才很雄头(厉害)哩。”小韦看见我把矛头转向他,一下理屈词穷。我打算好好逗逗他,佯装生气,道:“你在落井下石吧?”他对天发誓,说绝无此意。“你在笑话我吧?心里说,这个家伙,没心没肺,身在福中不知福,是这么想的?”小韦悲叹一声,道:“现在你真是焦头烂额了。我也是有责任的,我应该帮你留住小贞。唉,我这个朋友也是不够格的。”我把矛头转到他的头上,故意问:“有一年的时间,你没有碰过妞了。生理上有问题?”男人最怕被别人怀疑这个。他马上否认说:“我很健康,别胡说八道。”“要么你就是成天关在房里,要么你就是太监一个。天啊,莫非,你**了?”小韦坐在沙发上,又叹了口气。我假装通情达理地劝诱道:“大家都是男人。”他的脸给局促染红了。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咄咄逼人地追问:“你隐藏得很深哦。说吧,和谁,多少次,从实招来。”他低着头,自言自语地笑了一下,就陷入了一个尴尬的情境中。我暗自偷笑,坚持道:“如果你肯坦白自己的私生活,把自己那副道貌岸然的面具去掉,应该对我们大家都好。互相帮助,互相沟通嘛。”“我在和一个离了婚的女人交往。她是我们厂里的质检员。”他的眼神暗淡,回避着我,“她已提出和我分手。”我顿时就不想打听了。这不是八卦,这是人生的悲剧之一。幸亏我得知时,已经结束了。我立刻把今天发生的一切都向“永远不会忘记”作汇报。这是一种什么心理?连我自己也说不清,仿佛我要证明自己说过的那句话:看不透命运的安排。虽然惊心动魄的人生经历在我自己身上几乎找不到,而在她眼里,像是为赋新词强说愁,那么,我就找个身边的例子来证明这个理论。她听了我的遭遇,觉得在我周围发生的事,没有什么值得吹嘘的。我不过是逃过鬼门关的幸运儿。我说:“我不是在吹嘘,而是深深地感受到生命的无常。”她立刻道歉:“对不起,误会你了。蜜罐里泡大的贵公子也知道人生除了欢乐还有痛苦。”我火了,立刻下线,不想被她这么夹枪带棒地嘲讽一番。这个日夜颠倒、晨昏不分的网管,我犯不着和她浪费时间。但刚下线,我又有点后悔。想到她在昏暗污浊的网吧里虚度年华,看不到人生的希望,过着总是被痛苦回忆所惊醒的灰色人生时,又觉得自己不应该如此对待她。小贞始终没有给我打电话。我给她发了几条短信,请她尽快和我联系。我把银行卡交给她父母,让他们把钱打到她的账号。她正是用钱的时候。她父母不收。我都要翻脸了,他们才收下。她爸爸硬要留我吃饭。我蛮喜欢这家人的,和我在那些前女友家的感觉完全不同。那些人,老爱装模作样地打官腔,或炫耀。但我仔细一想,之所以和小贞的父母相处感觉舒服,难道不是因为我内心的优越感,使我在他们面前可以完全放松?回到家,因为和小贞爸爸喝了点酒,我坐在沙发上发呆,这时候的小贞,一定是坐在开往深圳的双层列车里,盯着窗外城市的灯火,思绪万千吧?陪着小贞看了那么多的日本、韩国的偶像剧,现在想起来了,也知道酸甜苦辣的生活中,还有忍耐和向上的一面。比如电视剧里,男女主角和男女配角的关系非常混乱之际,有人不告而别,坐着新干线的火车,思绪万千地离开(或者留下动人的一封信)。翌日清晨,男男女女在各自的工作岗位上忙碌着,在各自的生活轨道上思念着对方。这千篇一律的俗套一幕现在带给我极大的感动。人生,除了情爱,还有生存的努力和责任吧。小贞,可想而知,她一定是占据了一个火车高层的靠窗位置,贪婪地看着窗外的夜色。她的眼神,一定是落寞的吧?我有点想念她了。等她回来,一定和她好好沟通。我要好好珍惜这个女朋友。小韦打来夜宵,我才惊觉自己已经灌下三瓶啤酒。我醉意蒙眬地瞅着他,想象着他和那个寂寞的女人在空虚的家里,干着男女之间的好事。真有趣,她一定是爱上他了,才下了狠心想要结束关系。哪一个女人会对这样一个男子无动于衷?他身上背负着我难以想象的责任感,他的青春在他的重负之下,闪烁着多么奢侈的光芒。小韦看着钟表说小贞今天不会打电话来了。在她最有可能和我联络的时间里,我接到了几十个别人的电话,她也许一气之下不理我了。不知什么时候,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发现四周一片黑暗。小韦把我扶上床,他悄悄退出,轻带上门,一切都归于沉寂。夜色黑如潮水,把我淹没了。我的头脑里被今天形形色色的见闻和片断剪辑出十分荒诞的蒙太奇。我梦见自己和小贞演绎着《大圣娶亲》,热闹的场面,孤独的内心。紫霞仙子躺在我的怀中,她凄凉地笑道:“我料到了这故事的开始,却猜不到这结局。”她在五彩祥云中闭上了眼睛,我在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中羽化成仙。依然是在大醉酩酊中收场,人人都免不了的俗套:离别、醉生梦死、在孤独和失眠边缘的梦游。天亮了,这是个艳阳高照的星期日。刺耳的电话铃声把我的睡意撕碎了。我迷迷糊糊地问:“喂?”一个声音琅琅道:“如果上天给我一个机会重来一次的话,我会对那个女孩说三个字‘我爱你’,如果一定要在这份爱的前面加上一个期限的话,我希望是,一万年。嘻嘻。”我目瞪口呆,以为自己没有睡醒。“我是蒙娟,昨天和你在探矿小学见过面,人汽公司,没有这么健忘吧?想起来了?”她简短地说,“打捞船又捞起了三具尸体,照片已经送到这里,也许有你要找的人。”我全身都笼罩在一种阴森的气氛中,很不友好地问她从哪里弄到了我的电话。她还满**的,说:“你留给工作人员的。你听上去不大高兴。对不起,我还以为你急着等待朋友的消息哩。”我急忙解释,说自己刚好梦到了《大圣娶亲》的片段,又听她没头没脑的几句台词,一时人都懵了。她兴趣大增:“真的?你梦见的是哪一段?是不是紫霞仙子躺在至尊宝怀里,临终前说的,我在等心爱的人,踩着五彩祥云来救我。”我感叹道:“你真的很爱这部影片。”她惆怅地说:“唉,轰轰烈烈的爱情,离我们这些普通人有十万八千里。每次遇上倒霉事的时候,我就在自己脑袋里把自己喜欢的电影放一遍,心里说,约莫点,约莫点。”“约莫点”是本地话“大概”的意思。用在这里让我摸不着头脑。我问她:“约莫点,约莫点,是你的口头禅吧?”“是护身符。”这是个莫名其妙的回答。我懒得深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