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门进来的是约翰·布兰登。卡萝意识到这显示了她若想融入东约克郡警局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因为竟然没有人愿意探头进来提醒她局长来了。她连忙起身,汤米站立时也差一点从椅子上跌了下来,李则是在推开档案柜,站直身子时,撞到了手肘。只有笛·恩萧早已呈适当的姿势,双手叉胸并靠着后墙站着。“很抱歉打扰了,乔登探长。”布兰登客气地说,“方便跟你谈一下吗?”“当然可以,长官,我们差不多要结束了。你们三人已经知道我们要追捕的对象是谁,那就交给你们了。”卡萝勉强露出带着鼓励意味的笑容,示意他们可以离开。三名下级警官几乎没有回头,缓缓步出办公室。布兰登弯身坐进客椅的同时挥手要卡萝坐下。“关于沃德罗工厂的那起致命火警。”他毫不拘谨地开始说道。卡萝点点头,“早些时候我去过现场。”“我听说了。我想这也属于你所说的连续纵火案之一?”“我想是的,所有特征都具备。我还在等火场鉴识人员的回复,但是消防局长吉姆·潘德伯里认为这起火灾与我们发现的先前事件有相似性。”布兰登咬着下唇的一边,这是卡萝第一次看见他露出泰然自若以外的神情。他重重地从鼻腔呼气说:“我知道我们先前讨论过这件事,而你有自信能处理得了。我不是说你不行,因为我认为你真的是很厉害的警探,卡萝,但是我想让东尼·希尔看一下这个案子。”“真的没有必要。”卡萝说,并且感觉到一股热气从胸腔蔓延到颈部,“现阶段绝对不需要。”布兰登阴郁、猎犬般的脸似乎拉得更长。“这并不是否认你的能力。”他说。“我不得不说,看起来就是这么一回事。”卡萝说道。她试着不让语气泄露内心的违拗,并强迫自己回想汤米·泰勒稍早的无礼鲁莽让她作何感受。“长官,我们的调查几乎还算不上真的开始,但是很有可能在几天内我们就能让事情有所定论。在赛福德不可能有太多符合连续纵火犯侧写的可疑人士。”布兰登在椅子上动了动,像是正努力为修长的双腿找出适当的姿势。“我觉得自己的角色有一点尴尬,卡萝。我从来都不喜欢说‘没有为什么’来作为命令。我一直都认为,当部属真正了解我发布命令的原因,而非只是盲目服从的时候,事情会运作得更顺利。另一方面,基于管理上的原因,有些时候我们得凭信任行事。至于有不属于我管辖的团队涉入时,即使我认为根本毫无需要保密的理由,我也得尊重他们的要求。你是否懂我的意思?”他扬起双眉,焦虑地问。他的下属中也只有卡萝·乔登能听得懂如此拐弯抹角的一席话了。卡萝意会布兰登的言下之意,因而皱了皱眉头。她再三思索,然后终于开口。“所以假设有一个负责某种专门领域的新单位成立,而他们需要具有同情心的警队提供案件做他们的白老鼠。即使你认为案件的负责警官有权知道实际情况,你还是有义务同意对方的要求,并且把他们能得到案子的真实理由列为机密——诸如此类的事吗,长官?”布兰登感激地微笑,“纯粹就假设而言,是的。”卡萝没有同样报以笑容。“我个人认为,目前不是进行这种实验的好时机。”她顿了顿,加上一句,“长官。”布兰登一脸错愕,“为什么?”卡萝思量了一会儿。没有多少自警校学分班毕业的人能像她爬升得这么快,尤其是女性。约翰·布兰登对她的扶植已经超乎了自己的预期,而她甚至不确定自己接下来所要讲的话是否真的是她不情愿与特别小组合作的理由。然而她已经冒了这么大的险,她绝不会轻言放弃的。“我们是一支新团队。”她小心翼翼地说,“我才刚上任,开始与一群彼此将搭档很久的同事共事。我正试着与他们建立工作关系,以保护、服务这个区域。如果剥夺了从我到这儿来就一直努力的第一个大案件,这一切就功亏一篑了。”“没有人说要将案子从你手上夺走啊,探长。”布兰登说道,“我们谈的是以顾问的方式借助这个新成立的特别小组。”“这会看起来像你对我没有信心。”卡萝坚持道。“无稽之谈。如果我对你的能力没信心,我又为何要让你升迁呢?”卡萝难以置信地摇摇头,他真的没搞懂。“我相信食堂里的老粗们对这个问题提出一些想法并不会太困难,长官。”她苦涩地说。当布兰登意会了她的意思时,不禁瞪大了双眼。“你觉得他们……那不可能……太荒谬了!我从来没听过如此愚蠢的事!”“诚如你所说的,长官。”卡萝挤出一丝苦笑,并用手顺了顺蓬松的金发,“我不认为自己看起来有那么无能。”布兰登不敢相信地摇着头。“我从没想过外界会误解你的升迁。你是个出色的警察,这是毋庸置疑的事。”他叹了口气,再次咬起了嘴唇,“现在我的处境比刚才踏进这里之前更糟了。”他抬头看着她,并做了一个决定。“我私底下跟你说吧。保罗·毕许跟利兹当地的高官一直有过节,他们已经表明不愿意让他的团队进到他们的地盘,也不会让特别小组接触他们的任何犯罪案件。他需要一个能提供队员学习机会的真实案例,而基于种种显而易见的理由,他不希望是被人瞩目的连续杀人案或强暴案。他找上我,因为我们就在他隔壁。他请我留意适合的案件,让他的团队在正式接案之前能先实际演练。老实跟你说,在这起火灾出人命前,我就打算将你的连续纵火案提供给他们了。”卡萝试着不让自己怒形于色。总是这样,当你觉得已经可以跟他们讲理的时候,他们又开始蛮横得像野蛮人。“现在已经变成谋杀案了,不可能不受人瞩目的。出于我个人的自尊心,更出于对我团队的尊重,我需要主导调查行动。我不需要让自己看起来像国家犯罪侧写小组屁股后面的跟班。”她冷冷地接续说道,“如果我认为派人拜访消防员是处理重大犯罪案最好的方式,我就会这么做。我不敢相信你竟然会这样伤害我,长官。”遇上抗命的威胁,布兰登的面对方式与卡萝南辕北辙。像他这样拥有如此地位的人几乎无须使用威胁,他有能力以更巧妙的方式处理。“我无意伤害任何下属,乔登总探长,你会是唯一直接与特别小组接触的人。你将到利兹与他们会面,但他们不会进入我们的辖区。我会跟毕许总警司讲清楚,他的人马不能与东约克郡警局里其他任何人讨论案情。我相信你会满意这个做法吧?”卡萝不得不对警长敏捷果断的思绪感到钦佩。“你已经清楚表达你的命令了。”她以顺从之姿后倚在椅子上。布兰登带着松了一口气的笑容站起身。危机解除,并且没有造成任何难以向玛吉交代的情况。“多谢,卡萝。我很感激。真有趣,我原以为你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把握这个机会跟东尼·希尔再度合作。当你担任布拉德菲尔德谋杀案的联络官时,你们俩非常合得来。”她试着唤起愉快记忆,勉强挤出一丝微笑,并希望借此蒙混过布兰登。“我的不愿与希尔博士无关。”她说道。不过她怀疑布兰登是否会相信这番话,因为她甚至无法说服自己。“我会告知他们你将与他们联络。”布兰登在离开时顺手关上了门,这个礼貌的动作令卡萝深深地感激。“我也期待跟他们会面。”她面无表情地对着空荡的房间说道。夏兹砰地推开警局大门,满心期待地对着服务台后方的制服警察露齿而笑。“我是波曼探员。”她说,“隶属国家犯罪侧写特别小组。这儿应该有一个我的包裹?”警官一脸怀疑地说:“送到这里的吗?”“没错。”她看了一眼手表,“应该是由隔夜快递送来的,预计上午九点送达。而我的表显示现在已经九点十分了。”“那么你应该训某人一顿,因为这里没有给你的东西,亲爱的。”警官说道,语气里尽是满足。他可不常有机会能将来自特别小组的门外汉一军,而且同时对女人表现出高人一等的姿态。“你确定吗?”夏兹问道,并且试着掩饰惊慌失措之情,她知道那只会让他更扬扬得意。“我好歹会识字,亲爱的。相信我,我是警察,这里没有你的包裹。”此刻他开始感到无趣,转过身去,假装专注于一堆文书工作中。挫折感在心里沸腾,好心情也成了过去式,夏兹绕过成排的电梯,小跑步爬了五段楼梯,到达特别小组指挥室所在的楼层。“永远不要相信别人,永远不要相信别人。”这句话随着踏在阶梯上的脚步声与血液冲击耳膜的嗡嗡声回荡在夏兹的脑里。她径自走进放置计算机终端机的办公室,跌坐在她的位子上,没有兴致出声跟赛门打招呼——办公室里只有他一人。夏兹抓起话筒,拨通克莉丝的家用电话。“浑蛋!”当电话另一头由录音机接起时,她低声咒骂了一句。她从包包里猛地拿出个人电子记事簿并键入克莉丝的名字,然后用食指戳按克莉丝在苏格兰警场的专线。电话在第二声铃响时被接起,“我是狄凡。”“我是夏兹。”“不论你想要做什么,答案都是否定的,美女。经过昨天那小小的运动之后,我可不想再清理指甲下的灰尘跟油墨了——绝对不列入‘休假可做的好玩事情’清单里。”“我真的很感激,你知道的。只不过……”克莉丝哀嚎着说:“什么事,夏兹?”“东西还没到。”克莉丝哼了一声。“就为了这件事?听着,我把它弄完的时候,我只亮了旧警徽,然后说服服务台人员——时间已经太晚,叫不到隔夜快递了。他们能做的是在中午前送达,所以今天上午你应该就可以拿到了,好吗?”“我也只能等啦。”夏兹说道。她意识到自己的无礼,但也顾不了这么多了。“放轻松啊,美女,又不是世界末日。你会害自己得胃溃疡的。”克莉丝说道。“明天下午我就得报告我的案子了。”夏兹明白地说。克莉丝笑出了声,“那怎么会有问题呢?老天啊,夏兹,约克郡的空气让你变迟缓了,以前你的动作很快,时间总是够用的。你还有一整晚可以完成报告。别跟我说你的功力退步了啊。”“我不喜欢白天精神不济,一直打瞌睡。”她说。“好吧,如果下午三四点你还没收到东西,打个电话给我,可以吗,美女?放轻松点,不会死人的。”“我也真的希望不会啊。”夏兹对着已断线的话筒说道。“有什么问题吗?”赛门问,一边重重地在她身旁坐下,推给她一杯咖啡。夏兹耸耸肩,伸手端起饮品,“只是一些我想在明天回报作业前先看看的东西。”赛门的兴趣突然大增,甚至超过了他对夏兹的兴趣。“你有眉目了?”他试图装作若无其事地问着,但是徒然。夏兹邪恶地咧嘴笑着,“你的意思是你还没看出相似性?”“我当然能看出来,马上就看出来了。我可不是开玩笑的。”他显然只是在说大话。“是喔。那你也发现外部关联啰?”夏兹享受地看着在赛门回过神之前自苍白的脸上一闪而过的呆滞。她扑哧一笑,“想套我的话啊?你想得美,赛门。”他摇摇头,“好吧,夏兹,你赢了。如果今晚我请你吃晚餐,你愿意跟我说你有什么发现吗?”“我会告诉你我发现的事情,不过时间是明天下午——跟其他人一样。但是如果你的提议是真心的,而不是想贿赂我,我答应跟你在星期六咖喱夜之前喝一杯。”赛门伸出手,“一言为定,波曼探员。”夏兹握了握他的手,表示同意。与赛门在晚餐前一同喝酒这件事虽然很诱人,但是无法分散夏兹期待包裹的注意力。中午休息时,其他人甚至还在冲泡饮料,她就已跑到柜台。整个早上当保罗·毕许详细地解释侧写如何应用在嫌犯名单上时,夏兹——通常是最专心的学生——却像在歌剧院里坐立不安的四岁小孩。午餐时间一到,夏兹宛如出柙的赛狗,飞也似的冲下楼。这一次,她的祷告应验了。一个看似用了整卷封箱胶带封紧的硬纸板档案箱就摆在服务台上。“你再不来领取,我就要打电话请除爆小组来处理了。”服务台人员说道,“这儿是警局,不是邮局。”“幸好不是。你们的动作太慢了。”夏兹一把取过箱子,走出大门往停车场去。她打开后车厢,快速地看了一下手表。她估计自己还剩下十分钟的时间,拖太久大伙儿会开始在午餐桌上纷纷议论她的缺席。她匆匆以指甲撕开封箱胶,试着将胶带扯开足够的空间好打开盖子。她的心一沉——满箱子的影印资料。顷刻间,她很想就此忽略自己的直觉,放弃深入追查。随后她想到那七名少女:她们正对夏兹露出期待的笑容。虽然生命里或许总有许多令人失望的事,但至少她们曾经真真实实地存在过,谁都没有权利剥夺她们的生命。这并非只是一个练习。某处正存在着一个冷血的杀手,唯一发现这件事的人便是夏兹·波曼。即使得通宵达旦,这也是她应该为她们做的。两人再次面对面,卡萝意识到东尼·希尔埋藏在脸下的痛苦,并且为之动容。从认识他以来,她总能知悉支撑他的力量是什么。卡萝以为东尼跟自己一样以捉捕与探究为动力,为一股想要厘清事情的热情所驱动,被所见、所听与所做之事缠扰。然而此时,疏离让她终于看清过去未能理解的事实,而她不禁纳闷,一旦真的领会了东尼埋藏在深邃忧郁眼眸背后的东西,自己面对他时的言行举止会有什么不同。东尼刻意安排让两人隔了几月后的第一次会面不单仅有彼此。当卡萝抵达特别小组的根据地利兹时,保罗·毕许前来迎接,并且施展使自己成为媒体宠儿的无限魅力,这点令卡萝感觉透不过气来。不过他对女性的殷勤并不包括伸手帮忙提拿两只装满档案的沉重公文包,而卡萝也玩味地注意到,每当经过有反射影像的物体表面时,他绝对会借机检视自己完美的仪表——一会儿顺顺单边眉毛,一会儿挺起胸膛,理理显然是订制的合身制服。“我真的非常高兴能见到你。”他说,“你是约翰·布兰登最顶尖、最聪明的手下,你的过往纪录真令人赞赏啊!约翰有没有跟你提过我们就读同一间参谋大学呢?他真是个好警察,也是个独具慧眼的人。”他的热情具有感染力,尽管只是出于礼貌,但卡萝发现自己不自觉地响应着他的奉承。“我一直都很喜欢与布兰登先生共事。”她说,“特别小组的一切进行得如何呢?”“喔,待会儿你自己看吧。”他不屑一顾地说,引她进入电梯,“不过东尼当然对你赞不绝口,快把你夸上天了——跟你合作有多愉快、你是多么可爱的一个同事、多么聪明而且平易近人。”他对她露齿一笑,“还有一堆别的。”现在卡萝知道他只是在胡说八道。她相信东尼敬重她的专业能力,但是她十分了解东尼绝不会用个人意见来谈论她。理解他根深蒂固的缄默所需要的细腻心思与技巧,显然远比保罗·毕许所具备的公关能力更为高深。东尼从不谈论卡萝,否则会无可避免地提及让他们相识的那个案子,而且也会因此透露两人之间的事,那已远远超乎任何陌生人有权知道的范围了。东尼得解释卡萝如何爱上他,而他怎样因为自己的性功能障碍而必须拒绝她,他们所追捕的残忍精神病患者又如何破灭了两人在一起的丝毫希望。她凭直觉确信东尼不曾与其他人谈过这些事,而她的直觉一向比别人准确。“唔。”她含糊地说,“我一直很欣赏希尔博士的专业精神。”毕许伸手按下五楼的电梯钮时有意无意地擦过她的腰间。卡萝心想:如果我是个男的,他应该不会帮忙按电梯,而只会告诉我要到几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