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样子,小贞被这个场面弄得有些困惑了,男友和一位陌生女人在异乡同吃同住,有说有笑。哦,我知道了。她为什么会找到这里,因为我曾用宾馆房间的电话打过她的手机。路虹雯察觉有异,而我却镇定得可疑,她迷惑不解地望着小贞。我给她俩作了介绍,“路虹雯。小贞。”我心虚,故意笑着问:“你如何找到这里的?”路虹雯的反应极为灵敏,她亲昵地望着小贞,道:“阿齐一天到晚都把你挂在嘴边。他准备今天就去深圳。你等了很久?”她把下面的任务交给我,就无辜地和小贞一起等待着。“你用这个宾馆的直拨电话打过我的手机。”小贞嘴角带着捉摸不定的笑意,“我想给你一个惊喜,就像你来深圳一样。呵呵,我们都扑空了。”路虹雯识趣地告辞,先谢谢我把她送回宾馆,然后和小贞招招手,便转身离去。小贞迷惑不解地看看我,又瞅瞅她的背影,道:“你不住这里?”“我住对面的宾馆。”我的头大了,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演,“我是在朋友的房间里打你的手机。”天啊,我编出如此蹩脚的借口,幸亏她没有追究。一抹笑意在她的嘴角弥漫,她看上去高深莫测。“你住哪里?”她的笑声很可疑。我庄严地领着她向宾馆走去。我放慢步子,她却停住了。我忐忑地看着她,她的侧脸挺精神,但颊上冒出几颗青春痘,她望着海边,道:“我是第一次来珠海。海水怎么是灰不溜秋的?”“因为天是灰色的。”“天是蓝的。请你不要再信口开河。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傻?”“你一点也不傻。”“我会假装很傻。”我哈哈大笑,她推了我一下,我还以为这是个亲昵的暗示。谁知她说:“你什么时候回平城?”我愣了。她奇怪,“问错了?”我的心情忽然很糟糕。我说:“你在这里等着我。我去把房间换个双人间。”她目不转睛地望着我。我去捉她的手,她避开,“不必了。我马上要回去了。”我心里松了口气,至少让我蒙混过关了。说老实话,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安抚她。她若有所思地问:“你今年多大?”“呃……二十八了。”“你的脸已进入三十。”听了这番看似深思熟虑的话,我大不悦。“可喜的是,男人的脸至少可以原封不动地保持七年,到了三十七八,你就直接进入四十,依此类推。”她像做算术一样琢磨着,“女人就不同了,三十一,三十二,三十三,绝不含糊。”我讨好道:“我俩的年纪正是绝配。”她当做耳边风,问:“你的那个朋友,她有多大?”我很警惕,说不清楚。“她的年纪看上去非常模糊,可大可小。”这是我们认识以来第一次,她完全控制了我们谈话的节奏。我说过,她不知不觉,已经变了很多。“你的心责备过你吗?”她认真地问,“心和嘴巴有时候是不统一的。我和你一起看过《大话西游》,一个人的真心,连他自己都不明白。”她这话是有所指的,毫无疑问。“哦。”我很高兴,自己曾经在蒙娟的影响下温习过这个功课。“曾经有一份真挚的爱情放在我面前,我没有珍惜——”她毫不客气地看着我,面无表情。多谢蒙娟,我还有备用。“我的意中人是个盖世英雄,有一天,他会踩着七色的五彩祥云来娶我。我猜到了这开始,却猜不出这结局。”“对极了,说出了我的心声。”她用手指头戳着我的头,从前,我最不能忍受她的这个动作。“你背下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想来糊弄我?去骗别的小美眉吧!”我偷袭成功,搂住了她的腰。她的眼睛却盯着手表。这里每一秒,都像是在万马奔腾的烟尘中寻找出路,人生的悲哀正在于此。我知道自己表现得很虚伪。她告诉我,她要走了。我不知道该用哪一种表情,有太多的疑惑、遗憾、感慨缠绕在心头,当我抬起脸,眼圈红了,她专程赶到珠海,却这样匆匆而去,是我辜负了她。“好好保重。”说完,她快速把脸扭开,和车一起消失。我孤零零地站在那里,想起从前的一个夜晚,一辆车坠落江中,把一切都改变了,包括我这个局外人的生活和爱情。那真是一个可怕的夜晚,那一晚的震动影响至今。我想起那个仿佛给掉了包的小贞,她的依赖思想,她的任性,她的哭声和笑声,都远去了。在那一个晚上,她走了,成长了。她坐在花圃边的那一夜,会想些什么?她想起我了吗?我又错过了什么?我忽略了她在生活线上的内心挣扎,这是我最大的错误。路虹雯看见我的第一眼,我知道自己的表情悲惨。而我不知该如何解释。“闹崩了?与我无关吧?”我无力地安慰她道:“与你无关。”她悲伤地问:“为什么会这样?”“天意吧。”我的情绪很低落,“我们本身就有问题。”“希望是。”她自私地说,脸色很不好看。“她还是知道的。”她喃喃自语,“女人的直觉很灵。你不该用宾馆的电话。这一切全是因你而起。”我点头,对她唯恐惹祸上身的心理很厌烦。她看了我一眼,说不出话,忽然用手捂住嘴。“对不起,你也无家可归了。我知道你心里难受。我担不了这个责任。”我拉着她的手,把她拽到了海边。我们的心思全乱了。海也变得冷漠而狰狞,风很大,天是灰的,云也是灰的,整个景色都透着寂寞。我们逃离了海滨大道,拖着行李躲进了市中心。光线幽暗的宾馆好像我俩的同谋,我们躲在房间里,把电视的声音开得很小,说话的嗓门也放低。路虹雯对和别人的男友感情复杂,她不知道她扮演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我也不知道。当夜色降临,我们就感觉到了对方身体的温度,她不再抗拒我的触摸。我们坐在一起看电视。魂不守舍,她终于豁出去了,用手箍住我的腰,我俩的心终于落地。她决定去广州朋友处待几天,而我,打算直接回平城。她希望我去深圳和小贞团聚。如果能够有仪器看见她脑海中的直观想法,也许是我和小贞在。这表明我的生活并没有因她而破损。路虹雯和我的奇妙的契合点就在此处,我们彼此都不想占有对方,是一种奇特的力量把我们推在一起。她脑中产生了极不寻常的想法,我的正常轨道的生活恰恰代表了她的合法存在。她靠在我的怀里,非常真诚地希望我和女友消除误会,重新奠定情侣关系。她迫切地要求我给她这个许诺,她只想当个顺手牵羊的小偷,能逃脱法网,她不敢做个成功的抢劫者。每当她确定我对小贞的爱意,她就给我进一步触摸她的鼓励,我从未和女人建立过如此奇妙的关系,不是以爱慕、占有为前提,而是前所未有的全新感受。我们是内心孤独的伴侣,完全从属于内心深处的呼唤。翌日,我们闭门不出,在房间里翻云覆雨,我们交流着各自的性体验,坦白性幻想,近乎透支的释放,没有带来想象中的厌倦和疲惫,反而是无与伦比的放松。快感不是上的刺激,而是精神上的融合。我在一波连着一波的战栗中说出了那三个字——“我爱你。”她像中弹死去,奄奄一息地望着我。“不说出来,这份感受就会不完整。”我洋洋得意地解释。她坐起来,她的脸带着暧昧的表情,而她的眼睛道破天机,凝视着我。我从未见过这么美的神情,她发自内心深处的知性美完全将我打动。我凝视着她,缓缓说道:“如果我的一生是一台运行中的电脑,我就选你此刻的表情做我的保护屏。你原来可以这么美的。”嘴角暧昧的笑容完全消解,她透着红晕的肌肤明艳动人,她的眼神春意盎然,瞬间的美逝去了,只剩下欢欣和缱绻。“你多美。”我喃喃道。“知道为什么吗?”“不知道。”“我感到幸福了。生平第一次,有了幸福的感觉。不是从此都过上了幸福的生活,只是那两秒钟,浓缩了我的一生。”我底气不足,问:“为什么不相信从此你可以过上幸福的生活?”“给我幸福的人,只给了我一天。”她针锋相对,她的表情柔和了,“完全够了。我尝过了这味道。”她大笑地警告我:“不要有杂念。继续。”我的杂念来自小贞,来自韦诚,前者是一条岔道,后者是一块路标,告诉我“正确”的方向。我俩再次,她一直在大笑,她隐藏着的另一面完全释放了。我试图用吻封住她的嘴,她的眼神就变了。她含笑的眸子让我感受着晴空丽日,最暖最酥的阳光。她闭上眼睛,对我耳语:“回平城以后,不要再见面了。”“为什么?”“你我都没有准备好。留下最美的回忆吧。”她倒吸一口凉气,目光迷离,回到了现实。我们都回到了现实,我打了个寒噤,把不合法的爱情灌入她的身体内部。路虹雯去见一个老朋友。我上网,这才发现“永远不会忘记”给我留了言。“你把自己的感情整理好了吗?”她问。我详细地把自己与小贞、路虹雯之间的感情纠葛告诉了她。目前的局面更复杂了。她问我何时回平城,我说已经订了明天的回程机票。“你把来回两张机票的航班数字分别累加一下,如果来时是单数,回程是双数的话,证明你此行有收获,如果你来时是双数,回程是单数,证明你来错了。如果……”我被她说得晕头转向,把数字都报给了她。她给我下了定义,“来回都是单数,真是应了那句诗: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她在拿我开心呢。我到了深圳,没有联系小贞,直接飞回平城。我的生活仿佛出了轨,脱了节。冥冥中有股神秘的力量,再次让我见到了她——那位笑起来眼睛像月牙弯弯的空姐。她见了我,脸上有喜悦的神色,我却心如鹿撞,这是什么预兆?虽然我来回都是坐同一家航空公司的航班,但如此巧合也确实少见。飞机起飞后,她款款走到我身边,对我轻声耳语,她已经帮我升级到了商务舱。我谢了她的好意,带着行李随她而来。她身上有股好闻的气味,让我心猿意马。把我安顿好,她嫣然一笑,飘然离去。我的生活从来都是被塞得满满当当,似乎没有一个空隙,让我可以理直气壮地塞给她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我的电话号码。路虹雯,是她让我遗憾地收敛了这个心思。但是,我们两个会有未来吗?也许我真应该抓住这次缘分的邂逅,开始一段新的生活。毫无疑问,这位甜美的空姐是我喜欢的类型。从我们对视的第一眼,彼此就有点心动了。她没有给我任何暗示,也许只是为了上回的事,对我表示感谢而已。直到飞机着陆,她和同事们站在门口欢送乘客,也只是给我一个职业化的笑容。我忍不住回头望了她一眼,她也望着我。我恍然有种初恋的感觉。我向她挥挥手。她笑了,笑得那么甜,让我心中的遗憾顿消。也许这样最好,人生若只如初见的美好,这就够了。在机场,我把电话打到家里,妈妈问我在哪里。她告诉我说:“小韦的爷爷病情反复,又住了院。这孩子,刚从我们家里回去,我给他拿了一笔钱急用,他刚才当着我们的面哭了。阿齐啊,看看人家小韦,你可要好好珍惜我,珍惜你爸爸,珍惜你身边的人,你知不知道,你生活在蜜罐子里?”我意外,“小韦,哭了?”“可不是。我和你爸爸一个劲安慰他。他快撑不住了,这孩子,从厂里和朋友那里借到了八千块钱,给弟弟交了学费。当然,你爸爸让我取出钱,把住院费给他垫上一部分。他一个劲儿地哭,让我们都乱了套,我们估计还有些其他的事情,又问不出个所以然。你这小子,什么忙也帮不上。”我忽然说:“妈,我会孝敬您两老的。”妈妈毫不客气地说:“你是要孝顺我们!小贞呢?”我说回去再详谈,正准备挂上电话,忽然想起一件事。“妈,图书馆旁那个车站后面有一条小巷,有一回路过那里,我感觉好熟悉。”妈妈吃惊地答:“你是说酱油巷?哦,我还以为你不记得了呢。以前我有个好朋友在那里住,我经常带你去她家玩,你曾经在那里触过电,那时候你大概五六岁吧,你忘记了?当时可把我吓死了。”触电的事我有记忆。我记得我倒下去的时候,整个人仿佛轻飘飘地飞起来了,天是那么的蓝,是从未见过的,让人心旷神怡的蓝,因为我离天是那么近。这是我人生中的第一个险情。但我一直记得苏醒后的场面,那是在图书馆的门口,没想到居然就是在那条小巷中出的事,好像在冥冥中,那段记忆被人居心叵测地唤醒了。我又想起小韦,心里很不是滋味,困苦的日子,没有希望的爱情。作为朋友,我对他毫无帮助。以他的性格,痛哭失声,该是怎样的场面?他完全崩溃了吧?这一夜,我辗转反侧,一宿难眠。真不知道邻居杨大姐上的是什么班,活脱一个门卫。她见了我,望望楼上,向我报告:“小韦这两天整天往外面跑,半夜三更才回来,都成了夜游神了。前天,他向老肖借了两千块钱,给我们家玲玲听见了,就说,为什么阿齐哥不帮帮他?我说你出差在外,小姑娘又说什么,要朋友有什么用呢?”“嘿。”我很生气,“我当然会尽力而为。”“我也是。小韦无心开伙,我做好了饭菜,多留一份给他。可惜你杨大姐最近手头紧,不然……”我逃离心有余而力不足的下岗妇人。回到家里,空无人影,出乎意料,看不出留守主人的焦头烂额之处,这里依然是干干净净的。中午最酷热时分,我记起罗记者说起男情侣给鬼魂吓得住进了医院,就随手拨了他的电话。罗记者在现场采访,杂音很大,对我的询问不大耐烦,把男小黄住的医院和床号告诉了我。他抱怨道:“姓黄的小伙子,据说被鬼吓破了胆,把头都撞花了。说话吞吞吐吐的,好像有事瞒着我。你兴许可以套出他的话来。难道他还以为这是什么独家新闻?原公安局长受贿案公开审理,这才是最新的热点。全平城都在骂娘,谁还会注意断桥?当然,‘8·9’事故也有了段新闻,好像有家属把尸体认错了。你看看报纸就知道!你什么消息都没听说?你难道是从外星回地球的?再见。”我直接去了中医院,住院部正在扩建,现在成了建筑工地。找到了男小黄的病房,他正披衣而卧,看样子刚睡着不久。同房有一对夫妻模样的中年人在窃窃私语,丈夫绑着石膏的腿被悬吊在空中;一个很老很老、很瘦很瘦的老头子坐在对面**,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我毫不迟疑地把小黄摇醒,住院病人因为没日没夜睡觉的缘故,头脑一般都很混沌。男小黄张着嘴看了我老大一会儿,才认出我来。认出了我,他又忘了自己是谁了,等他完全从梦中回到现实,我都觉得好笑了。我不客气地问他,道:“我都看不过眼了,才多久不见,你就黄皮寡瘦了。你老婆呢?”男小黄脸上露出痛苦的神色,动了动腿,我才看见他的脚踝处也打着石膏。“倒霉呀。”他伤心地摸着自己的脸,“你看得出,我今年多少岁?”“三十。”我信口胡诌。他欲哭无泪,纠正道:“不满二十五哩。我朋友都说这一趟,我老了十岁不止。”他确实老得够戗,虽然天生一张老人脸,从前还有个精神劲,现在,眼更凹了,嘴也瘪了,像个老太太。“你见鬼了?”我看了一眼坐在对面**、正聚精会神地听我们谈话的老头子。“这是我爸爸。”他指着老人家,向我介绍说。原来是他父亲。老人家立刻热情洋溢地对我说了一番话,我一句都听不懂。男小黄也懒得翻译,就请他睡觉,老人半躺着,耳朵像根天线,仍然竖起,捕捉我们的谈话内容。男小黄回忆道:“上个礼拜,我接到一张纸条,有人让我去财校的教学楼走一趟。我莫名其妙,这个人说有事请我帮忙,并把我约到了顶楼。”男小黄看着我,失魂落魄,道:“我没想到,我竟然看见了那个候车的老太太,就是被淹死的那个老太太。她和那天晚上穿的一样,夹着个包,脸上滴着血,一见我就哭。我吓坏了,光天化日之下啊!我往后退,她嘴里嚷嚷着,我只听清楚了几句话,她说:‘年轻人,阿婆死得好冤枉,你要给我们查明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