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不知不觉,十三生员在阳明院已度过大半年时光。陆亦轩有了朋友也有了敌人。同寝房的牛德皋虽然有些话多扰人,但是个直爽义气之人,那夜他拼着危险,把陆亦轩挡在身后,也让陆亦轩感动非常。牛德皋也喜陆亦轩知识广博、谈吐不凡,两人同处一室,无话不谈,渐渐成了莫逆。对于郭丹鹤,陆亦轩开始也只是感她救命之恩,不过随着时日渐增,发现这丫头泼辣中不失胆识,憨直中不失可爱,渐渐地对她有些欣赏。其他一些生员,陆亦轩也都处得不错,尤其是丁侯。这丁猴儿是个活宝,一肚子的笑话典故,陆亦轩常同他嬉戏笑闹。加之那晚两人同时现眼,日后见面,总有惺惺相惜之感。唯有一个叫司马隆的,令陆亦轩不喜。这司马隆是孝陵卫一名百户的孩子,他爹志存高远,一心想把儿子培养成千户以上的人物。此人一字眉,瘦长脸,生得一双大眼,泛着精光,他天赋极高,学业上总与陆亦轩争个先后。陆亦轩倒不是厌烦司马隆跟他竞争第一,而是讨厌这人心机太深。有两件事让陆亦轩最为不齿:一是司马隆喜好接近各位经长,有事没事请教些问题,刻意博得好感;二是司马隆不知听谁说连心眉的人比较阴险,便每隔几日偷偷用剃刀刮眉心,故意把一字眉弄成两片,这让陆亦轩更觉得他狡诈。司马隆忌惮陆亦轩读书的能耐,也把他当成对头,时不时在众人面前想法出出陆亦轩的丑。郭丹鹤倒没有闲暇顾及与人交往之事,大半年来,她对爹爹的思念与日俱增,娘也总不回来,让她感到更加孤独。从小不喜读书的她,面对这么多知识头晕目眩。唯有体术科,是她最放松的时候,大半年下来,剑术、骑术、神行术、攀天术等,均是名列前茅。众人中,除了陆亦轩和司马隆,也没有谁比郭丹鹤轻松。仅通术一科,就够大家喝上一壶。光开天目就有五六种方法,严锡爵演示了几日,众人仅学会用乌鸦眼珠煮水,喝一次,能开一个时辰左右的天目。至于最高等的开天目咒,大家只能等到以后慢慢修习,弄得严锡爵连连摇头。学习符箓更是混乱不堪,辟鬼符中的“聻”字总是有人画不好;而把用于焚化的符用于粘贴,把用于粘贴的符化水吃掉,都是常有之事;更有甚者,把布火符当成蔽目符贴在身上,烧掉了一半衣裳。不过大家的禁咒总算学得不错,五雷咒和六丁护身咒均能使用,只是威力欠缺得多。法器科更不好对付。由于唐经长讲课枯燥,自以为昭昭,却反而使人昏昏,到头来,有的生员连雷击木的几个等级都分不清楚。郭丹鹤倒是每逢法器科便睁大眼睛,她想尽快弄清自己家传灭灵锏的由来与使用,不过大半年来只听到一些诸如桃木剑、天蓬尺、八卦镜之类寻常法器的介绍。倒是文典科好对付。杨慎只负责讲授,至于大家是否在听,那就不管不问了。后他又主动透露,每年年考并无文典内容,于是大家更加放心,课堂上鼾声一片,唯有陆亦轩摇头晃脑地跟着杨经长感动。时日如梭,一混就过。这天博闻科上,夸巴永吉告诉众人两个消息:一是明年博闻科增加星象,需要起夜攀爬大殿后的观星台;二是五天后开始第一年的年考,成绩将记录在案,六年之后累积不佳者,将予以退回。课后,司马隆马上跟到夸巴永吉的屁股后面询问考试要领,其余众人则在大殿上炸了锅:牛德皋不断抓挠头皮,丁猴儿紧张得又想抽倒,郭丹鹤倒是镇定,她对年考并不多看重,反倒希望自己被退回去和爹爹一起生活。陆亦轩却暗下决心,一定要夺得第一。众人中除他之外,皆是孝陵卫世袭,更有郭丹鹤这样出自神鬼世家的人物。自己的父亲虽贵为锦衣卫指挥使,但在陆亦轩心目中,什么也不及孝陵卫来得威风。这次一定不能丢脸。另外,更要让司马隆那小子知道颜色。五天里,众人忙着抱佛脚,即使平日回房便睡的也开始挑灯用功,陆亦轩和司马隆更是熬到深夜,两人还悄悄出门窥伺对方动静,谁也不肯比对方先熄灯歇息。到得考试这天,大家在大殿上正襟危坐,心中默念,希望题目都为自己所会。少顷,陆子渊打头,夸巴永吉手持一木盒,领众经长来到大殿。陆子渊点头示意,木盒中的密封折纸发到众人手中。看到几位师尊一脸严肃,陆亦轩心中不免紧张,他颤抖着打开折纸,发现里面竟无试卷,只有一张黄纸符滑落到了桌面。陆亦轩再看众人,他们手中也都只有一张黄纸符。符箓按书写颜色分为朱符、青符、墨符和紫符。其中朱符最为常见,是攻击型的符箓;青符是通灵所用,上达神灵下通魂鬼;墨符则是功用符,布火、引水等皆用此符;最罕见的是紫符,以陆亦轩他们的道行,远不能书写。符箓上的笔法从低到高分为复文、三皇文和天书。寻常符箓,都使用复文;而“道书之重者,莫过于三皇文”,这三皇文适用于一些高级别的符箓;至于天书,连严锡爵经长自己都没见识过。陆亦轩手中这道符是用三皇文写成的青符,看来也非寻常之物。疑惑间,夸巴永吉发话了:“此符为灵根符,诸位将自己的鲜血三滴,滴于符上,然后焚毁,灰烬中将有字样。按照所示引导,你们完成此次年考。”陆亦轩赶紧咬破手指,滴血在这青符上,掏出火折引燃。这符果然不凡,烧出的灰烬居然不散,上有六个字——“扬州青,到鬼营。”陆亦轩瞥了一眼旁边的丁猴儿,他烧出了一句诗——“一旦百岁后,相与还北邙。”夸巴永吉逐个看了看大家焚出的字儿,抬头看看陆子渊,笑道:“五道将军这老儿,搜罗的宝贝越来越多了。”这五道将军原名任安,生前乃一大盗,为朝廷通缉的要犯,他在一次偷盗中不慎引燃别人的家宅,为救主人家的孩子而被官军捕捉,后斩首示众。他死后为鬼,反觉自在,于是买通阴差不肯投胎转世,逍遥阳世。变成鬼后,他盗习不改,网罗一众小鬼,为祸人间。但这任安心地不坏,是个豪爽义气之人,他厌恶人间奸佞之事,不愿转世投胎也有这个原因。他常说:“盗亦有道。妄意室中之藏,圣也;入先,勇也;出后,义也;知可否,知也;分均,仁也。是五者,其所谓五盗。”时间长了,任安混出鬼名,阴界人称“五盗将军”。宣德时期,这五盗将军见队伍壮大,信心膨胀,率众小鬼来到南京,准备对太祖孝陵下手。这次他真是名副其实的皇帝头上动土。当时在营的孝陵卫全部出马,把五盗将军和一干虾兵蟹将一网打尽。时任孝陵卫指挥使是个眼光高远之人,他细细盘问了五盗将军生前生后之事,为他的性格所折服,明白这任安不同于寻常游魂野鬼,于是有意放他一马。勒令其不得再从事偷盗,指点他到附近扬州府的青溪一带开辟鬼市,以利阴阳两间。鬼市这东西,顾名思义就是鬼之集市,有许多无法投胎的野鬼寻一人烟稀少的地方自发建造,吸引其他野鬼来此定居、经营,鬼市首领从中收取税利并加以管理,与生人的市集并无两样。这样的鬼市虽然于天地阴阳规则不合,属于地下社会,但它能招聚游魂野鬼,令其安稳度日,不使他们散落人间、为害生人。所以无论是人间的孝陵卫还是阴界的丰都大帝,都对此持默许态度。不过近几十年来,一些厉鬼、恶鬼害了人命之后,为逃避阴差追捕,也躲入鬼市,丰都城的阴律司对此也颇为头疼。五盗将军成立鬼市之后,由于他名头响亮又仗义疏财,聚拢了大量鬼气,青溪成了远近闻名的鬼市,五盗将军处处受到尊重,日子比从前更加快活。孝陵卫对于捕捉的低级小鬼,一般施以“往生咒”超度,如若实在不愿转世轮回,便也送到青溪鬼市生活。五盗将军的生意做大以后,觉得“五盗”之称确实不雅,便自更名为“五道将军”,取盗亦有道之“道”。这五道将军有个嗜好,喜收藏名贵法器。本来鬼对法器是恐惧之极、恨之入骨,但这五道将军偏偏想方设法将这些东西收归己有,还为此建了个专门仓库。也许他就是为了贪图名望,让众鬼知其连要命的法器都敢玩耍,焉有不服之理。他这嗜好倒是方便了孝陵卫。五道将军感孝陵卫之德,只要有其所需之法器,不谈出借而是直接奉上。夸巴永吉迎着陆子渊询问的目光,说:“本届生员的灵根法器,居然有四人的藏在青溪。”陆子渊也笑了。笑罢,他扫视了一圈,开始申明此次考试的要求。原来每位术士,命中必有一个和自己的灵根结合紧密的法器,寻找这一法器,是成为合格术士的先决条件。灵根法器不一定是术士的唯一法器,甚至不一定是术士的主要法器,但却是贴身之法器,如同身体发肤一般,同属上天赐予。以前之术士,寻找这一法器需要依靠机缘和运气,而后有一高人,制出“灵根符”,法门中人只需将自己的鲜血三滴滴在符上,便能看到自己灵根法器的所在之处。此次年考目的有二,一是大家修习将满一年,应该也需要获得自己的灵根法器;二是一路寻找法器难免会遇上艰难险阻,恰是考察生员的大好机会。陆亦轩烧出的“扬州青,到鬼营”意指他的灵根法器就在扬州府青溪鬼市,跟他烧出一样结果的还有郭丹鹤、牛德皋、司马隆。按夸巴永吉的话说,他们的法器恐怕都在五道将军的藏品之中。他们这四人由严锡爵负责带领。严锡爵本就是“鬼行”的校尉,跟鬼市有过交道。丁猴儿烧出的北邙在河南府,自东汉城阳王祉葬于北邙后,北邙遂成三侯公卿的葬地。还有三人烧出的地方分别在汝宁府、彰德府和大名府,都在北边。四人由夸巴永吉亲自带领。还有两人往西,在辰州府一带,由唐树声带领。萧逊则带领三个向南的。陆子渊给大家一天时间准备,又给每人发了一柄桃木剑,若干朱砂和黄纸符。陆亦轩看下来,就属自己要去的地方离大营最近,不免有些失望,加之还要与司马隆同行,觉得十分丧气;但回到寝房,见到牛德皋兴奋的脸,又想起路上还有郭丹鹤一起,又高兴起来。他把包袱收拾停当,和牛德皋念了净口咒和净身咒后,便画起各种已学会的符箓,以备路上使用。郭丹鹤的灭灵锏那时被陆子渊收去暂存,这次她想把灭灵锏一起带着,陆子渊未答允。郭丹鹤不免有些情绪,什么也未准备,便躺倒在**。司马隆又摸去找严锡爵了,他想打听一下严经长的计划。寝房里一片嘈杂,有收拾包裹的,有交谈计划的,有来回奔忙请别人帮忙做符的。大家均未想到还能出门游历,都非常兴奋,虽然手里忙个不停,心中则只盼明日来临。翌日,晴,孝陵卫大营门。众人别过指挥使大人和众千户,各自分头踏上路程。平常有些邋遢的严锡爵,这次也是装束一新,背上一把绣春刀,腰间一对判官笔。这判官笔是严锡爵的灵根法器。寻常判官笔都是镔铁打制,而严锡爵的这对却是桃木所造,比普通判官笔要长,外表磨得油光,一看便知其经年历久。其他四人皆佩包袱和桃木剑,唯司马隆手中多了个酒葫芦。他爹知严锡爵喜好喝酒,但因平日营中军规甚严不敢多饮,因此这次特地弄了一葫芦御赐的“太禧白”,嘱司马隆带上,好让严经长解馋。司马隆发现陆亦轩在注意他的葫芦,不免有些得意,故意在手中晃了两晃,陆亦轩赶紧投以不屑的目光。牛德皋太久未出门,见到什么都觉新鲜,郭丹鹤也受其影响,一路顺着他的指点到处乱看,把昨日的郁闷抛之脑后。天擦黑时,几人到得一个镇子,除晌午在路边茶铺打过尖外,大家一天几乎未停脚步。除严锡爵还气定神闲外,其他人皆已又累又饿,寻家饭馆,一头扎了进去。这饭馆虽名为天海楼,但楼上楼下合起来不过十来张桌子,不过好歹后院还有住宿。严锡爵挑了张二楼临街的桌子,让店家有什么肉食尽管上来,自己拽着司马隆的酒葫芦,看着孩子们狼吞虎咽。酒足饭饱之后,开得三间上房,郭丹鹤独占一间,陆亦轩和牛德皋一间,司马隆则要求和严锡爵同住。牛德皋吃饱喝足,又来了精神,拉住陆亦轩说了会儿话,这才各自睡去。二更不到,陆亦轩翻身惊醒,发现屋中的油灯未灭,再看牛德皋**空无一人,觉得怪异,便出门寻找。到得院中,环顾四周,见最西头的客房尚有灯光,借着光亮,看见窗旁趴着一个黑影,看身形,就是牛德皋。陆亦轩蹑手蹑脚地走了过去,发现牛德皋正扒着窗缝往里偷窥,他心想这小子半夜不学好,刚想猛拍其后背吓他一吓,却突然发现牛德皋脸色煞白,便换用手指轻轻捅了他腰眼一下。牛德皋猛地回头,差点叫出声来,浑身不住地抖动,见是陆亦轩,稍微定了点神。他右手捂着自己的嘴,左手朝窗子猛指。陆亦轩看他这副尊容,不觉好笑,顺他手指,也趴到窗缝上往里看。这一看不当紧,陆亦轩差点儿坐到地上,心想这牛德皋也忒胆大,居然看了半天。他强忍心中恐惧,拉起牛德皋,小碎着步子蹭回了房间,这一路虽才经过几间客房,陆亦轩却觉得走了几个时辰。陆亦轩看到那房内满满一桌酒菜旁坐着一个无头人。不,说他无头,却又有头。他那头颅倒挂在胸前,脸贴着胸口,头颅和脖颈之间仅有一点皮肉相连。最为可怖的是,这怪物左手端着一盘菜,右手提着一壶酒,在往脖子的断口处倾倒酒菜。两人在房间里呼吸吐纳良久,方才镇住扑扑乱跳的心脏。牛德皋说,他因为吃得撑了,翻来覆去睡不着觉,于是出院子里转转,结果见到两个小二在往西头的一间客房端酒菜,便觉好奇,想看看谁夜里还在客房吃酒。他趁小二上菜完毕,悄悄靠到窗前,见房内仅一名中年男子,面容精瘦,衣装说不出的怪异。那男子看酒菜备齐,便把房门拴住,回到桌前,起初还是小口吞咽,小杯喝酒,谁知没过多久,便突然掀开颈上头颅,将整盘的菜色往脖子里灌。牛德皋万分恐惧,但又好像被一股魔力吸引,双脚动弹不得,直到陆亦轩来将他拉走。陆亦轩和牛德皋回过神来,跑到隔壁,敲门唤醒严锡爵。司马隆非常不满,正欲埋怨,严锡爵摆手止住他。两人把所见一说,严锡爵也觉得诧异,听描述,这应该只是个断头小鬼,但它居然敢大摇大摆地现形出来,还住店吃喝,倒是十分罕见。正说话间,突听西头房门一响,众人赶紧吹灭油灯,点破窗纸,向外张望。借着月光,只见那怪物已恢复寻常人的模样,头戴长方帽,身背一个乌皮大口袋。看着这人的背影,严锡爵更糊涂了:不对啊,这不是勾魂使吗?所谓勾魂使,寻常人都以为是勾走活人魂魄的阴差,因此历代笔记小说中均诟病勾魂使,认为它是制造死亡的罪魁祸首。其实人生死有命,勾魂使并不能勾活人魂魄,只是负责将人死之后的鬼魂带走,引这些新鬼去丰都鬼城转世投胎而已。勾魂使乃丰都大帝属下最低级的鬼卒,一般选择生前忠良之鬼担任,其行使职责也是天地伦常,人鬼皆不得干涉,就是孝陵卫也不得阻挠。但眼前这个勾魂使着实有些怪异,通常断头鬼都是犯了刑律而斩首的罪犯,怎么会选它担当此任?眼见这勾魂使走过院子,穿入墙中。严锡爵赶紧吩咐大家带上桃木剑、乌眼水,跟他一起去看个究竟。陆亦轩忙跑去喊了郭丹鹤,回房从包袱里摸了一把符箓揣在怀里,提起桃木剑,出了门。见大家已到院中,便跟上严锡爵,翻过墙头,甩开大步向黑夜中奔去。一出院子,勾魂使便遁了鬼形,人眼已无法看到。严锡爵念咒开了天目,其他人也服了一口自带的乌鸦眼珠水。只看见前方影影绰绰一个鬼影,快步向东。严锡爵不敢过分贴近,怕陆亦轩等人尚不会隐藏阳气,被那勾魂使察觉。约摸半个时辰,他停下脚步,示意大家跟他一起躲到一个土坡后面。众人远远望去,只见那勾魂使从大门处穿入一户人家。这人家门前挂一双大灯笼,灯笼上面写着大大的“华”字。再看其门楼高耸,院落庞大,房顶均为悬山顶。按明制,非品官之住宅不得使用悬山顶或硬山顶。无名小镇里有这么一个大户人家,想必定是个华姓官员的祖宅。过了半个时辰,这勾魂使又从原路穿了出来,向严锡爵他们藏身的方向跑了一段,然后跃上一棵枯树,斜躺在树杈上歇息起来,似乎在等待着什么。严锡爵压低声音,吩咐大家到:“走,咱们先去试试这鬼物的成色。”说罢率先从土坡后跃了出来,众人也紧随其后,奔到枯树下面。在树下站定,严锡爵仰头朗声问道:“尊使到得此地,有何贵干?”勾魂使突听有人问话,吓了一跳,向下看去,见一头发蓬乱的男子和四个十来岁的孩子。这勾魂使被惊扰,感到有些气愤,便从树上纵身下来,没好气地说:“是谁在此喧哗?”突然,它鼻子**,嗅到一股生人气息,这才醒悟过来:面前居然是五个活人。自己并未现形,他们却能看得一清二楚,这些人是什么来路?“你们什么身份?不怕被我收了魂魄去!”严锡爵嘴角一笑,撩出腰牌。这腰牌为象牙所制,没有任何多余雕饰,正面书“孝陵卫”,背面书“三所校尉”。普通人是看不懂的,因为腰牌上的字都是用殓文所刻。这勾魂使看看腰牌,竟不以为然,道:“哼,孝陵卫又当如何!阴差办事,闲人勿扰。”孝陵卫掌管人间阴阳鬼魅之事,于孤魂野鬼、凶煞厉鬼等多有约束,丰都城中的冥界诸神均感谢孝陵卫的帮助,上至丰都大帝,下至寻常鬼卒,对人界的这些能人异士都多有尊重,而眼前这勾魂使如此出言不逊,看来并不像丰都城中的鬼卒。严锡爵倒也不恼,道:“既然尊使是公干,可否拿路引给我们众位瞧瞧?”所谓路引,乃是一张黄标纸,正面印“丰都天子发给路引”,背面印鬼魂生前姓名。人死之后,必须持丰都大帝签发的路引,经过守门鬼卒查验,方能进入丰都城。勾魂袋里,一般都装着当日需勾鬼魂的路引,勾魂使按路引上的人名办事。孝陵卫哪里有权查看路引,只是严锡爵觉得这勾魂使不太对劲,想诈它一诈。“路引倒有,不过要问问你这厮有命看否!”勾魂使扔下手中的勾魂囊,右手对准自己的后脑勺猛地一拍,一颗头颅齐齐断开,向前掀开,脸贴在胸口,跟刚才它吃饭时一模一样。这鬼物把右手探入脖子上的断口,从身体里抽出一柄大刀。这刀,背厚面阔,刀柄处雕有一鬼头,乃是刽子手专用之鬼头刀。勾魂使左手把头重新扶上脖颈,脑袋左右晃了一晃,然后举刀向严锡爵砍来。严锡爵没想到仅盘问两句,这假勾魂使竟自己掀了底牌,料想它不是什么高级货色。见它凶神恶煞般扑来,只冷笑一声,斜着向后撤了一步,让过对方的刀锋,紧跟着飞起一脚,正踢在鬼头刀的侧面。这一脚力道十足,那假勾魂使竟把握不住,鬼头刀横着飞出丈把远。要放在寻常活人身上,挨这一下,必已是虎口震碎,疼痛难忍。但对方毕竟是一鬼物,见刀被踢飞,丝毫未做迟疑,右臂直接横着抡了过来,月光下,它指甲长达寸许,手如利爪,森森可怖。这时严锡爵踢出的右足正好收回,轻轻点地,身子向后飘出两三丈远。那假勾魂使两下均未得手,正欲追击,突听严锡爵大笑道:“哈哈哈,这等道行,居然敢冒充勾魂使者。”说着,严锡爵从怀中掏出一捆细绳,扔给牛德皋:“孩子们,这鬼物交予你们,不要让为师失望!”众人还在欣赏严锡爵轻灵飘逸的身形,突然师尊就把这假勾魂使交给他们对付,一时都还没有反应过来。只有郭丹鹤好像早已按捺不住,严锡爵话音刚落,手中的桃木剑便刺了出去。假勾魂使见有人攻来,急忙转身避过桃木剑,旋即伸出双爪抓向来人。郭丹鹤还是欠缺临战经验,扑得用力过猛,把自己的身侧都暴露无遗。恰在这时,陆亦轩的剑正好赶到,这桃木剑向下直削,正中假勾魂使伸出的双臂。桃木乃是五木之精、避邪上品,情急之中,陆亦轩又使了全身力气,一下劈得这鬼物向前扑倒在地,双臂登时废了。牛德皋上去踩住假勾魂使,将它捆了个结实,严锡爵给他的绳子虽细,但却是柳条制成,用来捆鬼正好,它无论如何是挣不断的。见那假勾魂使这么快就被制伏,司马隆颇为遗憾,他拈着手诀,一直没找到施展五雷咒的机会,未在严锡爵面前露上一手。见众徒弟的表现虽有瑕疵,但第一次接仗就能有如此漂亮的收场,实属难得,严锡爵甚是欣喜。他上前踢踢那假勾魂使,道:“说吧,你是何方鬼物,胆敢冒充丰都阴差?”假勾魂使虽然被捆,但并不服气,瞪着眼睛,嘴里“嗬嗬”有声。这时,司马隆手拈一剑指,朝向地上的假勾魂使念道:“拜请阴兵鬼将显赫,吊捉真魂正魄一齐归,归在坛前来受刑……”这鬼物突然浑身**,痛苦不已,好像正被烈火焚烧一般。刚才还凶悍之极,仅是一下,便开始求饶。严锡爵心中一凛:五鬼驱魂咒!此咒乃是裂人魂魄之咒,若高手使用,无论人鬼,均是瞬间魂飞魄散。仅以司马隆这种浅显道行,便能让这凶蛮粗砺之鬼乖乖就范,可见此咒厉害。也因这咒过于恶毒,所以被列为孝陵卫禁术,不知这司马隆从何处习得。司马隆见此咒有效,甚是得意,觉得自己刚才没有表现,这下算是找回了场面,便邀功似的看了看严锡爵。严锡爵想问问司马隆,但又觉得不是时候,于是又上前踢了踢假勾魂使,道:“说!要不教你魂飞魄散!”那鬼物遭五鬼驱魂咒一击,已如死狗一般,老老实实地来了个竹筒倒豆。原来它就是个断头野鬼,生前叫王胡子,是个江洋大盗,祸害过不少人命,后被官府抓捕,坐实罪证,判了斩立决。刑场上,他为了少受罪过,悄悄告诉行刑的刽子手,说自己在某处埋有十锭黄金,全部赠予刽子手,希望能一刀解决,赏他个痛快。但这刽子手并不相信,别的死刑犯有家人帮忙打点,而这王胡子无亲无故,只有这空口许诺,于是心中有气,砍头时故意下了数刀,最后还没砍利落,脖颈处尚留一点皮连着脑袋,遍地是血,好不悲惨。过了几天,那刽子手突然想起王胡子的话,抱着姑且一试的想法,去他说的那个地点挖掘,果然找到黄金。刽子手稍有些内疚,但很快被发财的喜悦冲淡了,高高兴兴地抱着金子回了家。当天夜里,他睡得正香,忽然听到一个声音:“既想拿钱,为何不办我事?”刽子手随即惊醒,见王胡子就站在他床前。这王胡子生前就是悍匪,心里又恼他害自己受罪,也不跟他废话,伸手便把他掐死,同时把与他同睡的妻儿一并了了账。王胡子走时,还顺手带走了他的鬼头刀。王胡子灭了刽子手一家,因杀有无辜,怕被阴律司审判,不敢到丰都城报到,便成了游魂野鬼。它处处躲避勾魂使者,过得异常辛苦。半年前,它游逛到扬州青溪,被五道将军的军师收归帐下,成了一名小卒。所做的就是到处走走,收些不愿去丰都轮回的散鬼,引它们到青溪鬼市,以壮五道将军的生意。为了行走方便,军师还发给它一套阴差的行头,嘱咐他但凡遇上盘问,皆说自己是丰都城的勾魂使者。听完它的交待,严锡爵将信将疑。这时,郭丹鹤喊了一声,严锡爵扭头一看,原来这胆大的妮子不知何时将王胡子的勾魂囊打开,袋里露出一堆织物。严锡爵走过去,伸手翻了翻,原来是一堆白色绢帕,恐怕有百余条之多。每条绢帕上均绣有人名,随手挑了几个,这些名字居然全都为华姓。严锡爵往刚才王胡子出来的那户人家望了望,一拍大腿,大叫一声:“坏了!”这些绢帕哪里是什么寻常物事,那是遮盖亡者面部所用白帕,名为蒙脸帕。当年吴王夫差沉迷于美女,宠幸奸臣,听不进伍子胥的忠言,还赐死了他。后来正如子胥所言,越国大破吴国,夫差悔不当初,觉得死后无颜面对子胥,于是用白布蒙面而后自尽,就此传为习俗。刚才王胡子进出的宅院正是华家府邸,这些蒙脸帕上的姓名,应该是属于华家上下百十口。这王胡子没说真话,它哪里是到处搜罗孤魂散鬼,它是专门来索人全家性命!严锡爵转念又想:单凭王胡子这区区小鬼,绝无能力杀死这一大家人,它来这里,恐怕仅是负责将死人鬼魂引去鬼市罢了。这么说,华家的人,已然全部死亡?大惊之下,严锡爵转头对牛德皋喊到:“你好好看着这鬼物。大家紧跟我来!”然后率先向华家府邸奔去,陆亦轩等人紧随其后,牛德皋因拽着王胡子,掂着勾魂囊,稍落后方。众人翻过院墙,尽管有所准备,但还是为眼前之景象而震惊。院子里,到处是尸体,有的趴在地上,有的靠坐在树旁。一些厢房还没熄灯,但门窗已经破碎,一些尸体就倒伏于门槛上,甚至还有拦腰横挂在窗中的。严锡爵找来一根木棍,摸出一张布火符,贴到棍头,念了声“布火助我”,那木棍随即点燃。举着火把,严锡爵细细查探起来,这些人都被利刃所杀,或砍或刺,均是一下毙命,再看他们的表情,死前好像看见了极为恐怖的东西,面容扭曲,狰狞可怖。陆亦轩第一次见到死人,见师尊去动尸体,略有迟疑,有些不敢上前,便原地站住,挡住了其他人的去路。郭丹鹤心里笑他胆小,正欲推他前行,突然看到黑暗中蹿出一个人来。借着东厢房透出的亮光,可以看见这是一中年男子,身型高大,手执宝剑一柄。这男子径直向严锡爵方向而去,悄无声息,腿不打弯,步幅虽小,但速度飞快,最为诡异的是——他奔跑的时候,居然是踮着脚尖!转眼间,这男子已欺到严锡爵近旁,郭丹鹤惊得叫了起来。其实严锡爵早已察觉,不但察觉,他还看得一清二楚,这男子背后,其实还紧贴着一只恶鬼,这人被鬼上了身!传说中的“鬼上身”,是鬼魂附在活人体内,控制活人,而这活人外表上看起来与常人无异,其实这都是妄谈,受古人笔记小说误导所致。生人有三魂七魄,鬼魂是不能挤走活人体内的魂魄而占据肉身的。鬼上身其实是鬼魂迷住活人,然后站在人的背后,双脚垫在人脚下面,双手抓住人的双腕,操控活人前进。被鬼上身的人与寻常人有明显区别,最简单的识别办法就是看他的双脚,因为有鬼脚垫着,所以被上身的人一定是后脚跟离地,踮着一双脚尖。陆亦轩和郭丹鹤他们因是一个时辰之前服的乌眼水,现在效力已过,其实已看不见鬼魂,只看到被上身的男子。而开天目咒的效力则是由施咒人的法力所定,以严锡爵的道行,开一次天目,持续个三五个时辰不成问题,所以那上身之鬼,唯有他看得真切。那上身鬼扑到之时,严锡爵正蹲在地上查看一具尸体的伤口。知鬼到来,他站都不站,直接双脚蹬地,斜着向后跃出,身体直立的同时已背后抽出绣春刀在手。没等那鬼再扑,严锡爵直接斜着猛劈一刀,男子的肉身登时碎成两段,落在地上。一切如电光火石一般,陆亦轩他们甚至来不及眨眼。这男子虽然被鬼上身,但仍是活人,如果及时救下,以桃木煮水灌之,尚且有机会活命。可是严锡爵手起刀落,居然毫不考虑,眼都不眨,没想到平时神神叨叨、邋里邋遢的严经长竟有如此狠辣手段。不但陆亦轩等人吃惊,甚至连那恶鬼都被严锡爵的杀气所震,一时竟不敢上前。严锡爵毫不停顿,扔下绣春刀,双手抽出判官笔,一个双探,直向恶鬼点去。那恶鬼方才醒悟,忙出双手抓住点来的判官笔。只听一声怪叫,恶鬼如同抓到烙铁一般,赶忙甩手跃向一旁。严锡爵心下一惊,自己在这对判官笔上少说也下了十余年工夫,这恶鬼出招竟如此迅捷,居然能看清来路,还能出手格挡。于是更不敢大意,将一对判官笔舞得密不透风。恶鬼刚才吃了一亏,明白这判官笔乃是法器,不敢硬接,长双臂躲闪攻之。转眼十余招已过,严锡爵点中其双臂几次,但都未有实效。这恶鬼自是强悍,寻常鬼物吃桃木法器一击便如刚才王胡子那般登时废掉,但它双手仍舞动如常,还能瞅空档进行反击。虽然如此,但严锡爵这孝陵卫校尉绝非浪得虚名,又是十余招打过,渐渐占了上风。那恶鬼见敌不过严锡爵,闪过一个挂笔反刺后,突然从口中喷出一股浊物。因不知何物,严锡爵赶忙侧身躲避,鼻中闻到熏天臭气。趁这一迟疑,恶鬼突然转身,向陆亦轩等人扑来。陆亦轩他们刚才补服了乌眼水,看见严经长与这恶鬼斗得难分,知其厉害非常。没想这鬼竟然转而扑向自己,不禁大骇,忙执各自手中的桃木剑准备迎敌。这一扑,反倒是恶鬼失算,他将背部全都卖给了严锡爵。严锡爵正愁无从下手,见这恶鬼转向别处,右手扔下一支判官笔,中指节突起,其他四指外实内虚而握,呈五雷手诀,口念“社令雷火,霹雳纵横”,全身劲发右臂,朝恶鬼方向指去。就听“喀嚓”一声雷响,那鬼如同被一重锤击中后背,当即扑倒在地。未等它爬起,严锡爵两步跑上去,踩住其脊背,将左手中的判官笔奋力一插,贯透心脏,钉入地上的砖缝之中。那恶鬼扭动几下,口里发出惨叫,然后便裂成几块,化成黑气四处散开,进而消失得无影无踪。严锡爵长舒一口气,抬起头来,看看四个生员皆面无人色,牛德皋的桃木剑居然还拿倒了。他正欲取笑一番,但突然愣住了,眼前似乎少了些什么……“糟糕!王胡子呢?”听严锡爵大喊,牛德皋方觉手中一空,拽王胡子的柳条绳头早已不在手中。想必是刚才那恶鬼疾扑过来,众人紧张应对,无暇顾及王胡子,给了它逃蹿之机。严锡爵三步并两步蹿上门楼,举目远望,周围黑漆漆的一片,偶有几声狗叫声传来,哪里还有王胡子的影子。心中不禁着恼,落下地来,正见牛德皋赶到门楼下面,劈头盖脸道:“你这憨物,个子倒大,却无一用!”严经长发这么大脾气,还真是少见。牛德皋又怕又悔,眼泪快出来了。陆亦轩和郭丹鹤皆上前劝慰。司马隆见牛德皋出糗,也上前说话,但心里却有少许幸灾乐祸。严锡爵见牛德皋沮丧,突感自己有些话重,于是缓了口气道:“日后且要胆大心细,这次权当是个教训。”又说:“其实也不妨,待会儿咱们启程去青溪,找五道将军那老儿要人。这厮现在竟敢藏污纳垢!”说罢,严锡爵吩咐司马隆和陆亦轩去厢房找寻几盏油灯,然后重燃火把,让牛德皋举着,用绣春刀在地上写起字来,这院子铺满青砖,刀锋所致,嗤嗤有声。郭丹鹤跟着看了半天,一个字儿也不懂,严锡爵咧嘴一笑,告诉她这是殓文,是写给后面来的勾魂使者,这百十口人横死,需有所交代,便于阴差办事。字写完,司马隆和陆亦轩也正好捧着五六盏油灯跑来。严锡爵在院子里找了个居中位置,让大家围成一圈,将一盏灯放下,掐灭其他灯,把灯油灌入地上那盏灯中,到九成满,方才住手。然后摸出一符,用灯火引燃,口中念道:“光明特朗,殊胜诸灯。通夕不灭,膏油无尽。”待符燃尽,将所有灰烬全部放入灯中,说来也怪,刚才还是橘黄色的灯火,慢慢变成了莹莹绿色。“这是无尽灯,又名长明灯。人之新死,鬼魂双目所见皆是一片黑暗,因此需要指引。我点此灯,能照阴阳两界,华家新死鬼魂见到亮光,将拢聚此处,待勾魂使到来,好引它们去丰都城中。”说话间,陆亦轩他们便已见到周围有鬼魂慢慢聚拢。新死之鬼,七窍未开,混沌一片,如同聋盲哑痴,无法从它们口中得知任何消息。那恶鬼也被打散,王胡子又逃了,整个线索都断掉了。这恶鬼从何而来?为何要杀人全家?这王胡子引了这么多鬼魂,究竟是要去哪里?难道单单为壮大鬼市生意?它又为何如此胆大,居然敢扮作阴差的模样,这事是否跟丰都城有所牵涉?严锡爵一肚子疑问,无人能解。再想这五道将军,居然指使手下夺人一家百十口性命,严锡爵气得肺炸。只听霍的一声,他猛地站了起来,收起自己的器物,右手掂起勾魂囊,说:“孩子们,回天海楼休息,明日早些起,我们去找这五道将军问个究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