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过来吗?”我从她的声音里听出一些期望来。看来,她人缘不好,在办公室无人说话,确实很闷。她哀叹道:“有一个家属哭得天昏地暗,把头往墙上撞。我拿抹布去擦,哎呀,简直是……我一直在等着自己昏过去,不受这份罪。如果你在场,咱们聊一聊,又会好受些。你毕竟是个男人。”我没吭声,停了一下,说自己不想过去了。我已经把所知道的线索都提供给事故办公室了。她诉苦道:“我的男朋友出差了。我找不到朋友来陪我,有谁肯来这个地方陪我?”我还是不太想过去,便嗯了一声。她追问:“你过来吗?”我踌躇着编了个借口。不等我说完,她就挂断电话,不知她是恼羞成怒,还是羞愧难当。“孤独的人总是可耻的”,我想起这一句歌词。我还是用最快速度赶到了探矿小学。我这人的弱点就是心肠太软。我先去事故处理办公室,看了几张照片,没有我要找的人。然后,我就开始找蒙娟。蒙娟面无表情地坐在花圃边上,手边放着一个漂着茶叶的玻璃杯。我觉得她有点可怜,说道:“我没说不来啊,你电话挂得太快。”她瞪着眼睛看着我,恍惚了,好像在说戏里的台词:“你来解救我?晚了,我脑子里有根筋,绷得越来越紧。我说,约莫点,约莫点,砰的一声,断了。”我只好请教她:“这是哪部电影里的台词?”她那过于饱满的圆脸上漾起笑容,把这张脸的整体性破坏殆尽。她整个人看上去很粗鲁。“不是电影,是小说,《挪威的森林》。精神病人往往对自己的发病前兆有所预感。”她垂头丧气地说。其实我心里清楚,我俩都已适应了这个场合,难熬的不再是旁观者的震惊和无能为力,而是,孤独和无人诉说的压抑。她叹口气,问:“你看过照片了?”我点点头,答:“一无所获。从上游截住两具无名尸,下游又网到一具男尸。下游这具死因可疑,初步排除是事故乘客,他被人砍掉了一只胳膊。”她嘲笑我道:“瞧瞧,多可怕的日子。我嘛,是没有办法,你却自己送上门来。”一个年轻女人踌躇着走过来,一下无法确定我们的身份,她望着我们,“请问,你两位是工作人员吗?”蒙娟又恢复了没有表情的麻木,往办公室指了一指。“有位女交警让我来问你们,他们说忙不过来。”女人绵里藏针地说,看了蒙娟一眼,把视线转向我。她困惑地说:“我的丈夫失踪了。”路虹雯,她脸上那一层淡淡的愁云,冷静的声音,好像是一场经典电影的开场。再往下就是剧情梗概了。我只记得她的表情,疑惑、惶惑和凝重。她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按推算,她的丈夫在前天就失踪了。之所以从没有往事故上联想,是因为在她印象中,她丈夫从来没有坐过公共汽车。“昨天晚上我开始找他,阿戴,我丈夫。我与他那些狐朋狗友都联系过了,没有他的消息。我找到杂物房的钥匙,发现他的摩托车在里面。”她的眼睛睁得很大,视线从远方转移到我脸上的时候,她的眼睛已经湿润了。蒙娟怜悯地站起来,说是去把资料拿过来,给她确认。我们两个人站在清晨最后的一缕阳光中(蒙娟被排除在外),她的肤色很白,颊上有一些很隐约的淡红的青春痘,她的眼睛看着我,里面有一层很困苦的东西,她想笑,却叹了口气。“为什么会轮到我的头上?出事的那天晚上,我睡得可踏实了。我刚拿到一笔奖金,正盘算着怎么花掉。”她苦笑着说,“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向家里人交代,一个大活人,不见了。”我不太会安慰人,居然问:“你们结婚多久了?”她回答得似乎很斟酌,“没多长时间,但感觉上已经很久了。”“他会在车里吗?”她仿佛从很远的地方看着我,答非所问,道:“感觉上,他已经死了。”我从来没有在这样的场合下体验死亡。阳光灿烂,没有痛哭流涕,只剩下惶惑和一种黑色的幽默。“也许他正在家里等着你呢。”我不知道这算不算得上是安慰。她神秘地看了我一眼,默然。我感叹,也不知是在安慰她,还是在和自己说:“怎么可能,就这么一个不算大的城市,居然找不见一个大活人?”她幽幽地说:“打阿戴的手机,总听见欠费停机几个字。去钓鱼,他经常打个招呼,就整天消失。最近,他经常喝酒。如果是喝酒,连电话都不打回家,反正不敢说实话。”我脱口而出,说了不该说的话:“听上去,简直不像是新婚夫妇。”她短暂地微笑了,“我们和别人的生活方式不同。也许,我们都不喜欢婚姻的束缚。”蒙娟拿着几张无人认领的尸体照片递给她,路虹雯扫了一眼,就短促地叫了一声,仰起头,把照片扔在地上。“对不起。”她弯下身急忙去捡,又干呕一声,把头扭开。我蹲下身,拾起照片,试图把她扶起来。她捂着脸,肩胛**。有人可以蹲得很好看、很优雅,这是重心的放置问题。路虹雯却蹲得很狼狈,她的臀部仿佛从两腿间漏了下去,两条腿像鸭子一样撇开,她的头也有下沉的趋势。想起来,这个寻找失踪丈夫的女人,她的悲伤表现为不设防、突然和茫然,丈夫消失了,简直不可思议,也简直不可收拾。“这小寡妇,在哭,还是在笑?”蒙娟悄声问我。这个爱闯祸的司机,她问的问题多么无礼。路虹雯不动了,她如同睡着了,陷入奇特的安谧之中。蒙娟从我手里夺过照片,蹑手蹑脚地溜之大吉。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从口袋里拿出报纸,展开,推进她的臀下。这样的姿势维持这么久,可见她是真的悲伤。她憔悴不堪地站起来,一脚踏在报纸上。我可惜地啧了一声。她如梦初醒,怔怔地望着我。我知道她是哪一点吸引了我的注意,她从头至尾都处于一种亚睡眠状态。这个容貌平凡的女人,她的眼睛是怏怏不乐的。她仿佛从来没有体验过真正的快乐,生活留给她的,是责任和忍耐。她看着报纸,对我点点头,表示谢意。然后,她情不自禁地踩在报纸上。她低着头,身体来回转着,仰起头,看着蓝天。“你想飞上天吗?”我想起《回魂夜》中的一句台词。她这个动作又很像预备展翅的母鸡。她惊愕地看着我,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滑稽,我不想提醒她这一点,就含糊地问她是否需要打个电话。她迷惑地看着我,“你说的,好像是,‘飞’的意思,是吧?”我硬着头皮承认了。我真不知该如何解释。她惊奇地说:“我脑子里想的,正是这个意思。我想飞得远远的,你怎么知道?”我只好说:“小时候做错了事情,不敢见人,我也这么想过,不过,我想的是躲在一个别人找不见的地方。”她的脸上浮起如释重负的笑意。她的手机没电了,借我的手机去用,发现我关着机。我一拍脑袋,喊了一声,“糟糕,又忘了开机了,怪不得等不来小贞的电话。”她好像给机子烫了一下,不敢用了,踌躇一下,说:“我去打公用电话。”“哪有这么凑巧的事。你先用。”我啼笑皆非,话没说完,手机居然戏剧性地响了。我惊异地接听,是小贞在深圳的朋友打来的电话,她说小贞现在住在她那里,她现在一切都好,让我放心。我请小贞本人听电话。她抱歉地说小贞一早就出门了,因为小贞昨晚没有联系上我,她就自作主张替小贞拨了这个号码,跟我打个招呼。然后就挂了电话。这不是胡扯吗?明明是小贞在回避我嘛。我结束通话,把手机递给她。她抿着嘴,摇头。现在,她的神情清朗了许多,道:“我不打电话了。虽然只待了几分钟,感觉上,咱们已经是朋友了。再见。”她边走边回头,“我要把联络号码留给刚才那位小姐,嗯,还要通知所有的家人和朋友。你刚才说,哪有这么凑巧的事情。我想说,你现在明白了,生活就是这么凑巧。”我望着她,问:“你不喜欢?”她苦笑道:“何止不喜欢,我觉得简直就是悲剧。”她说完就匆匆离去。蒙娟替我领了一份工作餐,把我带到教学楼上的一间教室里,我从窗口中看到路虹雯在校门口打了好半天的电话,然后在门口犹豫了很久,招了辆的士,走了。蒙娟问:“你猜,姓路的女人和她老公关系如何?”我摇头,说:“不清楚。”“我就欣赏她这一点,不装模作样。”我奇怪地望着她。蒙娟老谋深算地笑了。她的额头冒出了一片粉刺,和她脸部的健康皮肤产生强烈的对比,她的眼睛原来看起来是任性的刁蛮,现在看上去,居然很阴沉。她暧昧地说:“她刚才把联络号码留给我的时候,打听你来着。嘻嘻。”我随口问:“是吗?”蒙娟笑嘻嘻地说:“她以为你是我的男朋友哩。我说不是的,才认识两天。她说,真可惜。也许她把你看成她自己的候补丈夫哩。”我望着她,她也望着我,听了她这些调侃,我心里不大愉快,她则面无表情。“结婚了?”她无所谓地问。我可不想授她口实,应付她说:“差不多。”“真羡慕你。我的那个男朋友,长得太帅,就是不定性,又贪玩。何年何月才能把自己嫁出去呀?”她嚼一口饭,想一下,说一句:“我的死穴就是爱帅哥,天哪,你瞧我这模样……”我仔细瞧了她一眼,很想给她一些自信,可是,她真的不是我喜欢的类型。她长了一张乏善可陈的脸。凭良心说,她长得不算难看,圆脸,圆鼻头,皮肤略黑,但胜在健康、青春。我安慰她,道:“主要是你的眼神,看上去很厉害。其实,你这人还不错啦。”她痛苦地呻吟,说:“这一辈子注定要吃苦的,我自己知道。”她居然从包里掏出一面小镜子,抿着嘴,把头左右摇动,挑剔地注视着自己的脸。她很可笑地八卦道:“姓路的女人悄悄问我,大家是不是觉得她很奇怪。我问她指什么,她说,她想哭,可是哭不出来。她心里一片空白。她脑子里转着完全不相干的事情。我之所以佩服她,就是这一点。她敢于说出心里话。”听了蒙娟的话,一种莫名的悲哀感油然而生。对人生,对命运不可预见的抽签,对捉摸不定的感情,对所有这一切。我甚至有点和她同病相怜的感觉。新出炉的罹难者资料传到。一辆警车开进学校,电视台的采访车也随后跟进。很难想象,空荡荡的校园里突然冒出这么一大堆人来,他们拥进事故善后处理办公室,然后是一辆接一辆的交警摩托车开进来。我终于找到了那天候车的老人家的照片。她的脸部在照片里完全变形,在照片中呈现的是愁苦、模糊和挑剔的表情。尽管三天前就做好了心理准备,我仍然陷入一种难以言喻的震惊。“认识?”蒙娟轻声问。我点头。身旁的工作人员肃穆地望着我,其中一位善解人意的白皙女警用很柔软的声音请我出示相关证件。我摇头。她请我告知死者姓名,我依然摇头。我说自己只是个乘客,只是在凭着记忆找寻曾经的旅伴。这下,轮到白皙女警流露出极为震惊的神情。她以为我在搞恶作剧,“你究竟在干什么?”我一时哑口无言。她锲而不舍地质问我:“你想干什么?”“他在找自己的良心。”蒙娟估计早就看不惯她了,这种女人,总是陷入男人买账,同性排斥的怪圈。蒙娟在她耳边狂呼,“有些人,只认识了半个钟头,就成了好朋友。有些人,两口子在**滚了一辈子,却巴不得对方去死!”白皙女警又把极度震惊的表情抛给蒙娟。她的声音很轻,却极具分量,道:“蒙娟,我不知道你究竟在喊些什么。请你们两位出去,好吗?我们不要影响他人。在这样的场合,我们要学会尊重他人。”我感到极为狼狈,其他工作人员赶紧把我们拉出门。我回头,还想解释,却无法开口。白皙女警冷冷地瞅了我俩一眼,有一位熟悉情况的工作人员对她耳语几句,但她仍然用不可理喻的目光望着我俩。但看着她的似雪肌肤,我却走神了。我们还是赶紧离开了,因为办公室里认尸的家属再次上演悲伤的指证场面。我和蒙娟来到操场。我们都心情沮丧。蒙娟更是吐了口唾沫,恶狠狠地对我说:“我憋了一肚子火,想找人发泄。我已不能忍受。”我可没有她这种愤世嫉俗的心理。她的仇恨似没来由,“那个女警察,她以为自己长得漂亮,不可一世哦。”我得给她降降火了,我平静地答:“我觉得,她的涵养很好。”我希望她头脑能清醒一点。她死死盯了我一眼,点点头,“我变态了。该死的场长,把我派到这么个鬼地方来。我要掀翻他的办公桌,这个废人,如果我有这么大的本事,喊一句‘去死’就可以达到目的的话,我首先要让他死,那个场长!”我开始同情她了,建议道:“实在待不下去,就跟领导反映,回去上班吧。”“开车也很闷,”她苦恼地低下头,说,“一个人,一辆车,一样的线路,连乘客看上去都是同一些人。”一位中年女警走过来,拍拍蒙娟的肩膀,以示安慰,却对我说:“编号81的老人家,你见了她最后一面。我跟她的家属说了这个情况,他们问,是不是可以见见你,和你聊聊。”我心情沉重,点头。中年女警看上去既稳重又善良,很温暖地对我笑,仿佛在感激我,她冲着办公室门口的几位家属点点头。没有眼泪,只有感伤,彼此的眼睛里写着温情的怀念。死者老太太的女儿去国外探望外孙,目前还不知道这个消息。听我说完那一场雨夜的邂逅,年过半百的女婿站在一群儿女中间,对岳母最后时刻的善举欣慰地笑了。他们竭力想从我的嘴中找到他们需要的东西,那就是,最后时刻的欢笑。他们竭力回避的,是这种残酷的死亡方式。一个个头偏矮,面孔甜美的女孩子忽然说:“车子落下桥的时候,不知道外婆在想什么哩。”大家都沉默。一车人的一生就这样结束了,快得来不及留下只言片语。“想着舅舅吧。”女孩子又说,“她想着表哥和表姐呢。如果人的灵魂能离开躯体,外婆一定是在微笑吧?”爸爸弱弱地唤了女儿一声,他也很困惑,不知道女儿话里的真正含意。“在这车人里面,也许,最平静的就是外婆。”女孩子忍住眼泪,很奇怪地笑了一声,“她最老,她一定会说自己的损失最少,呵呵。”另一个女孩,有副姐姐的模样,她向我解释妹妹的话中之意,“外婆最操心在县城里工作的舅舅一家,我表妹在读大学,表弟学习很好,刚考完高考。外婆总是偷偷接济舅舅一家,其实,我妈妈、我小姨对我舅舅一家也很好,只不过她俩和我舅妈从前有一点过节,关系有些微妙而已。我外婆总有块心病,就怕自己活不到两个孙儿顺顺利利地读成出来。”这一个家族中的小小恩怨在死亡面前显得如此不值一提。“她可抠啦,倚老卖老,过年给我们压岁钱就给那么一点,她呀,把钱全存给舅舅了。我们和她开玩笑,可是,我们从来不怪她。”妹妹终于哭出声来,一家人都眼睛湿润了。“咱们回去吧。”老太太的女婿说完,转过头对我说,“谢谢你,小伙子,知道我岳母人生的最后时刻有个善举,我们的心,也有个安慰。谢谢!”我和他们告别。一家人慢慢地向门口走去。忽然,妹妹转头快步向我走来。“大哥,大哥!”她叫我,小跑到我面前。她的眼睛长得真好,纯净得全无杂质,像个精致的洋娃娃,可惜个头太矮。我不知道她想对我说什么。“我外婆很讨年轻人喜欢的,是吧?你说的那个小伙子,和她打成一片哩。”“对。”“对我外婆的意外,你感到很难过?”我说:“当然。”虽然只是初次见面,但我确实挺喜欢那个老太太。“那么我告诉你,你不要告诉别人哟。”她神秘地低声说,“我外婆最近心情很不好,因为,她的肺上照出了肿瘤。我觉得,她不是怕死,而是担心她照顾不了我舅舅的两个孩子,那天晚上,她就是偷偷去律师家里立遗嘱的,我陪她去的,只有我知道这事。她没有什么钱,只有一套旧房子。她还想去买保险,保险公司不受理。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