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熹微,路虹雯把我摇醒,催着我去洗漱,我瞄了一眼窗外,尚未苏醒的草坪,银色的海、天,交界线上是沉甸甸的云朵。我闭上眼睛,路虹雯把我推进洗手间,牙膏挤在牙刷上,毛巾搭在我的肩上,这种感觉非常新鲜,就像这个看海的早晨一样。不到六点,我们来到了临海而筑的情侣路。近在咫尺的澳门还是灯火辉煌,随着海滨大道蜿蜒至天际的珠海却已经沐浴在灿烂的霞光中。情侣南路毗邻口岸,此刻在晨光中如梦初醒。一队边防战士锻炼完毕,小跑着进入警戒线,最后一位小个子兵居然来了个空翻,随手关上三尺高的小栅门。路虹雯和我相视而笑,小兵哥俏皮地冲我俩挥挥手。我抱着路虹雯,她大笑着挣扎出一只胳膊,向他回礼。我喜欢此刻我俩在别人眼中的形象:一对恩爱的恋人。她在海风中闭上眼睛,我则老是想起小时候的事情,无忧无虑的快乐心境就是目前的最佳写照,我在惬意的幻象中笑着,看见童年的自己走在生活区的冬青丛中,没有,没有烦恼,所有的快乐均被放大,随时随地莫名其妙地欣喜若狂。脚下的海浪一波一波地撞击着堤坝,整个天空是色泽分明的幕布,由浅入深的灰色云朵,太阳躲在海平面下,漏出的熹微光芒浸染着天际上的朝霞。美景良辰,而我俩只是过客。我们在熟视无睹的晨练者中紧紧依偎。轻而薄的乌云,如不经意挥洒的墨痕,在淡蓝色的天幕作衬底下流水般穿行,几道或浓或淡的霞光纵横交错在东方,水天一线。我深嗅着她的秀发,上面散出玫瑰的清香。她凝视着天边上的船。它们停留在由乌云构筑的背景下,而天色则是一抹淡淡的玫瑰红,边缘是一个指甲盖的小胭脂,浓浓淡淡,犹如玻璃般透明而有质感。渐渐地,一道霞光成为了整个天际的焦点,金色的云朵点缀在愈来愈明亮的霞光上,一刹那,来自某种神秘的力量,游走在附近的乌云颜色变深,袅袅飘开,而静止不动的云朵则被贴上了闪电式的金红色,灿烂如火的太阳从这道金红色中腾起了,它亮得让人不敢直视。此时是六时二十分,天幕的颜色由浓转淡,当太阳的光辉普照大地,霞光、彩云就完全消隐了。澳门的灯火转眼已成昨日星辰。船开弦动,城市上空艳阳高照,高楼大厦、车流和喧哗暴露无遗。路虹雯牵着我的手,沿着情侣大道朝北走。我们一下回到了现实中,相对无言。她忽然说:“我昨晚上梦见我丈夫了。他坐在船上,脸色阴沉沉的。”在我听来,这仿佛是例行公事的忏悔,因为那笔保险赔款,让她拿得烫手。但她接着说的话却吓我一跳,她说:“我趁他不注意,把他推下船。”我吃了一惊。她也用震惊的表情望着我,好像干了错事的小孩子,给吓坏了。“没有必要去追究自己的潜意识,那只是一个梦。”她目不转睛地望着我,深呼吸,道:“他就是被我的潜意识杀死的。”我拥着她,但她的腰却挺得很直,她的脸带着绝望,惨痛地说:“我梦见他跌下水。他站在水里,水只到他的腰,他盯着我,好像早已经预料到了。”我替她分析,道:“是那笔保险金让你感到不安。”她说得泪流满面,“我拿着桨,拼命地去打他的头。”她退后几步,好像怕我去抱她,她继续说:“我打他的时候,在想,他父母辛辛苦苦把他养大,不是让一个女人活活把他打死的。”“别说傻话。我以前还梦见自己把老师杀死呢,因为他老是罚我打扫卫生。”其实我开始感到不安。“老天爷把我的想法兑现了!我赌气给他买保险的时候,我就想过,让他死吧!当他签字的时候,他看了我一眼,很陌生,那一刻,他看清了我!”她倒退着和我拉开距离。我试图让她平静下来。“我理解。说出来,哭出来,你就会好受一些。”我张开手臂,“抱着我。”她摇头。她飞快地跑了,我慌了神,去追,她钻进海边的小树林里,树林生长在一个等待着被消灭的小山坡上,孤零零地夹杂在人行道和车行道之间。她难道是个女鬼吗?我心里忽然产生了这个念头。我举目四望,她似乎被这个寂静的林子吃掉了。虽然汽车就在林子对面呼啸而过,林子仍然有一种阴森可怕的氛围。不知名的细树高耸入云,地上凹凸不平,一艘报废的旧船倒扣在树林中,路虹雯站在那里,眼光奇妙地望着我。我也忐忑地盯着她。她的一只脚踏在船上,用力地踩。她说:“我两天前就进过这片林子,发现了这艘船。”我觉得这里的氛围很诡异,好像这里埋着尸体一样。“它已经不是船了,是几块破木头。我们走吧。”她却追问:“追我的时候,你怀疑我疯了?”“你们女人就是爱情绪化。”我希望赶快离开此地,可她却坐下了。她恳求地望着我,她的手软弱地放在旁边,我坐在她旁边。她躺下了。她的头枕在我的腿上,她的脸在幽暗的光线里依然是充满惊悸的。“每次走过这片树林,我都很害怕,好像我的丈夫就埋在里面。有一个晚上,我怎么也睡不着,就一个人走进来了,海风很大,好像是有人在哭、在叫。我就坐在这里,傻乎乎的,心里有什么东西给压着,想哭,哭不出来。”我终于把憋在心里很久的话拿出来问了,“你其实是爱他的,你丈夫,是吧?”她直勾勾地盯着我的眼睛,手抚摸着我的脸,道:“既没有人爱过我,我也没有爱过任何人。”她惆怅地看着被树枝分割的天空,说:“刚拿到丈夫的保险金,我就想到了你。我想和你远走高飞。其实,和任何一个男人都可以。”伴着轻微的麻醉感,我融化在渐渐浓郁的阳光里,她闭上眼睛,梦呓般地说:“好像回到了很小很小的时候。回家晚了,父母要骂。”我明白究竟是什么把我俩联系在一起了,我们都很孤独,来自内心的,莫名其妙的孤独。“我和你,是走在路上的小伙伴。”我抚弄她的浓发,“天色暗了,就要各自回家。”“问题就在这里。”她的泪花涌出,“我无家可归。”我默然。好一会儿,我说:“老天爷一定会把属于你的快乐还给你的。他给你存着呢。”“他记错了。他把属于我的快乐给别人挥霍光了。”她的手蜷缩在我的手掌中,她泪光闪闪,想笑,却哭了。“帮我去投诉他。嗯?”我的鼻子酸了。她的脸上非常安宁,像哭够了、哭累了的小女孩,给哄住,疲倦地要睡去了。树林里的气味消散了。我们在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岛上,没有时间的观念,没有强烈的,只有放射状的安宁感。海浪声越来越大,我的手机响了。是罗记者打来的,他直奔主题。罗记者很兴奋地说:“有两具尸体的归属居然引起了争议。你可以把提前下车的乘客告诉我吗?也许可以得到一些线索。尸体认错了,可不是小事。”我想赶紧摆脱他,便说:“目前不方便。”他故意想引起我的注意,道:“哎,记得向我要你号码的小伙子吗?他给鬼迷了。病了,住院了。”我脱口而出:“周耀廷?昨天他还——”“谁是周耀廷?”他重复,“我是说那个姓黄的小伙子。”我恍然大悟,中了他的圈套了。他狡猾地问:“周耀廷?是先下车的那个小伙子?”“千万别登报。”我生怕他又给上报,转移话题,“你说小黄,他怎么了?”“他女朋友打电话给我,说他见鬼了,见到一位满脸是血的已经死去的老太太,把他吓得从楼梯上滚下来。”“他女朋友为什么打电话给你?”“因为我在报纸上登了个心理咨询热线,帮助遇难者家属。她来求助。”他轻声唠叨着“周耀廷”三个字,准备挂电话。我得先稳住他,便说:“回到平城,我想和你见一面。也许会给你提供一些有用的线索。”他吃下诱饵,说:“尽量快一些。再拖下去,读者就会失去兴趣。”这是什么话?这个悲剧难道是给读者消遣用的吗?路虹雯完全醒了,她坐起来,绾着头发,忍不住说:“这个老太太,真是精力充沛呀。”我忍俊不禁。她抬眼,瞅着我,也莞尔。我们在海滨浴场消磨了大半天的时间,真是懒得可以。接近晚餐时间,我们余兴未尽地回到了宾馆,毫无征兆,我看见了小贞。她站在宾馆门口,目不转睛地望着我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