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口气说着,停顿一下,说:“现在,她有钱了。我跟爸爸和小姨说,把赔偿金全部用来供表哥、表姐读书,他们答应了。所以,我外婆,她应该会高兴的吧,她在天上看得见我们,在和朋友们吹牛哩,说她的孩子们多懂事。”我笑了,心情突然好了,说:“嘿,肯定。”女孩子望着天空,忽然说:“照片里面的肯定不是她,那是一个躯壳。她已经飞了。”这是第二个人说出了“飞”这个字眼。女孩子冲我眨眨眼,道:“不要说出去哦,你知道,很多人给事故遇难者捐钱,听说分给每位死者家属的款项是按个人的实际情况分配的,所以,如果他们知道了我外婆有病,也许会给得少一点。保密啊。”“我发誓。”“再见。”女孩子向门口跑去。她跑得很快,因为她不想让我看见她眼中奔涌而出的泪水。我回到楼下,杨大姐很神秘地拦住我,说小韦房里有客,有一个模样比他年长很多的女人进了屋就没再出来。我立刻猜出了是谁。“漂亮吗?”我随口问。她撇嘴,“狐骚。适合你,不适合他。”呸!这是什么话?话没说完,小韦已经把客人送下来了,走过我们身边,小韦停下,给我们彼此作介绍:“这是我工友,王琴。这是邻居杨大姐,这就是我同屋,阿齐。”女工友对我俩微笑,然后把视线放在我的脸上,道:“韦诚老和我提起你,说了你很多趣事。我一直都想见见你本人。呵呵,终于得见本尊了。”杨大姐说火上炖着汤,扭身上楼,看上去挺有情绪的。她用了“本尊”这样的词,看得出来,她尽量想把自己变得幽默随和一点。但她的忧郁神情却把她出卖了。看到杨大姐的反应,女工友局促地笑着,和我们说再见。我站在客厅里,忽然想喝点酒,便给自己倒了杯葡萄酒,从冰箱里拿出冰块,放在餐桌上。小韦随后回到屋里,我已经喝完一杯,随手给他也斟了一杯。小韦默默地坐下,接过酒,一饮而尽。我好奇地问:“就是她呀?”他点头。“太瘦了。”我评论。他叹了口气,说:“太操劳了。才比我大四五岁,看着显老。”我说:“杨大姐说她狐骚。女人看女人,很不同哦。”小韦忍不住笑了,“其实,她很有女人味。认真打扮,还是蛮可以的。”这样的女人,就是在街道上碰见,我都不会留意她一眼。一个未婚小伙,怎么会和这样的女人纠缠在一起?我有点担心了,“你不会是……看上她了吧?”他沉默良久。我继续,“她有孩子了吧?”他回答得倒蛮坦荡,道:“有个儿子,读小学了。”我觉得很不可思议,又很着急,“完全不适合你。”“我们确实不合适,不是因为孩子,也不是因为年龄,而是因为经济情况。她的日子过得很紧,要养孩子,家里还有个没有工作的老娘,弟弟成天晃荡,不顾家。我呢,有要读书的弟弟,爸爸身体又不好,爷爷又是那么个状况。不敢想象,我们如果在一起,会过上什么样的日子。有时候想起这个,两个人都挺伤心的。”我第一次听见小韦对生活的叹息。在他爷爷病重的时候,在他家经济状况最窘迫的时候,都没见过他如此灰心。他看着我,感叹道:“杨大姐说你一天到晚不着家,成天在外面晃荡,看上去‘天真又幼稚’,这是玲玲对你的评价。”“她们母女俩才幼稚呢。”我告诉他,我终于找到事故当天的那个阿婆了,她的尸体已被家人认领。在那个地方,我感到压抑,我不想再去那儿了,因为我无能为力,于事无补。“最好别再去。小贞来电话了吗?”“她朋友给我报了个信。我相信,小贞撑不了多少天啦。”小韦倒不含糊,说:“你是想她快些回来,还是低估了她?”我叹了口气,道:“既然她不愿意领我妈妈的人情,我只好拜托平城的朋友给她留意,看有没有合适她的工作。我盘算着,如果有合适的价格,就把我那套新房卖出去,再凑些钱,买间有升值潜力的门面,可以让她做点什么,也可以出租,这样一来,我们以后的生活就不会有太大压力。”小韦疲惫不堪地望着我,提醒道:“你把这个想法告诉小贞了吗?”我含糊其辞。其实我确实没有认真考虑过我们的未来。这个想法也是突然映入脑海的。小韦望着我的眼睛,说:“如果她再来电话,记得告诉她,待不下去了,就快点回来。”我愣了,他的声音很温柔,好像是在对着空气中某个看不见的耳朵说话。他缓缓地说:“我和王琴已经彻底明白了一个事实。我们都没有说出口,她要请长假,离开这里了。我不可能留住她,因为我无能为力。没有钱,没有权,她只能找一个年纪大一些、经济条件好一些的男人嫁了。比起我,你不该让小贞走,因为,你并不是完全无能为力的。”我牵强地说:“我也有过这种感觉。前天、昨天、今天,面对死亡,我无能为力。”“可是,你有内疚感吗?”他盯着我的眼睛,沉重地说,“我看着我爷爷病得那么重,却无钱留医;我看着妈妈到处赔着笑脸去借钱给弟弟交学费,我能怎么办呢?”他的眼圈红了,继续说:“你对别人有过感激之情吗?在某一刻,愿意为帮助你的人去死吗?我有过的,当你爸爸救了我爷爷的时候,我就有这种感觉,好像是从绝路上,给人拽回来了。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待在医院外面,哭了,我有一种说不清的负罪感。”我忽然有点惶然,道:“对不起,小韦,我不知道,我应该去帮助——”他苦笑道:“这就是负罪感的源头,去接受别人的帮助,自己对别人却毫无用处。”我心里很难过,比看见老太太照片的时候还要难过。我一个劲儿地说:“不要这么说,小韦,不要这么想。”小韦慢慢地对我说:“和王琴真正打交道,就是从借钱开始。我们不约而同地去互助会借钱,她知道了我的情况以后,把她借来的钱全给了我,然后,还带着我去她的朋友那里借钱。对别人的冷眼,她已经没有感觉了。我就是从那个时候和她走到一起的,完全不是爱,是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和她在一起,体验着和你们完全不同的人生,我们都在社会最底层,只有窘困的生活和渺茫的希望,我们只能互相扶持。”我不知道该如何切入他的思绪中去劝慰他。无言以对,只说了句:“以后有经济上的问题,可以先来找我,钱嘛,我也可以帮帮你的。”他理解地拍拍我的手,“不是暂时的经济问题,而是长远的,关于前途上的茫然。”“你年轻,又肯吃苦,等你弟弟读完大学,你爸爸妈妈就可以享福了。”“至少要三四年吧。王琴不敢等,我也不敢留她。她等不起,我怕负不了这个责任。”我很惭愧,在我的内心,其实还是很势利而现实的,我劝道:“哎,韦诚,你没遇上自己真正喜欢的人呢。你和她在一起,你父母都不会答应,快放弃这个念头吧。”他站起来,说要睡一会儿。走到门口,他忽然停下,说:“那天晚上,我拼命想说服小贞留在平城,我自己也很奇怪,在我耳边一直有个声音,催着我这么做。我现在明白了,我是想为你做些什么,因为,你是我很好的朋友。我唯一能为你做的,都没有做好。”我眼眶一热,而他已经回房了。我不是GAY。我不是GAY。我对自己的性取向做了确认,竭力排遣对那个叫王琴的女人的一刹那的嫉妒心理。正如玲玲感觉的那样,有时候我看上去“天真又幼稚”,父母对我这一点也很头疼,更多的人则被蒙在鼓里,我近而立的年纪和收入颇丰的工作是伪装。其实我这人,真是严重缺乏责任心。我思考的时候,暮色侵袭,一时让我眼花。我闭上眼睛,这三天发生的一切,如此突兀和快速,让我的神经紧张。我先是被牵涉进一个偶然事故,逐渐地,我的生活不知不觉发生了许多变化,由量到质,骤然爆发,眼前一切,已物是人非。小韦其实是很关心我的,那种毫无血缘关系的点点滴滴的关怀,让我感到非常温暖。也许,我也是一个缺少爱的男人。父母的爱,是充满责任感的计划和安排,像是天生的本能;我和弟弟妹妹的关系,就如同住在旅店的客人,各取所需,他们轮不上我来管教和关心;和小贞在一起,好像是在办“家家酒”,我一直逃避责任和现实,一味寻求着懒散而无忧无虑的生活。很奇妙地,我想起了路虹雯。她的嘴唇,带着粉红的柔润,那是一种不安定的因素,她的脸突然逼真地浮现在我的脑海里,纤毫毕现。是的,她并不漂亮,鼻头虽翘,但不直挺,西方式的毫无棱角却含混丰满的唇形和五官不大协调。这般姿色,和小贞没有可比性。小贞的身材、五官和皮肤都无可挑剔,而且青春洋溢。可是,路虹雯,她那混合着忧愁和孤独的暧昧眼神却像火一样,点燃了我的。路虹雯,她的淡淡眼影,她唇上的汗毛,她沉着而不快乐的眼神,一直在凝视着我的内心。她站在报纸上,渴望脱离困境,她那个姿势唤起我内心深处的一声回响:飞!她给我留下了比任何女人更深刻的印象。我再也不会见到她了,伤感、惋惜,五味杂陈。我想把这一切尽快从脑子里摒弃,继续把自己无惊无险的人生过下去。我向“永远不会忘记”坦承,小贞的离开其实是我造成的,而我现在才认识到这一点。我把“永远不会忘记”当成了自己的心理医生,把头脑中所有杂乱无章的情绪都扔给她,希望她能帮我判明症状。“永远不会忘记”只是犀利地留下一句话:“从什么时候开始,挫折也成为值得炫耀的伤疤了?”这个女人实在是太刻薄了,她似乎不屑于和我再多说一句话。“你这个人的心理非常阴暗。”我说话也很毒,回敬道,“可能就因为如此,你才没有找到自己母亲死亡的真相吧?”她被迫回复:“何以见得?”“如果你真想知道自己母亲去世的真相,为什么不去找知情人打听情况,或投入精力调查此事?也许事情根本不是你所想的那样。如果你对他人有成见,大家就会对你敬而远之。”“谢谢你的建议。”她只是冷淡地回了一句,就下线了。我发誓,再也不和这个莫名其妙的网友聊天了。我差点就把她踢出好友圈,但我发现她的签名在瞬间改变了,由原来的“人生的桌面上摆满了杯具”变成了“你是有特权的人。你所遭遇的艰苦在别人眼里是种幸福”。她是在说我吗?给她说中了!拿我和小韦作个比较便一目了然。她的话,揭示了我们生活中一个残酷的真相。城东桥事故死亡人数随着打捞工作向下游推进而持续上升,整个城市笼罩在灰暗的情绪中。事故善后捐赠办公室招募到大批志愿者,他们将深入到每位遇难者的家庭中去,他们的所见所闻,将会在第一时间占领报纸的各个版面。我留心看着,在罹难者的照片和名单中,始终找不到我以为遗漏了的伙伴,事实上,帅小伙和单身女郎的面孔在我的脑海中慢慢地模糊了。也许,他和她被水冲到了更远的地方;也许,他俩幸存,但失去了记忆,就像电影里编的那样。我没有等来小贞的电话,她的手机已经停机了。她消失在那座城市的节奏中。她找到了向往已久的生活?——阳光、海滩、休闲、白领、谈判和成长?蒙娟却把电话打进来,她说刚从下游一下捞起四具尸体,新一轮的辨认工作已经展开。我告诉她,这两天,我像老了十岁,精疲力竭,我要放弃。她讽刺道:“平城人,最后的良心,也瞎掰了。”我开始嫌恶这样的局面。我提醒她,正如她所说的,我是傻子,又如漂亮女交警诧异的,我的目的究竟是什么?我的参与根本于事无补。据我猜测,警方始终没有去调查美校附近的旅馆关于失踪旅客的情况。“这样啊。”她似乎很生气地想了一下,说,“姓路的女人在这里,这里正闹得呜呼哀哉。也许,你可以过来帮帮她。”我茫然地问她出了何事。“姓路的女人带着丈夫的家人来认尸,新捞起来的人中没有她丈夫,实际上,她丈夫在第一天就被捞起来了,只不过没给认出来而已。也真够可怜的,老婆就在身边,居然在冰柜里躺了三天。她丈夫的家人在这里又哭又骂,他们都是从另一个城市赶过来的。来帮帮她吧。”我放下电话,马上赶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