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1965年8月5日04时15分新加坡这是一个幽灵出没的地方,青烟袅袅,薄雾蒙蒙。没有夜,没有昼。他不止一次来过这个地方,每一次都会迷路。这里简直是一个大迷宫,你走过一层又一层,绕了一弯又一弯,总会回到原来的地方。“迷宫”在微微摇摆着,透过圆形的窗户看出去,外面是一片白茫茫的海,大海没有一丁点儿颜色,这种苍白,就像死人失去血色的脸。你看不到岸,分不清天,无边无际,让人绝望。他终于记起来,他是在一艘船上,迷宫就是一艘大船。这艘船从哪里驶来,又去向何方?他记不起来。但有时候,他会看到许多幽灵似的人物,好像都是老熟人,又像是陌生人。他们在船上说话,看书,跳舞,栩栩如生。有时候,又一个人都没有,空空荡荡的,悄无声息,像艘死船。不管是活船还是死船,他似乎都在寻找一个人,这人是他最亲密的朋友。穿过一条条走廊和一间间舱房,在迷宫里穿行。“哥哥,别丢下我!”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回荡。“弟弟,你在哪里?”任凭他如何努力,都不能分辨出声音的方向。“你答应过我,要带我回中国的。”“你快出来,我不会抛下你的。弟弟,我们永远在一起。”他拼命地在船上寻找,但每一次,都会回到起点。这时,船上开始布满翻滚的浓烟,黑烟从门缝下,从管道口箭似的射进来,很快就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浓烟里传来无数恐怖的鬼叫声,形似炼狱。大船剧烈地摇晃,似乎在慢慢倾倒。“弟弟!弟弟!”他大声喊。浓烟里猛然伸出一只烧焦的小孩的手,紧紧攥住他的臂。每当这个时候,王星火总是会从梦中惊醒。有时候,梦的内容会有一点点改变,但他无论如何都无法看清梦中人的脸。他竟然忘记了弟弟长什么模样,甚至在梦里不认识弟弟了,为什么会这样?王星火从**起来,到洗手间冲了把脸,好像脸上仍留有烟火的熏灰,鼻里仍残存着烟火的焦油,一定要把它清理干净。清醒了一下,他回到了现实,巡视了一下各个房间,一切正常,便走到窗前,掀开窗帘的一角向外看。天已经微亮了。1965年8月5日09时37分新加坡“克里特皇后号”真是一个超大迷宫。这是王星火登船后的第一个真实感受,也使他内心深处的焦虑放大了,不由自主想起那个噩梦。虽然巨轮停在海面上纹丝不动,比地面还平稳,但王星火仍觉得脚下有种浮动感,仿佛船底潜着巨大的活物。他知道,这很危险,他必须克服心中之鬼。早上登船一路顺利,103做了充足的准备,也没见特务来骚扰。但他们并没有因此放松下来,一切的规格都是一级警卫标准,按照中央首长来的,分为前后左右四个方位,把“老V”围在中间,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随时对付可能来自四周的袭击。但又不能紧张兮兮,要轻松,要旁观者看不出来,以为他们只是一个大家庭组织出游呢。没有多少行李,叶恒艮坚持随身带着,所以,每个人都提了一个旅行箱。邮轮的安检非常严格,因为大邮轮在海上不惧风浪,最怕的就是一样东西:火。老话说,远水救不了近火,轮船着火,连近水都救不了,这片汪洋大海有的是水,却毫无用处,只会在最后吞噬轮船,由小火灾变成大海难。当然,除了易燃物,武器更是不可能带上船了,包括刀和枪,不过船上的保安队倒配有少量枪支,目的是防备劫船者和海盗。这些规则103心里有数,也入乡随俗,早早把枪都留在“东方之星号”上了。他们现在是赤手空拳。但谁也不能保证敌人也那么守规则,不在行李中暗携武器,毕竟轮船的安保不如飞机那么严格。在登船口检查了行李,办妥了手续,经过邮轮中央大厅的时候,袁智强在一面大落地镜前看到了自己,这是他第一次看见自己穿西服扎领带的样子,感觉有点别扭和滑稽。杜丽开玩笑说他穿这一身特有精神,看上去像旧上海的会道门分子。“我有那么难看吗?”袁智强整了整西服下摆,很是郁闷。中央大厅非常宽阔,就像一个小广场,人来人往。半圆形的服务台位于大厅中间,后面有一个小花坛,栽了几棵矮小的棕榈树,树间安一柱小喷泉,绿意昂然。一群新旅客围在台前咨询各种问题,忙得两个服务员团团转。叶芊是个喜欢热闹的人,第一次乘坐豪华远洋邮轮,兴奋得不了得,早把心中的积郁抛到爪哇国了,东看看,西瞧瞧。王星火只有让杜丽牢牢跟着她,以防意外。人多眼杂,103必须时刻注意来往之人。警卫工作不同于司法,司法是无罪推论,你要证明别人有罪,得拿出人家犯罪的证据,属于事后推理;警卫则相反,它是预防性的,前提假设是“老V”会受到攻击,但在真正的攻击发生之前,根本不知道谁是图谋者,你必须假定周围的任何一人都有袭击“老V”的可能,才能做到百密无疏,防患于未然。有效的警卫,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于警卫人员的个人素质。它需要有鹰的眼睛,蛇的迅捷,豹的凶猛。有时候,人群中一点细微的表情,一种特别的眼神,或者一个可疑的动作,都能让优秀的警卫识别出来,从而阻止一场血腥的谋杀。103很清楚,从登船的那一刻开始,遇见的任何一个人都可能是潜伏的敌人,虎狼之辈,但也可能不是,只是普通的旅客,善良如羊。总而言之,他们像披了画皮的鬼,就躲在这么多人里面,看你这个道士的本事,能不能一个一个地分辨、筛选、排除出来。此刻,王星火就发现角落里有个人眼神不对,他立刻挡在了叶恒艮和那人之间,不料那人兴奋地大喊:“云台兄!”叶恒艮应声看去,喜不自禁,那拄着一副钢拐,高举手臂喊他的老人,不正是他一直动员回国而未成的老兄弟张家浩吗?。“家浩,你怎来了?”叶恒艮顾不得王星火的阻止,激动地跑过去,和张家浩紧紧拥抱在一起。真是太意外了!让人喜极而泣。“干爹,我说您怎么舍得下我们呢?现在我们一家人都在一起了,真是太好了!”叶芊一见张家浩,便拉着他的手撒娇。“这是?”王星火问。“他是我爸爸的生死至交,芊芊的义父张家浩。我们能成功离开美国,张叔叔功不可没啊!”一旁的叶涛代为介绍了。“张先生,听叶老一直提起您,幸会。”王星火与他握了握手。互相介绍完毕,叶恒艮便询问起事情的前因后果。“说来话长,那天我刚送你们上飞机,国民党的特务就赶来了,把我抓到一个黑房子里好一顿审问。”“兄弟,让你受苦了。”叶恒艮不禁动容,紧紧握住张家浩的手。张家浩看向王星火,接着说,“幸亏你们的同志及时赶到救了我……我是不走也得走啊……”王星火见登船口有一个头戴牛头怪面具的小丑看向他们,低咳了一声,打断张家浩的话。“张先生,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到房间里再说吧。”1965年8月5日10时00分新加坡十点正,一声长笛响彻云霄,“克里特皇后号”终于缓缓离港。码头上挤满了送行的人们,熙熙攘攘,五彩缤纷,都挥舞着手臂,与甲板上的亲友告别,喧哗声、尖叫声、欢呼声、哭泣声如同海潮涌动,好生热闹。场面再热闹,再感人,对于103和叶恒艮一家来说,也没有任何意义。此地并非故乡,更无故人,他们只不过是匆匆过客罢了。所以,登船后,他们平静地待在舱房内,没有去拥挤的露天甲板。但王星火很清楚,这种平静只是暂时的,神鬼皆已上船,只是尚未兴风作浪罢了。他带着103组员,迅速检查了一遍舱房,看是否有窃听设备或其他可疑物品。他们的房间在第六层甲板,6103、6104、6105、6106,两两相对,属于中等客舱,都是内舱,没有窗户,闷是闷了点,却相对安全。每间只有两张铺位,因此,按照原定计划,王星火和叶恒艮住6103,李遇白和叶涛住6104,杜丽和叶芊住6105,还剩一个袁智强,则独立一间,以作策应。现在意外来了张家浩,叶恒艮又想和他做伴,张家浩原本买的舱位是在四层,于是王星火只有把他安排在袁智强的6106,一来满足了叶恒艮的愿望,二来可以随时监控,因为他总觉得这个人成分有点儿复杂,但张家浩是叶恒艮的至交,他若要害他,早就害了。“克里特皇后号”的客房作“回”字形布置,以中轴为线,左右各有三排房间,除了最外侧是海景房外,另两排都是背靠背的内舱。因此,也就有三条长走廊,横向又设了四条短廊,互相连通,就变得如迷宫般复杂了。这样的迷宫共有八层,分别由六架厢式电梯,五个楼梯通道相连,加上分布在其余楼层中的剧院、酒吧、餐厅、图书馆、露天甲板等休闲设施,还有医务室、警务室、库房、船员区等管理区域,俨然一个精缩版的立体小城镇。“迷宫,这艘巨轮就是以迷宫做主题的。”安顿下来后,叶恒艮对王星火说。“哦?”王星火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包括整个103。他们原先认为,“克里特皇后”只是一个西方人比较喜欢的命名方式而已,没有考虑过它的内涵。“克里特是希腊的一个岛,在古希腊神话中有这样一个故事,克里特王后帕西准疯狂地爱上了一头公牛。”“公牛?”王星火觉得不可思议,他想起了在登船口见到的那个牛头怪小丑,想来这是船方刻意安排的,在演绎“克里特皇后号”邮轮的这个主题。“不错,是公牛。当然,这中间是有阴谋的,涉及人和神复杂的关系。帕西准后来生下一头半人半牛的怪物,叫弥诺陶洛斯,克里特国王弥诺斯于是下令,在岛上建造了一个复杂的迷宫,迷宫道路纵横交错,一旦进去就很难出来。国王把怪物关在里面,这怪物以童男童女为食,为祸人间。后来英雄忒修斯以线为记,成功进入迷宫最深处杀死了怪物。”叶恒艮讲的故事让王星火又记起那个噩梦,不管在梦中还是梦外,他是不是都处在迷宫里了?而“怪物”到底隐藏在什么地方?“后来,真的有考古学家在克里特岛发现了迷宫,但那是一系列豪华的宫室群,就像中国故宫里的东西二宫,你进去,是不是也有一种置身迷宫的感觉?”“迷幻的宫殿?原来‘克里特皇后号’的渊源在这儿。”王星火点头,叶恒艮这样一解释,这艘邮轮倒真有那么点双重意思,可见建造者的用心。这时候,门敲响了。“是他们吧?”叶恒艮正要起身开门。王星火立即制止了他,侧身走到门后,用两根手指轻轻夹起门上圆形窗的小挂帘,见门外确实是个邮轮服务员打扮的年轻人,提着一小篮水果。他开了门。“先生,我是客房服务生,来送今天的水果。”服务生对他职业性的微笑,递过篮子,“新鲜的热带水果!是我们送给新旅客的礼物。”王星火接了水果,说了声谢谢,正欲关门,叶恒艮叫住了他。“等一下,小伙子。”叶恒艮从钱包里取出一小张钱塞给服务生。王星火这才记起,邮轮上有付小费的规矩,这点李遇白曾跟他们说过。当时心想,这是个什么破规矩?在国内是不可想象的。服务员为人民服务,本是分内的事,凭啥还要另外付钱?就把这一细节给忘了。关上门,王星火把篮子放在桌上。“很新鲜的芒果,王老弟,你一路辛苦了,尝一个吧。”叶恒艮从小篮子中挑了一个大芒果递给王星火。王星火接着芒果,心中闪过一个念头:不对,其中有蹊跷!如果水果是邮轮统一赠送的,服务生不可能只提一个篮子过来。这样想,便感到事态严重,待追出门看时,走廊上早已没了服务生的身影,只有几个经过的旅客好奇地对他张望。“怎么了?”叶恒艮问。“我们的房间暂时不能待了,你先到叶涛房里。”王星火敲开叶涛的房门,让叶恒艮进去,交代袁智强和李遇白保护好他们,便独自关在房间里研究起那篮水果。他记起去年在台州侦破“刺刀密令”时,曾经碰到过水果炸弹,难道敌人会故技重施?那几个诱人的水果此刻似乎变得阴森异常。王星火侧耳在水果篮边仔细倾听,并没有听到定时器的微嘀声。如果没有藏炸弹,那么最有可能就是注毒了,用针筒往水果里注射毒液,除了一两个极其细小的孔洞,肉眼在外表上几乎是分辨不出来的。王星火从随身带的小工具包内取出一枚放大镜,一丝不苟,观察那几个水果表皮上是否有动过手脚的痕迹。果然让他发现了,但不是针孔,而是刀痕,在一只香蕉的根部。这痕迹比针孔大多了,好发现多了,倒像是敌人故意做出来让他看的。王星火用小刀从痕迹处轻轻剔开香蕉皮,没见爆炸装置,也不见因毒药变质的果肉,嫩黄的香蕉肉里只嵌着一张白色的小纸条。他用镊子把纸条轻轻夹出来,摊在桌面上,只见上面写着一行蝇头小字:“各位,死神的游戏开始了!”1965年8月5日10时18分新加坡外海就在王星火取出神秘纸条的同时,“克里特皇后号”的另一舱房内,有人做了同样的事情。“好狂的口气!”鬼冢看着纸片说。“不,他们不是狂妄……”“零”的神色却如阴云般凝重。“他们是谁?特工?台湾特工?还是中情局?”鬼冢问。“零”摇了摇头:“不,他们的历史更早,据说已经存在了三百多年。关于他们,更多的是传说,但想不到这个传说是真的,他们真的出现了。”“三百多年的组织?”鬼冢倒吸了一口凉气,仿佛看到了一具中世纪的僵尸。他从来没有听过这个组织,也没有看过老师如此焦虑。“这个组织叫幽灵会,又称死人会。死了,却有心愿未了,便游荡在人世间作祟,在我们日本,称为厉鬼。”“我还是不明白。”“你知道1649年英国发生的事吗?”鬼冢想了想,说:“那一年,克伦威尔的议会军战胜了查理一世的王党军。”“不错。”“零”对徒弟的记性表示赞许,搞特情工作的,除了专业本事,天文地理,历史风物,都应涉猎,广识博记,才能游刃有余。“国王查理一世最后被送上了断头台,在众目睽睽之下被砍下了脑袋。这是英国,也是世界资产阶级革命的标志件。”“但这和幽灵会有什么关系?”“查理死后,他的一批皇家侍卫神秘失踪了。有人说他们躲进了苏格兰的荒原和黑森林里,密谋复辟。不过,后来英国确立了君主立宪制,就再也没有人见过他们了。”“你是说这批侍卫建立了幽灵会?”“这是传说,也是开始。随后,资产阶级革命席卷全球,那些强大起来的国家又趁机在世界范围内扩张势力,战争此起彼伏,这世界从未太平过,幽灵会在此间也若隐若现。据传,他们专门吸收世界各国的末路精英,包括我国德川幕府倒台后的一些流亡忍者,从而成为一个国际性的秘密势力。随着时间的推移,它的性质慢慢发生了变化,对政治失去兴趣,转而谋取财富,最臭名昭著的就是接受暗杀雇佣和情报交易。它们的成员自称幽灵,在每一次任务开始前,都会向目标发出一个死神的游戏邀请。”“就是这个?”鬼冢看向桌上的小纸条。“是的,我还不能确定这是否真是幽灵会所为,也可能有人冒充。但是,这世上知道幽灵会的人少,知道死神游戏的更少,有能力准确掌握我们情报的人,少之又少。”“可是,这毕竟都是传闻,没有实证……”“怎么没有?1930年11月,滨口雄幸首相被刺案就和幽灵会有关。在暗杀发生前的几天,滨口首相就收到死神的邀请书,但他根本不信,只当成秘密社团对他的威胁,结果在东京车站遭到了佐乡屋留雄的刺杀,虽然没有当场死亡,但却于十个月后因病情恶化痛苦地死去。其实凶手佐乡屋留雄只不过是幽灵会的一枚小棋子,给首相一个警告,幕后指使者一直笼罩着神秘的面纱。后来我在查阅战前绝密案卷时,才发现世上竟有这样一个秘密团体,其能量令人吃惊。我现在怀疑,滨口的病情突然恶化也可能与幽灵会有关,他们在医院的药品上动了手脚。令人不可思议的是,佐乡屋留雄在1940年就出狱了,一个杀死日本首相的凶手能那么快获释,如果背后没有强大的势力,是不可想象的。”鬼冢静静地听着,神情肃穆,又有点儿紧张。“零”呵呵地笑了:“不过滨口也算不得好首相,他对满洲的态度太软弱了,还企图裁军,我想当年一定有陆军部的人参与跟幽灵会的交易。滨口死了后,大日本帝国才真正开始走向辉煌,天皇拓荒八极的理想才有可能实现。”“现在我们该怎么办?”“零”思忖了一下,说,“宁可信其真,不可信其无啊。他们很可能受台湾特务机关所雇,阻止叶恒艮一行回国。鬼冢,放轻松点,他们只是传说,不是神话。既然他们邀请我们参加游戏,那么我们就好好玩上一玩,看看谁是最后的赢家。告诉‘三’,我们又多了新朋友。”“零”冷笑着,把小纸条撕成碎片,又揉成一个球,扔进了垃圾篓内。2011年5月10日9时25分中国上海虽然下着小雨,南京东路上仍是人潮汹涌,五颜六色的雨伞像极了绽放的花儿,一朵朵挤在一起,漂流在步行街上。我在上海站下了“和谐号”动车,就急急赶到南京路,按照李卓写给我的地址,寻找一个叫“芊婷”的服装外贸公司。我要找的人叫马婷,是叶芊的女儿,也是这家公司的女老板。李卓说,叶芊回国后,曾多次辗转通过他寻找王星火,可是都无功而返。王星火并不愿意见她,反而像避瘟神似的躲她,这让她痛苦万分。不久,“文革”开始了,她也受到了冲击,就更不可能联系上他了。改革开放后,有海外关系的叶芊到上海办起了这家外贸公司,生意越做越大,在美国、日本和欧洲都设立了分公司。五年前,她正式退休,把公司交给女儿马婷打理,从此淡出了商界,不知道近况如何了。在信息社会,找一家公司并不难,何况是家小有名气的公司。在一家办公大楼的六层,我找到了“芊婷”的总部。当我向秘书说明来因,马婷却给我吃了个闭门羹。“对不起,董事长说,她不愿意有人打扰老人的生活。”秘书回话说。我有点儿急了,说:“我并不是想打扰她,而是给她带来了故人的消息,难道马董事长愿意看到老人家抱憾终生?”“你这人怎么这样?”见我大声嚷嚷,秘书为难地说,“人家都说不愿意见你了!”“你告诉她,作为女儿,她没有替母亲作决定的权力!”我生气地说。正在僵持之际,里面的门“吱呀”一声开了,门口出现一个三十五岁左右的少妇,高挑的身材,皮肤白皙,戴着一副黑边眼镜,显得很知性。“小肖,让他进来吧。”她打量了一下我,说。马婷比我想象的要漂亮得多,看上去不像女商人,倒像个小学女老师,很容易想到她的母亲叶芊肯定也是个美人胚子,但跟我后来了解到的“克里特皇后号”上的叶芊气质截然不同。在董事长办公室宽大的沙发坐定,刚才还拦着我的小肖就给我泡了杯茶水。看来,马婷对员工的管理是有一套。马婷读完李卓写给叶芊的信,沉默了片刻,对我说:“李先生,你想从我母亲那里得到什么?”“我不想得到什么,我只想听老太太讲讲以前的故事。”我说。“可是,这是她痛苦的回忆,事情都过去那么多年了。我想她不愿意再勾起这段回忆,而且,现在讲这些往事还有意义吗?”“有意义,为那些已经牺牲的和还活着的英雄,都有意义。李卓告诉我,当年,你妈妈曾经说,有一件宝贵的东西要亲手交给王星火,可惜他一直避而不见。现在我有了王老先生的确切下落,我觉得能够帮助你妈妈实现这个未了的心愿。”我说。马婷站了起来,我以为她要逐客了,但她只是走向窗边,望着远处高耸的环球金融中心沉思了一会儿,摇摇头说:“可惜,你来晚了。我妈妈已经踏上去往新加坡的邮轮,她准备到东南亚疗养,半年之内不会回来。”“什么?”我吃了一惊,不由自主也站起来,问,“现在我去见她还来得及吗?”马婷抬腕看了看表,说:“邮轮泊在北外滩码头,还有一小时就要封闭了,你现在去的话,如果一切顺利,还可以赶上半小时的时间。”“我这就去。”我急急往门外走。“等一下。”马婷叫住了我,笑道,“你怎么找她?我送你去吧!我妈的脾气很怪,她坚持不让我送她,现在正好有个理由。而且,没有我,你根本不可能登上邮轮。”1965年8月5日10时36分新加坡外海“喂,我现在可不可以出去透透气呢?”叶芊问王星火,刚才,她又跟杜丽闹了一番。王星火又好气又好笑,原本以为杜丽和叶芊都是女人,应该会相处得很好,想不到两个人碰着就像冤家似的,怎么也合不了拍。“难道你们就让我一直待在这个闷罐房间里?”叶芊见王星火不回答她,又追问,“那干脆闷死我算了。”还好王星火刚才跟叶恒艮说了没什么事,此刻老人正在6106房间里跟张家浩叙旧,要不然又要骂她了。“叶芊小姐,这里很危险,请你遵守规则,我们必须集体行动。”王星火说。“危险?这里是邮轮,在海上呢,他们要是对我们动手,自己也逃不掉的。而且,我也没看到什么危险,反而是你们弄得一惊一乍的,这吓唬人呢!”叶芊哼道。真是一个不懂事的天真姑娘!她还没见过特务的本事呢。“你那么聪明,那在新加坡又怎么落入特务魔爪的?”杜丽忍不住反讽。“他们也没对我们怎么样哪,好吃好说的。再说了,还不知道你们是不是魔爪呢。”“你……”杜丽气得朝她翻了个白眼。她从军那么多年,从来没有碰到如此刁蛮不讲道理的保护对象,但又不能发作出来,对性格直爽的她来说,简直是活受罪。“好了,叶芊小姐,再过10分钟,我们一起去参观邮轮。你放心,你是绝对不会闷死的,这里的生活很丰富多彩。唯一的要求,你不能擅自活动。”王星火说。倒不是王星火退了一步,而是原本的方案,因为老待在客房内,其实并不安全。对于图谋者来说,客房目标精确,活动空间窄小,邮轮走廊里人又稀少,反而是搞谋杀暗算的理想场所。听王星火这么说,叶芊自以为得势,心满意足地回房间了。王星火向杜丽递了个眼色,让她到自己的房间,把香蕉里的那张纸条给她看。“这是什么意思?特务的挑战书?”了解纸条的来历后,杜丽也颇为不解。“不,不会,这不是台湾特务的杰作,他们没那么自信。而且,这不像他们的风格。死神是西方的用语,我们中国人很少用这个词。”“对,中国人叫阎王,或者黑白无常,勾魂鬼什么的。对了,会不会是日本人的组织?”杜丽说。“很难说,在码头上,他们既然偷偷摸摸做贼似的跟踪我,此刻就没必要摆出这种姿态。你看这口气,好像一切都在他们掌握之中,而且,他用上了各位,似乎不仅仅针对我们说的。”“也许只是故弄玄虚罢了,我讨厌这些迷信的说法。这世界上哪有什么死神?还自称死神,也不怕被人笑话。”杜丽不以为然地说。“死神,活神,这些都不是关键。”王星火说,“关键是,这伙人为什么可以那么快知道我们住哪个房间。我们刚把行李放好,他后脚就来了,好像在我们背后安了一只眼似的。”杜丽也皱了眉,王星火说得有道理,他们的房间号从未透露过,而且上电梯,找房间时,也特别注意有无可疑之人跟踪,当时确定是安全的。“那只有一个可能,我们之中有内奸。”杜丽觉得脊背有些发凉。“不太可能,进房间前,所有的人都在一起,没有谁离开过,就算是最值得怀疑的张家浩,我当时特别注意了,也没有可疑的动作向外传递情报。”王星火摇了摇头。“装神弄鬼,到底是些什么人呢?”杜丽也想不出所以然。王星火说:“不管是人是鬼,我们暂时先不要声张。我还记得那个服务生的相貌,等会儿去查一下,看能不能顺藤摸瓜,找出幕后指使者。”1965年8月5日10时50分新加坡外海每一层的船尾都是一个开放式的休闲平台,半圆形结构,围着白色栏杆,视野开阔,从这儿可以眺望蓝色的大海,也可以观看下面露天甲板上的景象。平台上摆着十来张浅蓝色咖啡桌,桌边围了一圈圈旅客,有的谈天说地,有的若有所思,有的晕晕欲睡。也有一些年轻人靠在栏杆边,嘻嘻哈哈,指指点点,兴奋莫名。轮船离岸将近一小时了,新加坡的地平线早已不见,四周都是蓝茫茫的海水,偶尔能看到远方岛屿的青色轮廓。邮船驶过的浪迹在海面上像是开了一道白色拉链,数十只海鸥跟着翻滚的浪花飞翔,咿呀叫唤,时远时近,时高时低,似乎在和船尾上的人们追逐嬉戏。邮轮在新加坡停靠后,新上船的华人和日本人占了旅客的很大一部分,因此船上到处可见黄皮肤、黑眼睛的东亚面孔。邮轮管理者也因地制宜,换上了很多华人和菲律宾船员。“这儿真美!”叶芊跑到栏杆边,张开双臂,凝神望着闪亮的大海,大口呼吸起海上新鲜的空气。海风吹起她卷曲的长发,显得格外妩媚。一只海鸥竟飞过来,绕着她的手打转,惹得她咯咯大笑。“看,芊芊难得这样高兴啊。”张家浩笑着对叶恒艮说。“这丫头,什么时候能变得成熟起来呢。”叶恒艮轻叹了口气,摇头。杜丽站在叶芊的身后,迅速环视了一下平台上的人们,没发现可疑人物。见叶涛和李遇白已经找了个位置坐下,袁智强则靠在栏杆上,悠闲地打量着来往的人。王星火走到袁智强身边,跟他耳语了几句,让他陪着叶恒艮和张家浩,自己则回了客舱。“杜丽,你以前有没有出过海?”叶芊竟破天荒地主动问杜丽。“有。”杜丽回答。“能说说那次的经历吗?好玩吗?”“不能说,不好玩。”杜丽想起去年曾被潜伏在身边的特务“蜥蜴”绑上黑船去台湾的恐怖经历,仍心有余悸。要不是王星火他们收到信号及时赶到,自己肯定会跳海一死了之。“你这人真是的,什么也不说,真是没劲死了。”叶芊说。“叶芊小姐,我跟你的人生不一样。你很纯真,不知道这世间有多险恶。”杜丽说。“这些我明白。”叶芊说,“那些人为难我爸爸,为难我们一家人,还杀死了赵诚叔叔,甚至绑架过我,这些我都明白。可是,我们也不能整天苦大仇深、胆战心惊的样子,总得给自己找乐子,这样才对得起生活。你说是吗?”杜丽扑哧一笑:“想不到你是个这么热爱生活的人。”“你知道就行了,所以,我最讨厌别人拘束我了,人就要活得自由自在的,要不然和囚徒有什么不同?所以,从现在开始,我们可以达成一个协议,我感谢你保护我,也理解你这么做,你可以跟着我,但不要束缚我的自由。本姑娘宣布,万一我出了什么事,你,杜丽,没有一丁点儿责任。”“你绕这么一个大弯,原来就是要求我这个!”杜丽哭笑不得,“现在我也正式宣布,你的要求不能满足。”“哼!”叶芊赌气离开栏杆,坐到叶涛桌边,不再理杜丽了。“妹妹,你又怎么了?”叶涛皱起眉头。“哥,你有遇白哥哥陪你聊天,我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真可怜。”叶芊耸耸肩,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你妹妹不把我当个人看呢,嫌我又死板又土气。”杜丽呵呵一笑,在一边说道。“杜丽,芊芊是小姑娘,你就由着她点吧。”李遇白说,从口袋里摸出一枚硬币,说,“趁闲着,我给大家表演个魔术吧,轻松轻松。”把那枚硬币在咖啡杯边一磕,哐啷一声脆响,眼皮一眨,硬币竟不见了。李遇白张开十指,向大家展示自己并没有把硬币偷偷夹在手指缝里。“到哪儿去了?难道在杯子里?”叶芊睁大了眼睛。“在杯子里的话,这咖啡还能喝吗?浪费是很可耻的。”杜丽说。李遇白故作神秘,笑而不答。“我猜在杯底。”叶涛说。“如果我没看错眼的话,这枚硬币就压在咖啡盘的底下。”一个声音在隔壁桌响起。大家寻声望去,是个中年男人,一头中分油发,留着两撇小胡子,正微笑地盯着李遇白的咖啡杯。李遇白看着他,不置可否。那人走过来,说:“先生不介意吧?”轻轻移开咖啡盘,果然露出了那枚硬币。李遇白心中恼怒,有点下不来台。“都是同好嘛,可以交流一下。我叫钱江。”那中年人把手伸了过来,李遇白只好跟他握了握手,互通了姓名。钱江便拖了把椅子坐了过来。“老弟手法很好,可惜假动作做得稍微生硬了点,容易让人看出破绽。”钱江说。“魔术只是逗逗乐,小技巧,也没啥稀奇的。”李遇白说,把那枚硬币收回了口袋里。“呵呵,说得不错,走江湖卖艺的活儿,入不了眼的。你们是中国人吧?是乘船探亲呢?还是结伴旅游?”钱江问。“请问钱先生是哪里人?新加坡人?还是香港人?”李遇白没有回答他,反而把球踢还给他了。“我是马来亚人,跟你们一样,也是华人,我的祖父从中国的福建迁到了这里,我身上同样留着炎黄的血。”钱江说。“哦,幸会了。”“其实,从你们登船的那一刻起,我就注意到了你们。”钱江说。这话立即引起了杜丽和和李遇白的警觉,他们在登船处四面观察过,对这个钱江并没有什么印象,看来,这邮轮上真的藏龙卧虎。但是,他为什么又主动接近他们?“我们只是商人,有什么特别的?”叶涛也说话了。“不,你们绝不是普通的商人,你们中有几个人,眼神中有一种锐利,很不一般,只有那些受过特别训练的人才会有。”杜丽和李遇白不禁对望了一眼,103已经尽量收了军人的气质,想不到还是被人看穿了。“呵呵,不瞒你说,我们在没经商之前,确实在军队里呆过,而且是侦察连。不过,现在早已是地地道道的商人了。”李遇白以退为进,笑着说。“哦,原来如此,那就难怪了。”钱江也笑了。“我觉得老兄你也不是普通人,普通人是不会关注别人的眼神的。”李遇白说。“我是个职业魔术师,你知道一个好的魔术师最大的本领在哪儿吗?不是手法,也不是道具,是观察力,看人,看眼神。”钱江说。“光说不练,有什么用?”叶芊在旁边说。“这位姑娘真是直言快语,刚才说了,走江湖卖艺的活儿,入不得眼的,只能用来博得大家一乐而已。”钱江看着叶芊说。“钱先生的理论我还第一次听说。看来,你是魔术界一位大师级的人物了。”李遇白说。钱江摆摆手:“大师?谈不上,谈不上,只是心得体会罢了。李先生嘴上不说,心里其实也明白的。”“明白什么?”钱江神秘地压低了声音:“从观众的眼神里,我们可以看出他们是不是入了套。”似乎话中有话,一语双关。“你到底是谁?”李遇白瞪着他。“我说了,我是一个魔术师,如假包换。”钱江笑呵呵地说,“我们还要同船好多天,有的是机会交流。”说着也从口袋里摸出一枚硬币,学李遇白的动作,在他的咖啡杯边嗑了一下,硬币就消失了。“各位,我先回房了,如果你们找到了这个魔术的秘密,请告诉我。我住7607号房。”说着,便起身告辞了。硬币到哪去了?不在咖啡杯底,也不在咖啡盘底,怎么也找不到,说没就没了,仿佛一只幽灵。光光硬币消失,没啥稀奇,稀奇的是,随后发现,这枚硬币不声不响跑到了叶涛的杯底下了。“太厉害了!”叶芊惊道。不过,这也不是最稀奇的,优秀的职业魔术师都做得到,刚才说话时,钱江早在转移他们的注意力了。最稀奇的是,李遇白发现,这枚硬币竟是他刚才放回口袋里的那枚,不知不觉竟被钱江偷了。但他没说,有种打落牙齿往肚里咽的感觉,说出来多丢人啊,心里却有一种隐隐约约的恐惧感,仿佛刚才和鬼进行了一场对话,额头上不禁渗出冷汗。1965年8月5日11时16分新加坡外海在李遇白遭遇钱江的同时,王星火遇到了一件更为诡异的事。十分钟之前,他找到了“克里特皇后号”邮轮的客房部经理奥斯丁。奥斯丁是澳大利亚人,唇上一抹金黄的大胡子,圆圆胖胖的,看上去像一个脱了工作装的大厨。当奥斯丁听完王星火的叙述,连连摇头说不可能。“你的意思,这个服务员是有人冒充的?我想请你们彻底查一下,如果有人冒充船员在船上行骗,邮轮的麻烦就大了。”王星火说。奥斯丁又摇了摇头,说:“先生,你还没弄懂我的意思,根据你的描述,我确信这个年轻人是我们的船员。”什么?王星火没料到奥斯丁会说出肯定的答案。“那他在哪儿?我能不能找他当面问一下?”“你找不到他,他已经死了。”“死了?”“死了。就在昨天,他在新加坡上岸后,在一家酒吧内与人争执斗殴,被人杀死了。这真是个令人头疼的问题,我的副经理现在还留在那儿处理善后事宜呢。”奥斯丁皱着眉,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这不可能,我相信早上见到的是个活人。”王星火说。奥斯丁回身,在身后的柜子里找到一张照片,递给王星火,“你见到的是不是他?”一个年轻东亚人,留着平头,最明显的特征,右嘴角边有一道1厘米左右的伤疤,让他看上去总像笑着。这点王星火注意到了,没错,是他。“此人名叫黄天成,是台湾人。我们刚刚在半个月前录用他的,想不到一上船就出事,真是够倒霉的。”奥斯丁懊恼地说。“谢谢。”王星火递还了照片,“不过,船上确实有这么一个人,我希望你们还是谨慎一点。”如果真像奥斯丁所说,黄天成是个死人,那早上那个送来水果,并带来“死神纸条”的人又是谁?难道真是鬼使?王星火不信邪,他确信自己看到的就是黄天成,或者,是刻意冒充黄天成的人。一定是特务的阴谋!“好的,我会转达保安室,让他们排查一下,很感谢你的意见。我们不能排除有人混上邮船的可能,冒充船员这种事情,以前也发生过。”奥斯丁有礼貌地朝王星火点头。“如果有什么消息,请告知我。因为我觉得有人可能想对我们不利。”王星火从位于七层的客房部出来,径直又去了六层船尾的平台,他不能离开“老V”太长的时间。尽管从现在的情况看来,航行在海上的邮轮是个封闭环境,特务是不会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动手的,他们没那么傻,所以人越多的地方,反而越安全。不过,动手有忌惮,动手脚却是随时随地都可以的。邮轮的上下主通道是厢式电梯,有两层自动收缩的铁栅栏,可以看到里面的情况。王星火进入电梯时,刚好和上来的钱江擦肩而过。王星火站到电梯里,看着钱江的背影,隐隐约约觉得,自己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人,特别是他的眼神。回到观光平台,找了个安全的角落,杜丽立即向他汇报了钱江的事,王星火有点责备李遇白不该在大庭广众之下卖弄这些花招,这是警卫工作的大忌。但李遇白不太服气,说该来的,不管你怎么藏,他都会来,况且钱江也不一定就是心怀不轨。“如果他真是特务,为什么主动暴露给我们?”李遇白说。“在这条战线上,虚中有实,实中有虚,真真假假,人鬼交杂,我们不能被他们的表面给骗了。”王星火说。李遇白没再辩驳,闷闷不乐地回到咖啡桌前,盯着青蓝色的大海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