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警队赶到时,正是早晨上班的高峰期。小区居民看着院子里的警车和神情肃穆地忙碌着的刑警,都投来好奇的目光。这里是公务员小区,有纪委的办案人员出入就司空见惯,刑警登门毕竟还挺新鲜。苏采萱在牛福德家的阳台上选一块干净的地方席地而坐,用镊子夹着那一小段大肠,透过放大镜仔细端详。三分钟后,苏采萱把大肠放进证物袋,小心地封好,对李观澜点点头,表示报案真实有效,然后转向马德中说:“你是小马?干协警几年了?”马德中恭恭敬敬地说:“报告首长,我上个月才做协警,到今天刚好三十天。”苏采萱被他逗得笑出声来:“你叫我首长?不带这么骂人的,我比你大,叫我苏姐就行。你立功了,小伙子不简单,你怎么会辨认人体阑尾的?”马德中说:“我上学时是学医的,熟悉人体内脏器官。”苏采萱说:“你是学医的?哪所大学毕业?”马德中说:“松江医科大学临床医学专业,本科。”苏采萱的眼睛瞪起来:“名校毕业生怎么会去派出所做协警?就不怕荒废了专业?”马德中无奈地说:“没办法,毕业后除了卖药找不到和医学相关的工作,我又不愿意卖假药糊弄人,刚好派出所面向社会招聘夜班协警,我就报了名。”苏采萱摇摇头,把装有大肠的证物袋举到他眼前:“帮我目测一下,这个东西切下来多长时间了?或者用什么方法能够检验出比较准确的切割时间?”马德中略带羞涩地笑一笑,脸上浮现出红晕,说:“这块人体组织已严重腐烂,如果之前一直暴露在外面,根据最近一段时间的天气状况,切割下来的时间应该在一到两周之间。比较准确的检验方法是观察腐肉里的蛆虫卵数量、发育阶段等特点,更精确的方法是检验肉毒杆菌,当然,这两种检验方法都与自然环境和客观因素密不可分。”苏采萱说:“不错,书背得挺熟,不过实践和理论还是有距离的,要运用理论指导实践,在实践中发展理论。”马德中频频点头,说:“是,是,苏姐的教导,一句顶一万句。”苏采萱绷不住笑出来:“你这人貌似忠厚老实的,也会油嘴滑舌。”验过现场,没有更多有价值的线索。在牛福德家的客厅里,敏锐的李观澜早已注意到反应异常的徐伊莲,并对这名出现在现场的不速之客进行过调查取证。徐伊莲的心里原本就惶恐不安,经李观澜一敲边鼓,当即就原原本本地把发生在她家里的事情描述了一遍。李观澜带领许天华等三名刑警,到徐伊莲家的院落里勘查被丢过垃圾的现场。这时李可白已经离家去上班,院子里也打扫得干干净净。李观澜按照徐伊莲的叙述,在她家院子角落处的垃圾箱里热火朝天地翻找起来。徐伊莲虽外表光鲜,其实却懒惰到骨子里,家里的卫生全靠工人打扫。钟点工每三天来一次,按约定今天上午该来,积攒了三天的垃圾着实不少。四名刑警戴着一次性塑胶手套,忍受着刺鼻的臭味,在垃圾箱里一件件地翻找,连头发丝、骨头渣都不放过。李观澜把翻出来的东西一件件放到证物袋里,计有可疑的碎骨头三块、纠结成球的头发丝一团、腐烂的生肉一小块,却没找到徐伊莲描述的那块疑似肝脏的东西。李观澜不甘心地把翻找过的垃圾又抽丝剥茧地检视一遍,从一个黏糊糊的饭团里剥出一小块涂成蓝色的碎指甲,上面绘制着零星的白色花朵,画法虽然俗气,却极精细。李观澜眼前一亮,如获至宝般把那块指甲装进证物袋。站在旁边探头探脑的徐伊莲见到李观澜的样子,忍不住说:“那块指甲是我的,不用装起来了。”李观澜头也没回,手里继续拨拉着垃圾说:“看好了,这块指甲是蓝色的,你的指甲是水粉色。”徐伊莲心里咚地猛跳了一下,心想这个年轻干练的刑警队长一定是看上我了,连我的指甲颜色都注意到了,别说,这个警察的样子不错,虽然没有李可白好看,可比他有男人味儿。她抚摸着自己的脸颊,想着今天是时候去做个美容了。李观澜没听见她的回答,就扭过头看她:“你怎么会说这是你剪下来的指甲?”徐伊莲从绮丽的遐想中反应过来,啊的一声,然后无限妩媚地抚弄着发丝说:“那就是人家的指甲嘛,昨天早晨才剪下来的,人家下午去做了美甲,换成了水粉色。”说着将纤纤玉手伸到眼前,带着挑剔和欣赏相混合的复杂表情打量着。李观澜全没有怜香惜玉的心思,无比失望地从证物袋里取出那一小片指甲,扬手要丢,想了想又装回去。小区里被丢过垃圾的另外几家也都联系过,但那几家人都是自以为有些名誉地位的,极度排斥刑警进家门,以垃圾早打扫过或否认被人丢过垃圾等托辞,拒绝配合查案。迄今为止,能确认这起命案的线索仅是一小截带有大肠的阑尾,被害者是男是女、多大年纪、尸体在哪里,都一无所知。但李观澜内心非常笃定,这是一起凶残的杀人碎尸案,被害人的冤魂尚未远走,在冥冥中企盼着有人为它伸张正义。那些被丢进居民家中的垃圾,是萦绕着不肯散去的冤魂的无声抗争吗?而那些被丢弃垃圾的人家,是否与碎尸案有关?是谁有这样大的本事,能不为人知地把垃圾丢到保安严密的别墅里及距离地面三十米高的阳台上,这个人是否就是案件的知情者?也许,找到了丢垃圾的人,案子就会真相大白。时下,寻找丢垃圾者和查找尸源,成为侦破这起案子的两条主线。苏采萱对附带阑尾的一截大肠进行检验后,认为这是成年人身体上的一部分,根据尺寸判断,可能属于一名身高适中的女子。这一小块人体组织被切割分离的时间约是十天前。苏采萱把这块人体组织的基因配型与公安DNA库中储存的数据相比对,未发现合适的配型。苏采萱在对李观澜汇报检验结果后,又提出一个让他意想不到的要求,“我想把黄桥伟他们所里的协警马德中调到法医室来,我这里正缺人手,那个马德中的业务水平扎实,眼光也敏锐,会是一个好帮手。”李观澜在记忆中搜索了五秒钟,把马德中这个名字和他的形象对上号,说:“那小伙子看上去挺干练,不过你把他调过来,也许干上十年八年也不能解决编制,不怕耽误人家吗?”苏采萱说:“他在派出所干上十年也一样没法解决编制,还不如跟着我,不荒废专业,将来有了好机会,还可以跳槽。”李观澜说:“如果他本人没意见,派出所肯放人,我不干涉。”两人说妥了这件事,李观澜开始分派人手,六名刑警,两人一组,每天三组轮换,对徐伊莲家所在的公务员小区进行二十四小时监控,一定要把丢垃圾者抓捕归案。办案刑警忙碌得昏天黑地,而徐伊莲家的怪事仍层出不穷。这天她才从外面做过美容护肤,乘出租车回家,在小区门口下了车,进大门后没走几步,感觉气氛有些异样,周身都不自在,似乎是谁在背后盯着她指指点点。徐伊莲回过头,见两名保安正趴在保安室的门口探头探脑,与她的目光一碰,急忙缩回头去,但徐伊莲已经认出其中一人正是保安队长王大恒。徐伊莲莫名其妙,快步走过去,气愤地说:“王大恒,你一个大男人,在别人背后嚼老婆舌,不羞臊啊?”王大恒是退伍的武警,平日的工作作风非常骄横,但对这个院子里的住户还是相当恭敬。他知道这些人都惹不起,既有权力又心胸狭窄、睚眦必报,一个不小心得罪了谁,就可能饭碗不保。这时见徐伊莲动了肝火,王大恒急忙赔笑脸:“那啥,姐姐,没事,我们是说,你今天这条裙子真好看。”徐伊莲听他夸奖,顿时消了怒气,展颜一笑,说:“不管怎么着,别在人家背后指指点点的。”王大恒点头哈腰地说:“是,是,徐姐批评得对。”徐伊莲喜滋滋地低头打量着自己身上的艳红裙子,想着以后要尽量多穿这条裙子。不知怎的,脑海里这时浮现出的竟是李观澜的那张英气勃勃的脸。入夜,许天华带一名刑警坐在一辆地方牌照的越野车里,在案发的公务员小区外监控。这个高档小区的保安措施很严密,四周都是三米高的围墙,并且装有国际上最先进的报警系统,任何人都没有可能翻墙进入,除非他长着一双翅膀,能够凌空飞翔。进出这条小区的唯一通道就是正门,所以,刑警们把监控目标锁定为小区大门——丢垃圾者即使不是小区里的居民,也一定是有条件出入小区的人,送奶工、送报工、钟点工,都有作案嫌疑。只要盯紧这条唯一通道,总会找到蛛丝马迹。夜凉如水。等忙碌的公务员们在凌晨一两点钟陆续回到家,小区外一片沉寂,两名晨昏颠倒的刑警强睁双眼,抵挡住瞌睡。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却一直没有见到可疑的人员出入。徐伊莲夫妇今晚十点多就上床休息了,而且难得地温存了一回。李可白近来的应酬明显减少了——这让徐伊莲既喜且忧,喜的是陪伴她的时间多了,忧的是应酬减少,该不是不得志的信号吧?对于她这样的女人来说,老公的金钱和权势是最重要的,甚至陪不陪她、爱不爱她、出不出轨都没关系,只要她是法律承认的大老婆,她就能独守着豪宅而甘之如饴。迷迷糊糊地,凌晨三点钟左右,徐伊莲感觉床动了一下,她睁开眼,借着昏暗的光线见到李可白慢悠悠地从**翻身坐起来。徐伊莲还在半梦半醒之间,勉强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话:“你起夜啊?”就又闭上了眼睛。不知过去了多长时间,徐伊莲伸出手向身边胡乱一摸,却摸了个空,她忽地惊醒,拧亮床头灯,一边叫着李可白的名字,一边披上睡衣趿拉着鞋,摸索着向外面走去。隐约听见厨房里传来剁东西的声音。徐伊莲循声走过去,见里面有着微弱的灯光,再仔细一看,是敞开的冰箱门里透出的光线。而李可白赤身,寸缕不挂,手持一把锋利的切菜刀,一下一下地剁着什么。徐伊莲在睡眼蒙眬中骤然见到这幅场景,猛地吃了一惊,只感觉一阵阴冷的气息从头皮传遍全身,浑身的汗毛都立起来,心脏在咚咚咚地狂跳。她用低沉得几乎只有自己才能听得到的声音说:“你在干什么?”李可白充耳不闻,不知是没听见还是故意不作出反应,继续一刀一刀地剁着什么。徐伊莲借着黯淡的灯光仔细观察他刀下的物事:是一块暗红色的肉状物,有成人的半个拳头大小,大部分已经被剁碎。是肝!徐伊莲心中突兀地冒出一个念头,那是一小块肝。徐伊莲努力回忆着,两天前她的父母打发家里的用人送来一堆肉蛋之类的食物,其中似乎有几块鸡肝。可是,李可白为什么要在夜深人静时起床剁鸡肝呢?而且一件衣服也不穿。徐伊莲忽地醒悟过来,李可白很可能是在梦游!太可怕了,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结婚这么多年,李可白从来没有梦游过,怎么人到中年,反而开始梦游了。难道是家里被丢垃圾的那天晚上他受到惊吓落下的后遗症?是了,记得上次李可白在院子里乍一看到那堆垃圾时,一下坐倒在地上,吓得着实不轻。徐伊莲依稀记得听人说过,梦游症患者发病时,千万不可惊醒他们,否则会造成非常严重的后果,像是类似于精神失常什么的。徐伊莲屏住呼吸,极力控制着恐惧,在心里默默祈祷李可白快些清醒过来。但是看起来噩梦还未结束。李可白把那些鸡肝剁碎后,又小心翼翼地收起来,双手捧着向厕所走去,他走得缓慢而从容,徐伊莲的心却狂跳不已,似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李可白走进厕所,把那些切碎的肉状物倒在马桶里,按下水阀,把肉末冲进下水道。徐伊莲见他有条不紊地做着这些事,只感觉手脚冰凉,脑海中一片空白。李可白又慢悠悠地走回厨房,把切肉刀和案板洗净、擦干,再把案板放回原处,然后提着刀向别墅的大门走去。徐伊莲不知道李可白还要做出什么可怕的举动,几乎要失声惊叫出来,声音都冲到了嗓子眼,却又忙不迭地捂住嘴,硬生生地憋回去。李可白手持尖刀赤身地出了门,又一路走出院门,走向小区内公共小径旁的一个垃圾桶。好在这时夜色四合,万籁俱寂,小径上一个行人也没有,否则李可白的这副模样在第二天就会成为小区里的头条新闻。李可白掀开垃圾箱的盖子,把刀子扔进去,又把底下的垃圾翻上来一些,遮住刀子,再放下垃圾箱的盖子,每个步骤都做得一丝不苟。徐伊莲躲在房间里,透过玻璃观察李可白的一举一动,见他终于转过身,一步步向房门走来,总算稍松了一口气。只要李可白不在外面丢人,局面还不是不可收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