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鬼的夜晚遇上岁有龙的那天晚上,天气跟寻常冬天的夜晚没什么太大不同,四周都是一片清冷,茹若忆的黑色小羊皮高跟靴踩在马路牙子上发出咚咚清脆的声音。不到晚上十点,没什么人在街上闲逛,大家都搂着各自需要搂着的人互相取暖。风忽然大了起来。仔细听,风中夹杂着凄凉的哭声。路边蹲着两个女人,一个老太婆,头发四下散落,满脸皱纹,旁边的一个少妇,鲜红色的棉袄敞开着,露出里面的肉球。有一个铁桶,里面燃烧着火焰,灰烬在空中盘旋飞舞,凄凉落寞。少妇的哭声听起来像细细的钢丝摩擦玻璃,尖锐迟钝:“你就这样丢下我……我们怎么办……”老太婆手里攥着一把冥币,一张张丢进火中,她的哀号声像在唱歌,“儿啊,儿啊,你要记得常回来看,儿啊,儿啊,如今阴阳相隔多伤心……”旁边的天蓝色公路牌树立着,上面是一行大字——事故多发地段。茹若忆紧了紧衣领,想快点儿通过。“给我老公烧几张纸钱吧,姑娘。”少妇突然抬头对茹若忆说道。茹若忆愣了愣。“撞死他的人到现在还没找到,冤气重,路过就烧一张吧。我丈夫的脸都压烂了,你说现在这年头儿,人怎么这么狠心啊,他只是在等车啊。”少妇哭得嘴巴肿起来。“不,不,不用了。”茹若忆抽起脚赶紧往前跑,耳后还有少妇的声音,“慢点儿啊姑娘,小心高跟鞋跑断了。”“小雨”KTV里面灯火通明,茹若忆从学校到这里步行只要二十分钟,按照王院长的说法今天是自己的生日,在宿舍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问了同舍的其他两个女孩儿要不要出去消夜喝酒,都被拒绝了,理由是天气这么冷,你给我们打包回来好了。出了校门才知道女孩儿跟女孩儿友谊的脆弱,还是高中时候的闺蜜张可萍好,到哪里都可以叫着,两人拿着啤酒坐在操场的大看台上,说着烦恼和将来。张可萍没考上大学,只是说在沿海城市打工,已经四五年没见了,也没了联系。朋友总是在你热闹的时候被你忘记,在你孤独的时候被偷偷想起。一年前的今天,生日宴会时茹若忆被男朋友甩了,最后一句话是:“世界上根本没有鬼,遇见你才是见鬼了。”“为什么他不相信有鬼呢?”茹若忆叹息地看着他的背影,“我只是想把我看到的告诉你罢了。”茹若忆有时能看到鬼,那些穿着古怪衣裳、各种惨状的男男女女,淡弱虚无的影子,时常在自己眼前飘荡。比如今天晚上在公路的旁边看见那个穿着灰色高领毛衣,脖子和身体被一层薄薄的皮连着的烂脸男人,他的眼睛凸出来,布满血丝,就看着自己,憔悴懦弱,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为什么那两个女人看不见?茹若忆从没见过自己的父母,孤儿院的王院长说你父母在你出生后就出车祸死了。她学习成绩一般,倒是画画有天赋,那些抽象的、具体的画面,被她一双手绘制出来,也算对得起捐款供自己读书的那些无名好心人。茹若忆高中时画的油画就可以卖到一百元一张,大学顺利考上美术系,奖学金也够自己花了,何况每年福利院都有对自己的生活费资助直到毕业上班为止。大二的生活开始波澜不惊,只是缺了点儿什么,大概是大一那场伤透心肺的恋爱让一切变得懒懒的,没有兴趣,只是跟自己宿舍的女生保持不多的交流,对外,美术系的茹若忆就像个自闭狂,老师说她是天才,男生说她是冰山,女生说她装清高。无论如何,一个人也有一个人的好处,比如可以一个人吃火锅、旅游和唱K,为什么不可以。茹若忆对问“请问你一个人吗”的小个子男服务生道:“给我开个包房。”“只有大包间了,美女,小的都满了。”大家都在认真地拿自己走调或极其走调的声音**别人的耳朵,努力把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上,那股热乎劲好像要把房顶掀翻。茹若忆一个人,喝酒喝到视线模糊,眼泪跌落在酒杯,坐在空荡荡的房间,大声唱着:“我们可不可以不勇敢?当伤太重心太酸无力承担,就算现在女人很流行释然,好像什么困境都知道该怎么办……”猛地瞥见车祸现场的烂脸男人一直在角落,仿佛盯着茹若忆手中的酒瓶,他扶着墙壁站起来走近,鲜艳的血从脖子一点点冒出来。茹若忆往后慢慢地退,这人肯定是死了不久,否则怎会看得如此清晰。那股浓烈的血腥味混合酒精的味道扑面而来。从未见过红到几乎透明的眼珠,又薄,眼睛里的根根血丝清晰可见,盯着自己,在昏暗的灯光里,屏幕上的女人哀怨地唱着失恋的歌。一声尖叫从茹若忆的喉咙里喊出,没人听见她的恐惧,有人以为尖叫就是喜悦。服务员打开门,茹若忆看见一个男生,高到几乎顶到门槛,眉毛却是浓得出奇。“救命啊!”茹若忆像个猴子一样赶紧躲到那个男生后面,“有,有鬼。”岁有龙哑然失笑,什么鬼不鬼的,这女孩儿是不是神经有点儿问题,或者是早知道自己要来故意这样?倒也奇怪,茹若忆一碰到他,眼前的一切又回到了现实,她打了个酒嗝,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头:“对不起啊,可能我喝多了。”岁有龙点点头,对服务生道:“你说的就是这个包房对吧。”服务生过来解释:“今天是这位客人的生日,但包房只有这一间了,如果你愿意,他愿意出双倍价格把钱退给你。”茹若忆摇摇头:“可是我今天想在这个房间唱歌。”“那我们一起吧,我还是给你双倍的价格。”岁有龙的诚意让人不忍拒绝,他的眼睛太漂亮。约会的时候死了一个人茹若忆后来才想起来岁有龙是谁,这个男生把她背到宿舍门口然后宿舍姐妹七手八脚地抬她到**。那天在包房里来的竟然全是男人,还有男生问岁有龙是不是你换女朋友了。他的回答被歌声淹没了,只记得他唱歌是好听的,迷糊中,其他就忘记了。周末的早晨,集体懒觉睡到了上午十一点多,宿舍长丁玲玲说出了真相:“茹若忆你竟然跟我们学校2008年度华西大学校草岁有龙有一腿!保密工作做得相当好啊。”茹若忆不知道谁是校草,但依稀听过女生中有人提到这个名字,人帅,成绩好,家境优越,性格温和。想起昨天包房的恐怖情景,心里一阵不舒服。茹若忆敲敲上铺的陈小花的床板叫她别睡了,一起出去吃饭。算是补请。三个女孩儿走过,篮球场上有人吹口哨。岁有龙走了过来,虽然是深秋,但他还是穿着短袖运动服,笑道:“你昨天没事吧。”“谢谢你昨天送我回来!喝得有点儿多,现在我要补请宿舍的人吃饭。”茹若忆的心怦怦地跳,说话也比平时速度快了很多。“也要请我吧。”岁有龙擦了擦额头的汗,说出自己的电话号码,“等下跟我联络,我回去换衣服。”去餐厅的路上,丁玲玲和陈小花开始起哄:“厉害哦,一个晚上就把校草搞到手了,拜你为师。”吃饭的时候岁有龙很细心,给众人夹菜,特别是茹若忆的碗里,茹若忆道:“看我碗里的菜,堆得像个坟包了。”众人脸色一变,岁有龙倒是不介意,盯着茹若忆的脸:“我们等下散步去好不好。”丁玲玲和陈小花简直要从地上翻下去了,茹若忆的名字是好听,可长相实在是不敢恭维,身材矮胖,脸上长的痘痘不说,头发稀薄,只能披着,被风一吹就像个鸟窝。因为矮,永远都是那双黑色小羊皮高跟鞋。这是现实,不是小说,陈小花哀怨地看着岁有龙买单后与茹若忆双双离去的影子:“为什么不是我,5555555……”茹若忆跟在他的身后,忍受着周围女生诧异鄙视的目光。他带着她在校园角落的长椅上坐下,奇怪,那竟然是她经常画画的地方,学校的人工湖就在眼前,光秃秃的垂柳被风无力吹起,到了晚上宛如女妖的手指。白天倒是不怕,甚至有少许阳光,温暖洒落一地。“为什么要约我,你跟那天晚上的男生打赌,追上了我就可以得到一笔钱,对吗?”茹若忆低头看自己的脚。即使坐得较远,仍然可以感觉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若有若无的好闻的味道,杏仁沐浴露,或者是阿迪达斯运动香水,还是须后水的清冽香气。“你在讲小说里的情节吗?”岁有龙笑道,“我只是觉得我们同一天过生日很有缘分,而你又是个很可爱的女孩儿,你是不知道你喝醉酒可爱到什么样子。”茹若忆的眼泪突然掉下来:“我很矮,你这么高,我像只小狗,我的痘痘是脸上的常客,枕头上掉的头发每天都可以做一支毛笔,没有父母,也没有亲人。你觉得我可爱在哪里呢?”“我喜欢,我经常看见你在这里画画,你不知道而已。”“你的女朋友呢?她看到了会不会……”岁有龙的双手很有力,将她抱在怀里。茹若忆的心脏仿佛停止了跳动,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浪漫又便宜的好事,而且竟然还发生在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人身上。晚上到市里看最新的电影《画皮》,关灯准备上映,茹若忆却总觉得后面有双眼睛在盯着她和岁有龙,肩膀被人从后面一拍,身体顿时发麻。回头一看,是个穿着大红毛衣的中年女人,肚子上仿佛有个大黑洞。她不好意思地笑笑:“认错人了,不好意思。”当狐妖揭开面皮的那一瞬间,茹若忆紧紧地闭上眼睛,只觉得上嘴唇被一阵滚烫的湿润包围,岁有龙的脸就在自己眼前,黑暗中,只有突如其来的爱情让人安全。电影散场,从高高的晶晶百货往下俯瞰,深夜的城市点点灯火犹如天堂的蜡烛,摇曳闪烁,虚无不定。电梯似乎有点儿陡,岁有龙牵着茹若忆的手徐徐下降,茹若忆的手心有汗。百货公司已经打烊,只留了一个窄的卷闸门通道给看完电影的人们出去,走到大厅那棵大圣诞树下,忽然听到一声巨大的闷响,一个女人从高处坠落,挂在树上。众人开始尖叫。跳楼的是那个坐在自己后面的中年女人,有点儿痴肥,因为楼层太高的缘故,圣诞树梢从她的腹腔里整个穿了进去,黄黄的脂肪混合内脏从裂开的腹部流出,顺着树枝滑下来,再落在地上,热腾腾的一摊蔓延开来。旁边一对情侣“扑通”跪在地上,那男的痛哭失声,鼻涕眼泪一大把,头磕在地上咚咚响:“你怎么这么傻啊,我只是跟她去看场电影,你好傻啊……”约会的时候死了一个人,茹若忆的好心情被破坏,岁有龙送她回宿舍的时候吻了吻她的额头:“做我的女朋友,好吗?”也许是那束放在车后早就准备好的玫瑰开到荼靡,迷醉的香气让茹若忆仿佛在梦中,打赌也好,做梦也罢,我认了,人生之中有几次这样惊艳明丽的相遇。常思的出现这个冬天,岁有龙带着她参加同学的聚会,接她下课,送她雪地靴,整个学校都在流传茹若忆的绯闻,有人叫她灰姑娘。茹若忆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一点,丁玲玲在淘宝,看着电脑上那些衣服图片不经意地说道:“我听岁有龙班上的女生说他在加拿大的女朋友马上就要回国了。”茹若忆愣了一下:“谁?你说谁?”“听说那女孩儿叫常思,以前也在这里读书,大一没念完就出国了,不知道怎么回事,现在又要回来,我看你那白马王子要让给原配了。”茹若忆的脸一阵发青,搞了半天,原来只是拿我当寂寞时的玩伴,心里一阵憋闷:“我去洗手间,你慢慢玩。”隔壁的那些女生们都缩在被子里,即使这样,大部分人睡到天亮脚尖还是冰冷。关上厕所的门,一切都变得安静,只有漏水的莲蓬头发出滴滴答答的声音。走廊的尽头传来脚步声。茹若忆已经有一个星期没看见那些脏东西了,不知道为什么,刚蹲下就有种不祥的预感,身后阴风阵阵。后面有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