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正月,当我偶尔回到自己土生土长的农村老家,见到原本只过知天命年纪的毛哥,不禁感慨万千。他的年纪与相貌大相径庭,那张面孔显得极为苍老,而原本焦黄浓密的头发如今寥寥无几,两鬓略显鬓白。有人说时间是治疗创伤的良药,但对于他,时间却似乎显得多余,曾经的痛苦让他一直以来苟延残喘地生活,而后来因为妻子的病死、女儿的出嫁,更让他如行尸走肉般生活在人世间。有人说,天下幸福的人都一个样—家庭和睦呀,财富充裕呀,身体健硕等,总之,这些人总会露出一张让不幸的人生气的面孔,在世人的面前显示他们光鲜的一面。不幸的人却不尽相同,但不幸的事发生在我村,似乎都有一个共同点,那绝对离不开神鬼传说,不然就不叫闹了!首先报告一下岁数与职业:那一年,我8岁,小学二年级;毛哥28岁,村干部之一;来叔36岁,四个女儿的农民父亲。有一天,中午放学后,学生们回各个寨子的家中吃午饭。当我们小学生经过村中的新三寨(寨子名称)时,看到了七八个陌生的青壮年,他们围在新三寨的门口,个个神气十足,指指点点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件,好奇的学生和路过的村民都驻足观望。当时的新三寨只住着一户人家,寨子的类型是单家园屋,业主叫来叔。来叔本来跟毛哥同一寨子,后来他自己建了新三寨,一家人搬了进去。看来在那个中午,来叔并不在家中,不然屋门外如此喧闹,里面应该不会毫无动静,据后来村民证实,当时来叔一家确实不在其中,大门用一把大锁锁住,而大门旁边的鸡栅早已鸡去栅空。门口的这些人,似乎并不认为来叔早已离开村子,他们坚信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两个大人拖儿带女能去哪里呢?从这些人的阵势看来,像跟来叔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一阵叫嚷之后,其中一个人从屋檐外搬来两把梯子,两人扶住,他灵敏地攀上了梯子,下面的人递给他两根竹篙,他立即握着竹篙在屋顶上乱捅,顿时,整个屋顶被弄得一片狼藉。下面的几人也拿起几根较长的竹篙,直接捅屋檐,瓦片立即纷纷坠落,地面上瞬间也是狼藉一片。看热闹的人个个神情肃穆,突然,一个小孩尖叫了起来:“拆屋呀?”大门外面站着一个略显发福的中年男人,衣着光鲜,皮鞋铮亮,他回过头来,望了望那个说话的小孩,露出了一丝邪恶的微笑,然后向众人点了点头,说道:“是拆屋,被逼的!”此人话刚说完,更粗鲁、更过火的动作出现了:下面的人递给梯子上的人两根粗绳,梯子上的人把粗绳套在几个屋顶的几根横梁上,再绕几个圈,紧紧拴住,然后立即下来。接着,七八个人用力拉绳子的两端,大喊“一、二、三”,只听到“砰”的一声巨响,横梁连着屋顶被拖了下来,瞬间地面上尘土飞扬,一座光秃秃的泥砖房子**在众人的眼前。中年男人捂着嘴鼻向后退了退,回过头来,用教训子民的口气对众人说道:“没什么好看的,大家都回去吧,这就是逃避计划生育政策不去结扎的人的下场。小朋友快去告诉你们的父母。”小孩子个个垂头丧气,耷拉着脑袋离开。正在此时,毛哥慌慌张张地跑到屋子前,见到眼前的情形脸色大变,捶胸顿足地大声叫道:“主任,我不是跟你们说过吗?最后日期是后天早上,到时不见人再由你们自行决定,怎么现在就动手了,并且也不先告诉我?”中年男人气定神闲地望了望毛哥,严肃地说道:“已经到期限了,如果不这样做,怎么会有威慑性?其他符合条件的待结扎妇女怎么会乖乖前来?现在我们不要跟他们谈条件,本次符合条件的待结扎妇女必须无条件地进行结扎,否则把他们家的屋顶全部掀掉,让他们无家可归!不然,计划生育任务难以完成。”毛哥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显得很无奈:“主任,我不是跟你说过嘛,我已经知道了曾来的去向,只要我找到他后,好好跟他谈,应该没有大问题的,现在你把他家屋顶都拆了,我怎么还好意思再跟他谈?”中年男人语气强硬地说道:“阿毛,这是你的事!我的事就是把不配合工作的人的屋顶全部掀掉。”毛哥听完,摇了摇头,一言不发地走了。毛哥深知自己的工作难做,为了配合镇计生办驻村的工作人员工作已经忙得焦头烂额。他必须两边讨好,这边和颜悦色地面对镇政府派来的人员,那边又要到村中各育龄妇女家中做思想工作,宣传国家政策。毛哥确实是个好干部,但是,平心而论,他的这种工作展开确实非常艰难,因为有时代的特殊性。我曾经作过一次粗略的统计,在我村,出生在1970年至1980年间的人,兄弟姐妹人数在4个左右;出生在1980年至1990年间的,兄弟姐妹人数在3个左右;出生在1990年至2010年间的,兄弟姐妹人数普遍为2个。故事开头的一幕发生在我读二年级时,当时是20世纪90年代,大部分村民生3个小孩左右,突然间,不问青红皂白强迫最多只能生两个小孩,那一代人怎么能在短时间内接受这种观念呢?特别是那些频频生女儿的夫妻,他们怎么会主动走入结扎的队伍呢?因此,当时的毛哥做了一份很难的工作,因为工作,他成为一部分人的眼中钉、肉中刺。本来都是本村本寨的,却因为这种事情反目成仇。后来,毛哥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故,有人说是毛哥那时的工作导致的,我认为这种说法有点牵强附会,毕竟那是工作,毛哥并没有损人利己。为逃避结扎,在工作组下来的时候,有人上山逃避,跟工作组玩捉迷藏。后来没有办法,政府的要求更加严格,有些人只能出外逃避了,比如,来叔家就是如此。据说,掀瓦时,一家人早已逃到他乡自谋生路。据说,当时毛哥成为村委的一员时,老母亲赵伯母极力反对,因为她在村里生活了三十多年,她深知我村村民的秉性。但是当时的村党支部书记也找了赵伯母,做了赵伯母的思想工作,赵伯母才勉强同意。几年之后,计划生育工作如火如荼地在村中进行,而她的儿子也必须参与其中,为此,赵伯母跟毛哥起了口角之争。一个傍晚,赵伯母警告毛哥说道:“阿毛,你就不要回村委做事了,我担心你!”毛哥看着老母亲,问道:“妈,有什么好担心的呢?”显然毛哥是明知故问,其实他也清楚:与人树敌,祸患无穷!老母亲苦口婆心地说道:“只让人家生两个子女,就拉人家去结扎,这会犯众怒的!这合理吗?如果你老婆以后才生两个小孩,就去结扎,也不可能吧?”赵伯母说完,妻子也来劝说,妻子说完,连兄弟也来劝说,可谓轮番上阵,让他应接不暇。可是,毛哥却有他自己的道理,他对着众人说道:“你知道现在中国有多少人吗?如果大家还是这样毫无节制地生,以后一个地球怎么可以住下那么多人?”显然,毛哥对着一大堆农村人谈论地球的话题,有点对牛弹琴。果然,还没有说完,赵伯母立即骂道:“你放狗屁,这世界,多一个人不多,少一个人不少,别人生几个,你又不是他们的爹娘,不用你养活,关你什么事?”毛哥见到母亲大发雷霆,也不敢反驳,过了一会儿,他轻声细语地对赵伯母说:“妈,我又没有拉别人去结扎,只是做他们的思想工作而已,这有什么?你不要把事情想象得这么严重。”听到毛哥还不把这当回事,这下赵伯母可急坏了,她连忙说道:“哎呀,阿毛,你不知道,村里人怎么说你的呀,流言飞语可多了。说你这样做,是让别人断子绝孙呀,以后会遭报应的,你自己也会不得好死啊。”赵伯母说完,一脸悲伤,现场陷入了死寂,这确实是可怕的骂人言语呀。毛哥当天晚上在**辗转反侧,想了很多,他几乎因为母亲的警示而动摇了自己的立场,他准备不干了。当他第二天去书记家说明原因时,却遭到了书记的当头一棒,书记娓娓道来:“阿毛,你也真是的,怎么跟落后群众一般见识,党就需要有先见之明的人才,如果现在做这些事情都畏畏缩缩,以后如何去做大事?”毛哥留了下来。当然也有人私下传言,书记一直在培养毛哥做接班人。或许就是这个**让毛哥对赵伯母的话置若罔闻。从此,发生在毛哥身上的诡异事一桩接着一桩。某晚子夜时,寨子里寂静无声,毛哥和身怀六甲的妻子躺在**。当时的毛哥还没完全入睡,突然,他听到邻居上堂的房子有开房门的声音,这让毛哥觉得诧异,自从来叔搬去新三寨之后,这座房子就一直空着,难道在外面逃避计划生育的来叔回来了?毛哥立即起床,穿好衣服,准备去看个究竟。毛哥的举动惊动了一旁的毛嫂,她眯着眼睛轻声问毛哥:“阿毛,这……深更半夜的,你……出去干什么?有什么事不可以等到明天吗?”毛哥嘘声道:“我听到声响,不知道是不是来叔回来了。他可是计划生育指标中的人物呀,我要去跟他好好谈谈。”毛嫂并不在意,倒头而睡。毛哥拿了一把手电筒,为了探到实情,他并没有打开手电筒。屋子外面很暗,毛哥蹑手蹑脚地走到了上堂,果然,一向上锁的来叔房子的房门竟然半掩着,毛哥断定,来叔肯定是偷偷回来办什么事。他悄悄地凑近门缝向里望去,可惜里面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见。过了一会儿,毛哥的眼睛适应了,只看到了几张陈旧的桌凳和一些废弃的农用工具,这都是来叔当初搬去新三寨时留下的。就在毛哥屏气张望的时候,木棚上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声,或许是来叔回来怕人发现,动作变得小心翼翼。毛哥定了定神,然后朝着门缝里喊道:“来叔,来叔,是不是你回来了?”棚上的脚步声戛然停止,而睁大眼睛的毛哥,见到从棚上飘下一个白影。这身影非常瘦小,缓缓停在屋内的角落,这人徐徐地转过身来,惊愕地看着毛哥。毛哥定睛一看,哎哟,这不是小芳吗?毛哥惊喜交加,显然毛哥认为,来叔的女儿小芳回来了,来叔肯定也是一起回来的。毛哥立即把其中的一扇门推开,闪进了房间。让人觉得不可思议的是,就在毛哥进来的一刹那,那扇门竟轻轻地合上了,同时,一阵发霉的味道涌进毛哥的鼻尖。毛哥立即回头看着关闭的房门,觉得怪异,他不确定自己进来时有没有顺手关门,此刻的他并没有丝毫害怕,他立即打开了手电筒,朝房间的角落照去。人呢?人呢?明明小芳刚才还在角落里,此刻却踪影全无。难道是自己眼花了?毛哥额头上开始冒汗,但此时的他仍确信来叔在棚上,他把手电筒照向棚上的入口,然后轻轻地叫道:“来叔,来叔,你是不是在棚上呀?”他的声音在空荡荡的房间内异常沉闷,一粒粒微尘在手电筒光束中舞动,房间内也充斥着灰尘的味道。可是,毛哥喊完,棚上仍然悄无声息。突然间,房间的角落传来了小女孩微弱的声音:“毛叔,我……爸爸……不要我了……”毛哥立即把手电筒照向角落,果然见小芳蜷缩着身体,扑在一张矮凳上。毛哥走上前,发现小芳的双眼瞳孔很大,白多黑少,表情深沉,好像非常不高兴。毛哥满肚子的疑惑,问道:“小芳,你爸爸呢?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呀?来叔是不是也回来了呀?”此时的小芳却一言不发,好像受了很大的委屈。毛哥不知所措,两人就这样对峙了一阵,突然小芳紧紧地抱住毛哥的双腿,放声痛哭:“毛哥呀,我爸爸重男轻女,不让我去上学呀,我都9岁了还不让我去上学,我要去上学,我要去上学呀……”在黑夜里,这哭声真是让人揪心呀。事后证实,离得不远的邻居也在这晚听到了这间房里发出的声响,但并不是小孩的哭声,而是哎哎哟哟的和尚念经声。当时的毛哥听了小芳的哭诉,也是悲从中来,他轻轻抚摸着小芳那幼稚的脸庞,竟然摸到了冰凉的眼泪。他叹了口气,安慰小芳:“小芳,你别哭了,错不在你,都是你爸妈的问题,生那么多小孩,一家有那么多人要吃饭,也真不容易呀。你爸爸呢?我跟你爸爸说说,叫他无论如何,也要让你去上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