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当惊人的收藏。”东尼环视房间说。一整面墙摆放着录像带,每一个都标有日期与节目名称。即使从他所坐着的地方,也可以看见当中绝大多数是《文斯敲敲门》。一个用薄片合板做成的组合壁柜里放着一系列的专辑相簿与剪贴簿,有六个本子放置在柜子的最上层。最重要的收藏是一张挂在嵌墙瓦斯壁炉上的裱框大型彩色照片,照片中豪斯利正与杰可·文斯握手。“那是为了表达一点敬意,都是我自发的。”豪斯利以神经质而且娘娘腔的声音说道。东尼能够清楚地想象,他在青春期时是如何地遭人戏弄。“我们同年,你知道吗?连生日都一样。我觉得我们的命运无法逃避地紧紧相连。我们就像硬币的两面。杰可显露在众人面前,而我则隐藏在后。”“你一定花费了很多年的时间积累这些东西吧。”“我已经致力于维护这些档案了。”豪斯利一本正经地说,“我喜欢认为自己比杰可本身对他的生活更有概念。当你汲汲营营在生活之中,就没有时间像我这样坐下来好好回想反思。他的勇气、他的平易近人、他的温暖、他的同情心。他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完人。这是生命的吊诡处,他必须失去一只手臂才能成为如此出色之人。”“我深表认同。”东尼自然地使用起多年来治疗精神病患而培养出的谈话技巧,“杰可是一个很鼓舞人心的人。”他靠在椅子上,任豪斯利对名人的大力赞扬自耳边拂过,并且假装入迷地听着。然而实际上,东尼极其厌恶这名杀人凶手——他将自己伪装得天衣无缝,并且让无辜与重病之人倾倒在他的假面之下。当豪斯利终于放松地缓缓从椅子边缘向后移动,呈现近乎舒适的样子时,东尼说:“我很想看看你的相片收藏。”他已将重要日期刻在脑袋里。“为了我们的研究,我们必须观察人们事业里特定的一些时间点。”东尼说道,豪斯利打开壁橱,开始取下一本本的相簿。每当东尼说出一个年份与月份,豪斯利便挑出特定的相本,翻至适当的页面然后将相本放在东尼面前的咖啡桌上。杰可·文斯显然是个大忙人,每个月约有五到二十次的公众行程,当中多与公益募款有关,其中也常常是为了那间他担任义工、位于纽卡索的医院。豪斯利对与偶像相关的事情有巨细靡遗的记录,这实在令人赞叹,但是对东尼而言不知是福是祸。好处是,他能有充足的时间细看眼前的照片;不过伴随而来的坏处是,豪斯利低沉单调的嗓音快要让他陷入恍惚昏睡的状态。不过没多久,一阵兴奋的颤抖突然令他全神贯注起来。就在夏兹·波曼的少女群组中第一位女孩失踪的前两天,杰可·文斯在史云顿主持了一间安宁医院的开幕。在豪斯利为这场活动拍摄的四张照片中,东尼在杰可·文斯闪耀的头旁边看到一张熟悉的脸——德博拉·克瑞西,失踪时年约十四岁。就在失踪的两天前,她爱慕地看着杰可·文斯签名,仿佛一个置身天堂的女孩。两个钟头后,东尼再度认出文斯旁边的另一位失踪少女。照片中,文斯显然正在与女孩交谈,有第三名可能人士正竭力踮起脚尖,想偷亲笑得开怀的文斯,但是她背对着相机,所以很难确认是否为失踪少女之一。现在,东尼只需设法从豪斯利手中取得这些照片。“我在想,我是否能借用几张照片呢?”豪斯利用力地摇着头,看起来极为惊吓。“当然不行。保持档案的完整性是非常重要的。如果杰可来拜访我,而收藏清单上有东西遗失了怎么办?不,希尔博士,恐怕这是毫无疑问、绝对不行的。”“那底片呢?你还留着吗?”豪斯利显然感觉被冒犯,“我当然还留着啊。你以为我做事很草率吗?”他起身打开组合壁橱的柜子。底片存放盒摆在架子上,每个盒子都像录像带一样贴有标签。东尼想到可能得听他细述盒子里的每一卷底片,不禁在内心打了个寒战。与其说豪斯利龟毛,倒不如说他乏味。东尼问:“那么,我能否借用底片,好去加洗照片呢?”“我不能将它们出借。”豪斯利固执地说,“它们很重要。”他们又花了十五分钟才找出双方都可以接受的折中之法。东尼开车带菲利浦·豪斯利与他的宝贝底片到当地的冲洗店,而且东尼付出过高的价格才使店家愿意马上加洗照片,让他们稍事等待后直接领取。然后东尼再送菲利浦·豪斯利回家,好让后者在其他底片发现有同伴失踪前将它们送回原位。在高速公路上开车前往拜访名单上下一个名字的同时,东尼放任自己享受片刻扬扬得意的心情。“我们会抓到你的,杰可。”他说,“我们会抓到你的。”关于托登罕,赛门·麦克尼尔只知当地有一支二流足球队,以及一九八○年代的时候——当时他还在学校就读——球队在一场暴动中杀死了一名警察。他并不期待当地人会很友善,所以当他出现在选民造册办公室而没有受到热情招待时,他一点也不感到意外。在赛门解释来意之后,柜台后方穿着西装的竹节虫把头抬得老高,叹了一口气。“你得自己来了。”他一副勉强地说,“我没有多的人手,尤其你完全没有事前通知。”他带赛门进入一间满是灰尘的数据库,为他做了十秒钟的建文件系统简述,然后就对他置之不理了。搜寻的结果并不理想。一九六○年代时,杰可·文斯长大的那条街上约有四十间屋子。到了一九七五年,二十二间已消失,可能改建成名为“雪莉·威廉斯之家”的公寓小区。仅存的十八栋屋子有固定的注册选举人口流动情况,不过似乎很少人居住超过两年,尤其在一九八○年代中期征收讨厌的人头税之时。只有一个名字从头到尾一直都存在。赛门捏了捏鼻梁,消除即将出现的头疼。他希望东尼·希尔是对的,那么这些就能更快让他们逮住害死夏兹的凶手。她的脸庞清晰地浮现在眼前,她不寻常的明亮蓝眼睛带着笑意。这些几乎令赛门无法承受。没有时间忧伤沉思了,他一边套上皮外套,一边如此跟自己说,并且出发去找哈洛·亚当斯。吉姆森街九号是一栋由污黄色伦敦砖砌成的连栋式小屋。街道与屋子之间的矩形小花园里满是空啤酒罐、薯片包装袋与外带食物盒。当他推开大门,一只骨瘦如柴的黑猫不怀好意地抬眼盯着他,然后嘴里叼着一根鸡骨头,一跃跑走了。街道充满腐朽的味道。在一阵拉门闩与开锁的嘎嗒声之后,一个了无生气、形容枯槁的男人打开了门。他看起来似乎在杰可·文斯还是小男孩时就已经很老了。赛门的心一沉。“亚当斯先生吗?”对于老人能否理智地回答问题,他实在不抱有太多希望。老人使劲抬起头,拉直佝偻的背,并且直视赛门的双眼。“你是市公所派来的人?我已经跟那个女人说过了,我不需要家庭看护,而且我不要送餐上门的服务。”他的声音听起来像极度需要上油的铰链。“我是警察。”亚当斯迅速地说:“我任何事情都没看见。”他准备将门关上。“不,等一下。不是那样的。我想跟你谈谈关于一个多年前住在这里的人,杰可·文斯。我想谈谈杰可·文斯。”亚当斯停顿了一下,“你是记者,对吧?你想骗我这个老人。我要去报警。”“我就是警察。”赛门在昏花的灰色双眼前晃了晃他的警察证,“瞧。”“好了,好了,我不是瞎子。你们总是跟我们倡导,小心一点总是比较好。你为啥要谈杰可·文斯?他不住在这儿已经……我想想喔,到现在一定有十七八年了。”赛门说:“或许我们能进门聊聊?”他有一点心理准备要被痛斥一顿。“我想可以吧。”亚当斯拉开门,向后退一步让赛门进来。他先是闻到一股混杂着尿骚与饼干腐臭的老人味,之后才来到客厅。而出乎意料的是,屋子里一尘不染。大型电视屏幕上一粒灰尘也没有,摇椅扶手上缀有蕾丝的保护套没有任何污渍,排在壁炉台上的裱框照片,其相框玻璃也没有一点污迹。哈洛·亚当斯说得对,他不需要家庭看护。赛门等老人在椅子上坐定,他才坐下。“我是留下来的最后一个人了。”亚当斯骄傲地说,“一九四七年我们刚到这儿的时候,这条街就像一个大家庭。每个人都晓得每个人发生什么事,而且就像家人,大家一天到晚吵架。现在,没有人认识彼此,但是大家还是一样起口角。”当他露齿而笑,赛门觉得他的脸看起来像一个双眼保留着的肉食性鸟类头骨。“我想也是。那么你相当熟悉杰可·文斯一家啰?”亚当斯窃笑,“称不上一家子,如果你问我的话。他爸爸称自己是建筑工程师,可是就我看来,那只是让他立刻连续消失数个星期的借口。告诉你,如果他赚个一两英镑,我也不惊讶。他总是穿得比街上其他居民来得好,如果你懂我的意思。但是从来不多花不需要的一毛钱在房子、老婆跟小孩身上。”“她是什么样的人?”“疯子。她永远不花时间陪那小子,他还在襁褓的时候就是这样了。她用婴儿车将他推到门外,然后好几个钟头就放他在那儿不管。有时候开始下雨了,她甚至会忘记把他带回屋子里。我的乔安妮或其他太太就得敲门提醒她。我的乔安妮常说,哪一天她会在晚餐时都还穿着睡衣呢。”“那么她有酗酒吗?”“不,我从没听说过。她只是不喜欢那个孩子。我想,大概是觉得约束了她的生活吧。那小子长大一点之后,她任凭他在外头撒野,然后当人们上门抱怨,她会极其尖酸刻薄地训斥他。我不晓得关起来的门后面发生什么事,但是有时会听到那孩子哭得死去活来。告诉你,永远没什么用处。”“你的意思是?”“他是个讨人厌的人,那个杰可·文斯。我不管人家怎么说他是个英雄或是运动员,其实他的个性恶劣至极。喔,当他另有所图的时候,他可以满是魅力。这条街上的太太们都任他左右摆布。她们总是请他吃点小东西,他妈妈把他关在门外时,会让他在她们家中看电视。”亚当斯自得其乐地说着。赛门想,大概是现在他不常有机会能自由抒发心中的怨恨吧。赛门决定要好好利用这一点。“但是你知道事实并非如此?”亚当斯再度窃笑,“我晓得这街上所发生的每一件事。有一次我在布梅尔街旁、上锁的车库后方,撞见文斯这个小浑蛋。他捉着一只猫的颈子,你知道,如此一来它就不能挣脱。当我走到附近的时候,他正把它的尾巴浸在一罐汽油里。而他旁边的地上摆了一盒火柴。”短暂的寂静胜过言语,“我叫他把猫放了,然后好好修理了他一顿。然而我不认为我阻止了他。这儿总是有猫失踪。人们以前常常谈论这个情况。而我,我有我自己的想法。”“就像你说的,讨人厌的人。”这简直好得不像是真的。赛门在利兹花了很多时间为任务做准备,所以能认出背景历史调查中属于变态杀手公认指针的特征。虐待动物是教科书上写的东西,而这个人亲眼目睹了杰可的行为。即使数周的搜寻,他也无法找到比这个更好的数据来源。“他的确是个恃强欺弱的人。总是找弱小孩的碴,怂恿他们做危险的事,让他们受伤,但是他从不亲自对他们动手动脚。他设计让一切事情发生,然后他退至一旁冷眼旁观。等到新的一群孩子出现时,文斯则发现自己能把愚蠢的标枪丢得比其他人远。自此之后,我们几乎没见过他了。如果你问我,我会说谢天谢地,终于摆脱他了。”“你会发现很多人对那个人都颇有微词。”赛门和善地说,“无可否认的是,他的确救了几条人命。他帮公益团体做了很多事。而且他牺牲自己的时间去照顾重病之人。”亚当斯不屑地皱起了脸,“我跟你说过,他喜欢看人受苦。他知道他们快死了,而他依旧可以像个自以为是贵族的人那样在电视上趾高气扬地卖弄着,他可能从中得到刺激感。跟你说啊,孩子,杰可·文斯是个讨人厌的人。那么,你为什么要追查他呢?”赛门微微一笑,“我从没说过我在追查他喔。”“那你又为何要来这儿找我谈论他呢?”赛门眨了眨眼。“嗯,你知道我不能告知警方侦调行动的细节,先生。说真的,你帮了我们非常大的忙。如果我是你,往后几天我会密切注意电视上的消息。幸运的话,你将找到我为何来此的原因。”他站起身,“我想我得离开了。我的长官会对于你刚刚跟我说的事非常感兴趣,亚当斯先生。”“我已经等了好多年,想把这些话说出来了,孩子。等了好多年呢。”芭芭拉·芬维科在十五岁生日前六天遭杀害。如果她还活着,现在已经快二十七岁了。人们在沼泽地的健行者小屋中发现了她遭受捆绑而且支离破碎的尸体。虽然无论体内或体外都没有发现****,但仍有迹象显示她被强暴。她所受的伤害特征让本案显得不寻常。多数精神异常的杀人犯会损毁被害人的性器官,然而这名凶手却将女孩的右手臂压得血肉模糊——粉碎骨头、撕裂肌肉,直到难以重新拼回整只手臂。更有趣的是,病理学家坚称这些伤害是由持续增强的压力所造成的,而非单一次的恐怖重击。对于调查警察而言,这毫无意义。发现芭芭拉尸体的一伙人已经排除嫌疑。他们在一起露营、健行了六天。她的双亲自从五天前她失踪后便着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他们也没有嫌疑。他们报案的前两天,女孩都还活得好好的。报案后她的继父便一直陪在妻子身边,并且至少有一名警员守着。这对父母始终说他们的女儿在家过得很快乐,她永远不可能跷家,她一定是被诱拐了。警方一直表示怀疑,指出芭芭拉最漂亮的衣物不见了,以及她欺骗父母关于失踪当天放学后的去向。此外,她还会逃学,而且这不是第一次了。对于调查警察而言,这毫无意义。芭芭拉·芬维科不是一个胡闹、惹是生非的少女。警方不曾有过她的违法纪录;她的朋友宣称她除了偶尔喝苹果酒以外,并不会贪杯;没有人认为她曾尝试嗑药或与人发生性行为。她的最后一任男友移情别恋,而且在一个月前甩了她,他说他们不曾真的上床,并且认为虽然她外表性感,但其实可能跟他一样都还是个处子之身。她在学校的表现相当不错,并且有志受训成为育婴护士。最后一次可靠的目击是在她失踪的当天早上,她曾乘坐开往曼彻斯特的当地公交车。她跟看见她的邻居说,自己与牙医约好了要拔智齿。她母亲表示芭芭拉还没有开始长智齿,病理学家证实了这一点。对于调查警察而言,这毫无意义。她的行为没有显示出一个女孩将要越轨的迹象。失踪前的周六晚上,她与一群朋友出去跳舞。杰可·文斯也在那儿进行名人的公开露面行程,为公益活动办签名会。她的朋友说她当晚玩得很愉快。对于调查警察而言,这一切完全没有意义。但是对于里昂·杰克森而言,这些事情意义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