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兹是个例外,至少在东尼看来是如此。并不是说她与其他人的相处有问题,而是当其他人逐渐形成轻松的亲密关系时,她却让自己抽离。她跟大家一同说笑,也参与共同的脑力激荡,但是不知何种缘故她与同事们总有一点距离。他感觉到她有追求成功的热情,这是其他小组成员所缺乏的,其他人毋庸置疑也有勃勃野心,但是在夏兹身上显得更加深刻。她拼命工作,强大的渴求在体内燃烧并且吞噬一丝一毫的轻浮态度。她总是早上最早到、晚上最晚走,热切地抓住每一个机会请东尼详述课堂结束前所说的任何事情。然而正是这种对于成功的渴望让她面对失败时相对地更容易受伤。东尼可以看出夏兹极度渴望被认同,这对她而言会是一把带有毁灭性影响的利刃。如果她无法学会敞开心房进而运用同理心,她将永远无法发挥成为侧写师的潜力。他的工作就是让她知道卸下防卫不一定会使自己遍体鳞伤。就在此刻夏兹突然抬起头,与东尼四目相接。没有困窘,没有尴尬,她只是盯着他一会儿后便再度低头阅读,仿佛她突然冲进他的记忆数据库寻找一块遗失的信息,找到后随即注销。东尼感到些许不安地清清喉咙说:“这四起看似不相关的性侵害与强暴案件,各位有任何想法吗?”团体陷入诡异的寂静中,学员们个个欲言又止,礼貌地将机会让给他人。在这种逐渐变成常态的沉默里,里昂·杰克森率先直截了当地开口说:“我认为受害者是最大的共通性,我曾经读到过连续强暴犯有性侵同一年龄层目标的倾向。这四起案件受害女子年纪都在二十五岁左右,全为金色短发,也都费时费劲地维持身材。慢跑、打曲棍球与划船,她们从事的运动都易于变态跟踪者监视却又不会引人注意。”“谢谢你,里昂。其他人有什么想法吗?”团体中最爱唱反调的代表——赛门,接着加入讨论。他操着格罗斯哥口音,说话时习惯用深色浓眉下的双眼目不转睛地盯着对方,使他的侵略性大为提升。“你无法否认那是因为喜欢这类型运动的女人常常自认单独身处危险之处的坏事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很有可能施暴者不止一人,甚至可能是四个人啊。这样看来侧写师的介入根本是浪费时间。”夏兹摇摇头。“共通性不只是被害人,”她毫不含糊地陈述,“你们仔细看看证据。案发时被害人的眼睛都被遮住,攻击者在侵犯过程中不断对她们做出言语上的辱骂,这些不只是全然的巧合而已。”赛门不打算退让。“拜托,夏兹。”他出声抗议,“任何无能到需要借由强暴别人来让自己好过的家伙都会需要大声表示自己很行。至于她们的眼睛被遮住,除了第一起跟第三起案子里嫌犯是利用被害人的头巾之外,根本没有什么共通性。你瞧——”他挥舞着一张张的资料说,“二号案件:他把她的圆领衫拉过她的头,然后打结;四号案件:强暴犯以封箱胶缠绕她的头。手法完全不一样。”他靠在椅背上,温厚地露齿而笑,缓和了强烈的言词。东尼咧嘴一笑说:“这些案子的凶嫌均有缜密的谋划,这引导出我们下一个要讨论的主题。谢谢你,赛门。今天我会发给你们第一份作业,当中的前言算是‘犯罪特征与MO’的初学者指南。有谁知道我在说什么吗?”组里另一名女性凯·哈伦微微举手,犹豫地看着东尼。他点点头示意她发言。哈伦先将浅褐色的头发塞到耳后才开口说话。东尼后来发现这是她让自己显得娇柔脆弱、进而以此避免遭受批评的主要方式,尤其当她即将陈述自身十分肯定的论点时更会这么做。“MO是动态的,特征则是静态的。”“那是一种说法。”东尼说,“不过对于我们当中还在慢步而行的人而言,这种说法或许有点太专业了。”他带着笑容,用手指头一一点着其他五人。他推开椅子站起身,一边讲解一边开始在房间里走来走去。“MO是拉丁文modusoperandi的缩写,也就是‘做事手法’,运用在刑事领域里时意指犯罪者在达到目标的过程中所采取的一连串动作。早期的犯罪侧写,警察与大多数心理学家对于连续犯罪者的认知非常刻板——每次做了差不多一样的事情以达到差不多一样结果的人。不过连续犯罪者通常会逐渐变本加厉,比如说从侵犯妓女到用铁锤击打女子的脑袋。“当我们有愈来愈多的发现后了解到不是只有我们会从错误中学习。我们所面对的是相当聪明、相当具想象力的罪犯,他们跟我们一样会学习。也就是说,我们要谨记在心的是:罪犯会因为发现某一种作案方式不甚有效,彻头彻尾地改变下一次作案的手法,有所调整。比如说,第一次凶杀用勒毙,但也许凶手觉得这样太费时、制造的声响太多,让他颇为害怕也倍感压力而无法让自己好好享受成果。所以第二次作案时,他用铁橇击碎被害人的头颅,但结果太脏乱了。因此第三次作案时他采用尖物戳刺。最终很有可能调查人员将这些案件记录成三起相互无关的凶杀案,因为犯罪手法看起来截然不同。“过程中没有改变的是——我们姑且称之为——犯罪特征,简称:特征。”东尼停下步伐,倚在窗台上,“特征不会改变,因为那是犯罪行为的“存在价值”,犯罪者借此得到满足感。“那么犯罪特征包括什么呢?嗯,举凡所有超出作案时实际需要的行为都算。犯案时的老习惯,为了获得满足,犯罪者每次作案时所有特征元素都必须被实行,而且每次必须以一样的方式执行。举例来说,凶手的特征可能会是:是否脱去受害者的衣物?是否将受害者的衣物叠放整齐?受害者死后,他是否为她们上妆?他是否在被害人死后与其发生性行为?他是否做出仪式性的毁尸行为,例如切除他们的胸部、****或耳朵?”赛门看起来有一点反胃作呕,东尼好奇至今他看过多少凶杀案的被害人尸体。他的脸皮必须要厚一些,面对那些喜欢看到侧写师因为残破的尸体而将午餐吐出来的同事时,对他们所做的嘲弄也要有心理准备。“连续犯罪者必须让行动充满意义,完成特征性行为以实现自己的。”东尼继续说道,“这是为了满足各种需求——支配、施加痛苦、激起被害人明显的反应、发泄。手段可能有所不同,但是结果永远不变。”他深呼吸一口气,试着不去想起自己曾亲眼见过的各种手法。“凶手借由对受害者施加痛苦、听他们哀嚎而得到快感,对他而言无关紧要的是不管他是否……”他的嗓音颤抖,种种影像失控地浮现脑中,“不管他是否……”现在所有人都看着东尼,而他拼命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只是一时的分心,而非像遇上船难一般惶恐。“不管他是否……捆绑他们,然后凌迟,或者他……”“或者他用电线鞭打他们。”夏兹带着令人安心的表情,以轻松的语气说道。“没错。”东尼赶紧恢复镇定,“很高兴你有如此敏锐的想象力,夏兹。”“典型的女人,对吧?”赛门边笑边小声地说。夏兹面露一丝困窘。在大家有机会让这个消遣话题升温前,东尼继续说道:“所以你可能会有两具外观情况大相径庭的尸体。但是当你仔细检视案发过程时,除了杀人之举,其他多余的事情以及凶手所达到的最终满足都是一样的。这就是我们要寻找的犯罪特征。”他顿了顿,环顾课堂,确定自己得到所有人的注意,而其中有人面露疑惑。“以最简单的方法举例而言,”他说,“想想轻罪犯。一个偷录像带的窃贼,他要的就只是录像带,因为有人愿意用好价钱替他销赃。一开始他洗劫连栋式房屋,从后院闯入屋内。然后他从当地报纸上读到,警方提醒民众有一名习惯从后院闯空门的录像带小偷,所以居民组成守望相助巡逻队,特别留意各家后巷的动静。他因此放弃连栋式房屋,改偷二次大战间所盖的半独栋式住宅,并且由一楼门廊的边窗进入屋内。虽然他改变了犯罪手法,但是仍然只偷录像带——这就是他的特征。”不解者的脸豁然开朗,现在他终于理解了。东尼满意地拿起一叠分成六份的纸。“所以当我们在思考一个连续犯罪存在的可能性时,必须学会彻头彻尾地观察分析。思考一定要‘以相似处作联结’,而非‘以差异处来排除’。”他再次站起身,游走在他们的工作桌之间,准备进入这次讲习最重要的部分。“有些资深警官与侧写师提出一个相当机密的假设,”他的发言再度令他们拉长了耳朵,“我们相信过去十年内,仍有多达六名尚未被发现的连续杀人犯在英国境内犯案,有些人可能已经夺取了十人以上的性命。多亏高速公路网络以及警界长年为人所知、彼此不愿交换信息的恶习,从来没有人好好坐下来思考当中重大的关联性。一旦我们开始运作,当我们有时间、有人力的时候,这将是我们要讨论、研究的事情。”他的双眉高高挑起,片刻歇息之间,交头接耳的声音四起。“所以我们接下来要做的就是练习。”东尼解释道,“三十名失踪少男少女,全是真实案例,是从十几个警局过去七年多的案件中挑选出来的。你们接下来一个星期可以利用闲暇时间研究这些案子,然后你们将有机会发表自己的理论,提出关于当中是否有足够的共同因素能提供我们作为怀疑这些案子是连续杀人犯所为的依据。”他发给每个人一沓照片,同时给他们一点时间快速阅览。“我要再次强调这只是练习,不是实际办案。”他一边提醒他们,一边走回自己的位子,“我们没有理由猜测这些少年少女被绑架或被谋杀。当中有些人或许真的已经死亡,但是那比较可能是街头械斗所致,而非谋杀。他们之间的共通性为:这些孩子的家人都不认为他们会离家出走,家人都宣称他们在家里看起来很快乐,没有严重口角,在学校也没有出现明显的问题。虽然当中一两人过去曾经与警察或社福单位扯上关系,但是失踪前的生活并没有陷入任何困境。然而这些失踪的孩子后来都没有与家里联络。尽管如此,也很有可能是因为他们大多跑到伦敦等大都市去了。”他深吸一口气,转身面向他们,“但是或许还另有案情潜藏其中。如果真是如此,我们的工作就是将真相找出来。”兴奋之情在夏兹的心里逐渐燃烧,强烈的情绪甚至让她暂时遗忘对于东尼最后一次近距离接触凶手的好奇。这是她的第一个机会。如果尚有谋杀被害人没被发现,她将会把他们找出来。不只如此,她还要为他们发声,为他们复仇。罪犯常常在无意之间被抓到。他知道这一点,他曾看过相关的电视节目。谋杀十五名无家可归年轻人的丹尼斯·尼尔森被人发现,是因为尸体堵塞了下水道;杀了十三名妇女的约克郡屠夫彼得·萨特克里夫为了伪装他的车而偷了一组车牌,因此被逮;泰迪·邦迪——一个有恋尸癖的杀人犯,杀害多达四十名年轻女子,最后因为夜间未开车灯并从警车旁疾驶而过而被捕。知道这些事情并未令他感到惊恐,不过能为他纵火时无可避免的血脉贲张增加了额外的战栗感。他的动机或许与这些杀人犯截然不同,但是几乎一样充满危险。抛弃式软皮车用手套总是因为紧张的汗水而变得湿漉。凌晨一点钟左右,他将车子停在谨慎挑选过的地方。因为知道会有从前晚狂欢到今晨的年轻人出没,所以他从不将车子留在住宅区的街上。他选择将车子停在DIY商店的停车场、工厂旁的空地或是晚上关闭的汽车修理厂前院。二手车销售厂是最佳地点,午夜时分不会有人注意到多了一辆车在那儿停了一两个钟头。他也从不提旅行袋,因为他认为晚上这种时间提着旅行袋会让自己看起来很可疑。看到他的警察不会有理由认为他刚刚闯了空门。即使有深夜不睡觉的无聊家伙想打劫他作为消遣,他口袋里的东西也不会引起他人太多怀疑。一段绳子,附有黄铜套子的旧式打火机,一盒少了两三支烟的香烟,盒角卷折并且还剩一两支的纸板火柴,昨日的报纸,瑞士刀,沾着油渍、皱巴巴的手帕与明亮的小手电筒。如果持有这些东西会被逮捕,那么拘留所每晚都会爆满。他依记忆中的路线而行,紧靠着墙悄悄地往空荡荡的街道走去,软底保龄球鞋没有发出一丝声响。几分钟后,他来到一条窄小的巷子。巷子通往一栋小工业厂房没有设置保安的那一侧。他已经看中这个地方一段时间了。这里原是一座由四栋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砖砌建筑组成的制绳厂,最近才改建成现在的用途。厂区里的室内装潢品工作室旁边是汽车电器行,对面是水电行与糕饼店。那家糕饼店的饼干,烘焙配方据说跟约克神迹剧一样古老。他认为一袋不起眼而且含沙的饼干却要价如此荒谬,这样的工厂实在应该被夷为平地,但是里头没有足够的可燃物能满足他的需要。所以今晚水电行将会宛如罗马烟火筒一般爆炸燃烧。接着,纺织品与木造地板也会起火燃烧,升起滚滚浓烟,火光会照亮这栋老旧建筑,长长的黄红色火舌在灰褐色的烟雾中蹿升,而他会因这个景象而感到兴奋至极。不过眼下,他得先潜进里面才行。今天稍早他已经做好万全准备,将手提袋丢置在工作室侧门边的垃圾桶中。现在他将袋子取回,拿出马桶吸把与强力胶。他沿着建筑四周走着,来到洗手间的窗户外,然后他将吸把黏在窗户上。他等了几分钟确认黏着剂已干,便用双手握住吸把,站定,极速用力一拉。玻璃应声碎裂,碎片散落在窗户外侧,就跟高温爆炸所造成的情形一样。他聪明地将吸把往墙上轻敲,打碎黏于其上的一片圆玻璃,只留下橡胶吸头上细细的一圈碎片。他一点也不担心这一点残留物,鉴识专家不会想到要重建窗户,所以也不会发现碎片的中心少了一圈玻璃。解决了这件事情后,他在几分钟内就进到了室内。他知道这里没有设警铃,所以可以放胆活动。他拿出手电筒,迅速地开了又关,确认自己所在的位置,然后潜身进入一条走廊。这个走廊一路通往主要工作区的后方。他回想起在走廊尽头有一两个大型硬纸板纸箱,里头装着当地手工艺爱好者买的一些破烂材料。火场调查员无疑地会认为那是员工抽烟打混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