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侦把围观的群众都遣散了。她跟她的输液架一起站在病房门口,一边打量着整个病房,一边等待着警局的同事前来一同处理这起案件。周溯游刚刚结束了一场阑尾切除手术,他才换下手术服就听说了一楼的骚乱,于是马不停蹄地赶往事发现场。他看到守在病房门口的领侦和医院的几个保安,以及焦躁不安的张医生。“出什么事了?”溯游微微喘着气问。“有人死了。我正在调查。”领侦回答。“唉……”溯游叹了一口气,他伸手探了探领侦额头的温度,“你倒好,一出事你的烧就退了。”“死者在呼唤我,”领侦得意地说,“对了,我的药快输完了,你干脆帮我把针头拔掉。”领侦说着用力地拔了一下连着针头的塑料管。“你干什么!”溯游连忙阻止她。他一手托着领侦的手,另一只手小心地撕下那些胶布,然后他按住领侦覆盖在针上的皮肤,快速地拔下了针管。“按着。”他说。领侦乖乖用手按在还留在手上的那一条胶布中间镶了棉花的部分。“不干什么,这玩意儿还挺难拔下来的。”领侦道。“就是为了把它固定好,才贴了那么多胶布啊。”周溯游不耐烦道。“你也知道是这样,如果那根针是被病人自己翻身碰掉的,就是医院的责任,是因为护士固定针头不牢固。不过我觉得你们的胶布一直都贴的很牢,很舍得,应该不会是你们的问题,所以我非常支持死者家属的观点。”领侦解释着。谈话间,警笛的声音已然响在耳侧。领侦兴奋地站在病房门口迎接她的同事们,周溯游站在她旁边。“你去做事吧。”领侦打发溯游走。周溯游只好回自己的办公室。今天值班的应该是林杰,大半夜的他应该在打瞌睡吧,被吵醒了肯定很不爽,领侦在心里坏笑着。她很喜欢看林杰半夜出警那种无奈的表情。林警官一身制服,颇有几分帅气。他的外表本来就很讨女人喜欢,制服又大大地加了分,他的性格也有些漫不经心。不知道这个男人的举手投足迷了多少纯情少女去。林杰站在领侦旁边,跟他来的另外几个警官麻利地在病房周围拉起黄色的警戒线,并且开始了现场的勘查工作。他们带着手套,检查着病房里的各种物件,一个人到病房外的走廊上去向那些病人了解情况。“干什么,做事啊。”领侦用手肘戳了戳林警官的手臂。她催促着让也林杰带上手套,然后走到病床旁边。石国宁的外套早被吐得乱七八糟,他二嫂把衣服拿去扔掉之前把衣服里的东西先翻了出来,放在床头柜上。领侦看到了石国宁的钱包,她拿起钱包打开来,看到了一张身份证。“死者石国宁,男性,26岁,”领侦照着身份证上一字一句地念到。她翻了翻钱包,就把它放下了。“死者正面朝上,成大字型仰卧;在死者的左手手背上有一明显针孔,除此之外无明显伤痕;死者的枕头上有呕吐的痕迹。从尸体面部僵硬的情况来看,初步推定死亡时间在两到三个小时以前。具体的死因等情况,需要进一步的检验。”她观察了尸体一会,继续说。一个警官跟在她身边,把她说的话都用钢笔记录下来。初步检查了尸体,领侦开始在病房里到处走动。“没有明显的脚印,”她在病房绕了一圈之后说,“窗户开着,不过没有人从上面翻进来的迹象。”“问过走廊里的病人,都说没看到有什么可以人士进出。”林杰在旁边补充到。领侦用手碰了碰悬挂在病床边输液架上的输液用塑料管,她看到了针头,几缕胶布还黏在上面。塑料管下有一滩水迹,深深浅浅。她抬起头来观察输液瓶里的药。“死者的输液瓶里还剩一半的剂量。针头朝下悬挂,针头垂直方向的地上有一滩水迹。”她取下了药瓶和插在上面的塑料管,装进一个透明的塑料袋里,然后拿出一根棉签,在有水迹的地面上搽了一下,放进另一个透明的塑料袋。现场勘查工作基本结束,尸体被送到医院的法医室进行进一步的检查。领侦来到死者家属旁边。“不好意思,请问你们现在方便接受询问吗?如果不方便的话,我们可以等明天在来找你们。”领侦说。“可以,”乌鸦回答,“警官,一定要帮我们尽快查出我弟弟到底是怎么死的!”领侦看了看石国宁的二哥和二嫂,他们都向领侦点了点头。“请你们一个一个地到隔壁来好吗?”领侦做了一个“请”的姿势。石国宁的大姐最先跟着领侦来到隔壁周溯游的办公室。“我借用一下你的办公室,”领侦笑眯眯地说,“你就在旁边保证我们询问的公证客观性好了。”周溯游转动着手上的笔,“悉听尊便”,他答道。领侦和林杰先给石国宁的大姐录了口供。他大姐,那个乌鸦,情绪非常激动。林杰发问,领侦负责记录。“你弟弟是怎么进医院的?”林杰问了第一个问题。“今天单位的人有聚会,我弟弟跟他们喝酒……”乌鸦抽噎着说,“……我弟弟跟他们喝酒,一桌一桌地喝,我叫他不要喝那么多,跑那么勤快。这桌喝啤酒,那桌喝白酒,好多女同事喝红酒,我叫他不要和杂酒,容易醉,他口口声声说没事。谁知喝着喝着……他突然就倒了,有点预兆都没有,脸色苍白的,我们吓着了,就赶紧把他弄到医院来……”“你们是几点钟去喝酒,几点钟来的医院?”林杰继续问。“喝酒,喝酒大概是六七点的样子,然后大概七点多,国宁就喝醉了,我们赶紧把他送到医院来。具体的时间我记不清了。”“送来之后你去哪儿了?”“我叫国宁的二哥二嫂守着他,我回酒店去跟同事们说清楚这事儿,但我还是有点放心不下,中途我回来守了他一阵,后来我爸爸知道这事儿了,跟我妈吵着要来医院看,我就回去安抚老人家的情绪。”“你回来是什么时候,又是什么时候走的?”“我大概是八点多过来的,然后我爸给我打电话,问国宁的情况,我说有我们在这儿没事儿。他们坚持要来,我就回去了,走的时候大概是八点半的时候。”“然后呢,你是什么时候接到通知,说弟弟出事了?”林警官这个问题刚问出口,乌鸦女的情绪就更激动了起来。“我,我,我安慰了老两口,就打电话给二弟媳,她说,说情况稳定,我又问她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她说恐怕,要半夜了,我就回房躺了一会儿,想着,待会儿,半夜,还要起来去接我弟弟。谁知道……谁知道……谁知道半夜弟媳,打来的电话,说国宁不大对劲儿……”她几乎一字一抽泣,话说得不大清楚,“等我医院到的时候,就看到国宁躺在那儿一动不动,不知道哪个混蛋把他的针给拔了。一个医生过来检查,说,说国宁已经死了……”“石国宁平时有没有什么仇人?或者,跟人有感情上的纠葛?”林杰继续问。“国宁他,他年轻不懂事,得罪过很多人……”乌鸦女讲这话的时候表情有些难堪。“警官,我弟弟真的是自己把针头挣掉了,这样死了吗?”她这样问。“目前还不知道,我们会查明的,”林警官回答,“请你回家等消息吧,如果有什么需要,我们会随时去找你。”乌鸦点了点头。林杰送石国宁的大姐出去,然后叫了石国宁的二哥进来。石国宁的二哥石国安走进办公室的门,领侦示意他坐在沙发上。石国安是一个瘦瘦高高的人,跟他老婆很有夫妻相。他穿着休闲西装,深蓝色羊毛衫和皮鞋,眼眶微红,面容略显疲倦。此时的他正沮丧地用手扶着额头。“你是被害人的二哥?”领侦问。“是,我叫石国安。我想警官应该认识我吧,每次我弟弟出事进局子,都是我去领人的。”石国安回答。“我认不认识你不重要,”领侦自动过滤掉无用的信息,“令弟不争气常常进局子也不能拉近我们的关系。”她说话不忘带三分讽刺,领侦的这个习惯大概基于上中学语文课的时候,鲁迅的文章学的比较好。领侦继续发问:“你是什么时候送你弟弟来医院的?当时的情况怎么样?”“当时是我爸爸叫我们姐弟三个去陪一场饭局,饭局是六点钟开始,我们喝酒喝到七点多,国宁就喝高了,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他以前也喝高过,也是我送他去医院的,谁想到这次……”石国安说着又埋下了头,眼泪从有很多褶子的眼角掉出来,他用手去抹掉了。“节哀顺变,不要跑题。”领侦言简意赅地表达了安慰和督促。“……对不起。当时的情况挺乱的,因为大家都知道国宁喜欢喝酒,常常喝高,我们把他送走之后,其他人还在继续喝酒。我们送他来医院,我和他嫂子守着他输液,大姐就赶紧回酒店了,免得大家不高兴。”“当时是你和你夫人守着石国宁输液,你中途有没有离开过?”“有。我中途出去买了点吃的,还买了一包烟。”“什么时候离开的?离开了多久?”“大概八点过一点的时候出去的,八点半回来。”“买的东西可不可以给我看看?”石国安从西装外套口袋里拿出一包“黄鹤楼”的香烟,一张超市的收银小票,小票上显示他是在离医院大约需要步行十分钟的一家超市买了香烟和零食,时间是八点过十七分。领侦把香烟还给石国安,把收银小票收了起来。“然后呢?你回来之后干了什么?”“回来之后我就守着国宁,等他的第一瓶药输完,护士来换了药,我想情况应该稳定了,就留我夫人在这里,自己回去了。”“你为什么要留你夫人在这里?”领侦突然问,“你夫人的身体应该不好吧。你为什么要让她熬夜呢?”石国安愣了一下,片刻,他开口道:“是,我夫人身体不大好,但是我明天有工作,我夫人是不用工作的,所以就留她下来了。”“嗯,”领侦记下了这些情况。“那么,你知不知道石国宁平时得罪过什么人?”“他得罪过很多人。”石国安无奈地说。“深仇大恨的那种有吗?”领侦进一步问。“有些事不需要我说,您应该清楚,白警官。”领侦沉默了。俄而,她说:“可以了,你可以回去了,有需要我们会再来找你,谢谢你的配合。”“嗯。”石国安应声起来,他整理了自己的衣角,走出了办公室。领侦趁石国安走的时候把手中的记录本塞给周溯游。“你帮我记下一个,”领侦说,“我要休息。”周溯游起身接过她手上的纸笔,领侦赶紧坐到溯游的办公椅上。这时林杰带着石国安的夫人进来了。给石国安的夫人录口供比想象中更轻松。本来以为她会情绪失控,但她说话的时候表达很清楚,只是颇有些有气无力。石国安夫人的名字叫陈爱蓉。她穿一身暗红色的紧身羊毛连衣裙,黑色的丝袜和靴子,长发披肩,长相斯文,身材纤瘦。“石太太,请问你是什么时候送石国宁到医院的?”林警官轻声问,他的措辞特别小心,希望尽量不要刺激到这个浑身发着抖,哭得双眼红肿,声音沙哑的女人。“七点多。”陈爱蓉说,她似乎已经哭过劲儿了,吐字异常清楚。“到医院之后你做了什么?”林警官稍稍松了一口气。他比较不擅长对付情绪失控的女人。“到医院之后,就找病床,找到了,医生过来开了药,我就跟一个护士出去拿药了,然后我就一直守着他,除了上厕所之外,没有离开过。”“一步也没有?”林警官强调地问。“没有离开过病房,但是我跟隔壁床的那个警官讲过一会儿话。”她想了一想,答道。“你跟她说话是什么时候?”“我记得我们刚送石国宁来的那个时候,她好像受不了石国宁身上的味道,因为石国宁之前吐得很厉害,酒气也很重,她就跟一个医生出去了,等她回来的时候,我刚上完厕所回来,我去帮她接了一下被子。大概是九点,那时我先生刚走。可是她才躺下不久,不知道为什么就又出去了。”“你先生在医院里做过什么?”陈爱蓉深吸了一口气。“我先生,他一开始也陪着他弟弟,后来他说肚子饿了,出去买了点东西,回来之后没待多久,又说明天要上班,叫我好好看着他弟弟,就走了。”“你先生的大姐呢?”“她来了没多久就回酒店去了一趟,然后又回来看了看她弟弟,后来我公公婆婆打电话说要来,大姐怕他们着急,就赶紧回去了。”“没有再来过?”“没有。”“然后呢?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打瞌睡的?”“大概十点的样子。”“你知不知道石国宁平时得罪过什么人?”“这……这些事,我不过问的。我知道的,大家都知道。”陈爱蓉这样说。“好,你可以走了。有什么事我们会去找你。”林杰的话问完了。溯游随之停下了摇动的笔杆。“不好意思,那我先走了。”陈爱蓉缓缓站起来,她看上去弱不禁风,似乎随时会倒下。林杰不自觉地扶了她一把。陈爱蓉像受惊的小鹿一样紧张起来,她用力推开了林警官的手。“谢谢!我……我自己可以。”她连忙回答,然后赶紧跌跌撞撞地走掉了。“这个女人有点奇怪啊。”在陈爱蓉走后,领侦朝着她离去的方向,一边说一边放出自己眺望的目光。周溯游的目光与领侦重叠,他关上手中的笔记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