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德的脸上浸了药水,如同庙里放焰口时供桌旁置的纸人,雪白雪白,下头不断有气泡吞出,整张脸皮渐渐凸起浮出,与底下皮肉分离。“鬼呀!”有人颤声道。“这张面具做得不错。”沈绯衣却在点头,“江湖上传说的人皮面具,我也是头一次看到。”“人皮……面具?”小严听得身上爬起鸡皮疙瘩,好奇又害怕,下死眼看了看,阿德已经把脸皮揭了下来,纸一般摊在手里。他的真面目未必比阿德的脸更醒目出众,然而每一根线条都透着冷酷,十足的,杀手的脸。“你把阿德怎么了?他的脸皮怎么会在你这里?”人群重新乱起来,有人指着骂,“你这个妖孽,你快把阿德还出来。”沈绯衣一个眼色,小严忙堆起笑脸奔过去,道:“大家忙了大半天了,还是早些回去,假阿德背后肯定还有余党,若是不连根拔出来,日后定会遗祸到诸位乡亲头上,还是把此事交给我们沈大人处理,等案子水落石出后,再回来交待给诸位听,让大家有冤的申冤,有理的定理。”他扬着张颇有人缘的娃娃脸,好言好语,态度可亲可近,通之以情,晓之以理,终于把众人劝得安静下来,提了家伙垂头回去。黑衣人不由对沈绯衣笑,“本来看不出这小子有什么好处,现在倒是越来越觉得像个宝。”沈绯衣笑而不答,小严却听见了,转头回来道:“这算是好话吗?难得难得,狗嘴里也终于能吐出象牙来。”边说边去扯他脸上蒙面布,“都什么时候了,还盖着块遮羞布。”黑衣**笑起来,便由他扯了,露出张皎如秋月艳似春花般的脸,不是田七是谁。“原来昨天那番话全是骗人,你根本没走?”“若不是弄番计策出来,怎么能看得清这些人的勾当。”“好呀,你们两个还是不相信我。”小严忽地委屈,涨红脸,“我也真以为你们内讧要分道扬镳,白白担心了半天,谁知还是你们齐心协力在演戏。”田七苦笑,“我也想告诉你,可是周围一直有人盯着梢,再说,若真告诉你了,又怕你脸嫩藏不住话。”“哼,不错,我是最浅薄无知的一个人,配不上你们的大好计策,活该被人当猴耍。”小严赌气背过脸不看他们。他们在这里说话,沈绯衣全部充耳不闻,去假阿德身边盘问了几句,到了此时,那人面色灰败,早没了刚才的巧言令色,无不一一回答,道:“大人定是要追问我的来历,事到如今,烂命一条,我也不必为谁藏着腋着,只是我是个听命办事的人,上头既然肯灭我的口,就知道也不算什么重要人物,只是三天前有人派我来这村里潜伏,专门为了掩盖吴大根的行踪。”“谁派你来的?”“呃,这个,大人可知道‘影子’?”“我知道,是江湖上专门替人清理门户的组织吗?”“是,我们是一群靠命挣钱,用命搏命的人罢了。”假阿德说得面不红心不跳,好像杀手还是个很光荣的职业。“坟地里这些事也是你们‘影子’办的?”“大人,你错了,我对此毫不知情,”沈绯衣冷冷看着他,假阿德便挺胸让他看了,“从今以后,我也是个亡命天涯的人了,何必再同你周旋,说实话吴大根也不是我们的人,从头到尾,我不过是在配合他们行事。”他面色惨然,并不像是说谎,沈绯衣明白虽然刚才他逃过一劫,但未必真能活得了命,就算那个幕后指使人不找他算帐,‘影子’组织也会找到他开刀,自己皱眉,低头从假阿德手上接过人皮面具仔细看了半天,那面具皮子淡黄呈透明色,上头也有五官轮廓,眉眼宛然,不由叹一句,“真正巧夺天工,也不知是出自哪位大师之手?”“是,是刘逢吉。”假阿德低声道。沈绯衣不由动容。那头田七被小严缠得头痛,乘机过来道,“好大的名头。”小严气不过,也来问,“谁是刘逢吉?”沈绯衣也不回答,却念道,“三尺生绡作戏台,全凭十指逞诙谐,有时明月灯窗下,一笑还从掌握来。”“这是什么意思?”小严还是不解。沈绯衣摇头,“严大少爷,就算你没去过东京临安,难道也没听人讲起过影戏?”“影戏?好像听说过,是‘目莲救母’吗?”“唉,看来你还不是全无见识。影戏之原,出於汉武帝,盖以薄羊皮或驴皮雕刻成人形,绘以色彩图饰,操耍者一边舞动人形,一边以丝弦伴奏,演出种种曲目情节,所谓纸影演故事。“那你也是出身艺人世家,也会这门本事?”这门手艺我确实会一点,其实幻眼、走索、寻橦、舞轮、弄碗、影戏、口技……各门各派相各不来往,自家的本事都盖得严严的,可是影戏与口技有几分相通之处,我家也有几位师叔当初是从影戏里投靠过来的,故彼此的门路底细也是知道些。”“那个刘逢吉是耍影戏的吗?他和这事又有什么关系?”“从来艺人都有自己的独门秘方,影戏舞得好,固然在于艺人手段,更重要是人形做得精美,京里就有几家影戏名家,其中刘逢吉最是著名,传说他亲手制成的人形与真人一般无二。”“哦,有这么神吗?”小严半信半疑,过去将人皮面具又看了几眼,越看越觉得胆战心惊,“这,这东西是羊皮做的?还是活人身上拿下来的?”沈绯衣与田七俱不出声,等了半天,还是假阿德道:“是人皮,这是从阿德脸上取下来的。”“呸!”小严一下子跳起来,“怎么取下来?没脸皮的人还可以活?你们这些人真是伤天害理!小心日后遭报应!”假阿德平时也是个杀人不眨眼的主,这次算是虎落平阳被犬欺,被个毛头小子训得脸色发白,田七向沈绯衣一个眼色,“小心,这小子在到处找人出气。”沈绯衣微微一笑,将手上人皮面具叠了,顺手放进怀中,道:“你是乖乖跟我回去见官,还是准备再费一番力气?”“不用捆绑,我自己跟你们走。”假阿德也算识实务,“只求大人不判我斩刑,吃几年牢狱之苦总比丢了性命好。”“好,那我先不捆你,量你也跑不掉。”一行人也不回村了,直接往昌令县赶路,小严心里一团怒气,不和人说话,鼓着腮帮子大步往前,田七便远远看着他,边看边笑,偷偷对沈绯衣道,“实在是小孩子脾气,我倒要看他能忍到几时。”沈绯衣觉得他也童心末泯,索性一个也不理会,只管问假阿德的话。假阿德道:“不瞒大人说,我的名字从来无关紧要,不过是个杀人的利器罢了,虽然现在犯了事,‘影子’未必再能容得下我,毕竟混江湖有自己的规矩,求大人不要逼问太严了。”沈绯衣云不回答,脸上淡风清地笑,不知为何,假阿德打了个寒战。一口气赶路至夜半三更,离昌令县还有四五余里路,三个人都有些疲惫,一抬头,天空飘起牛毛细雨,针尖似的,扎得人烦躁不堪。沈绯衣眉睫处汪了层水气,自己用手抹了,皱紧眉头,道:“还是先找个地方歇歇吧。”小严已经没有力气顶嘴了,脸沉得像锅底灰,远远看见前面有座稳稳绰绰有桩废弃的房子,再不多话,一头奔过去。果然是座破庙,也不知是什么年代修建的,墙面剥落石像残缺不全,一推门,有股子霉气扑面而来。沈绯衣与田七都是有洁癖的人只有小严大大咧咧,用袖子包了拳头,直起臂膀将石像前供桌上东西一扫而下,末了用袖子掸掸土,一屁股坐下来。假阿德低头坐在他不远处,见小严狠狠瞪他一眼,啜嚅着又坐远些。田七道:“好阴森的地方,你闻闻这呛鼻子的味道,半烂不烂,倒像是个义庄。”沈绯衣冷笑:“那正好,我这人就是义庄的克星。”他们在门口找了处略微干净的石阶,俩人并肩坐了,大门早裂开,门缝里呼呼贯着冷风,田七顺手又拆散了几把椅子,从怀中摸出火石纸媒点燃,呲呲卟卟地亮起火堆,照得每一个人脸上半明半暗,尤其是小严,本来几日末曾休息好,脸色已经发青,再被火光一照,面目有些扭曲。田七把他看了又看,一直看到小严立目骂:“你瞧鬼呢!”“不错,我就是在瞧一只鬼。”“哼,知道你长得俊俏,可心里头腌囋,未必比鬼干净。”沈绯衣由他们拌嘴,吵了一会儿,两人都气鼓鼓不说话了,才慢慢道,“你是恨我们那天晚上没把计划告诉你是吗?”“废话。”小严想起这个,眼圈都红了,“我知道你们瞧不起我,当我乡巴佬,认识我算你们倒霉,以后回了昌令县,咱们互不相干!”“发什么脾气?”沈绯衣叹,“不会审时度势地行事,什么都要当面说明白了才知道,木知木觉,还怪得了别人?”小严一愣,一口气憋在嘴里,发作不得。“也别这么说,他那天晚上睡得沉,没听到咱们的计划也是有的。”田七反倒出来替他说话。“那更该打,到了这个地步,不知谁的地盘就敢放心睡,半点心机都没有。”“你这话不对了,那天他也算是刚经过九死一生,又和咱们在一起,不设防也是应该的。”唉,不提这个还好,一提这个,沈绯衣摇头,“自救他出来那天起,我就一直在想,是否真该让他继续涉及此案。”“哦?你担心什么?”“我看他良善有余,心机不足,以后的事情困难重重,只怕我们自身难保,哪有余力顾及其他,他还是尽早回去,省得再把小命丢在外头。”他们旁若无人地讨论下去,小严也不插嘴,低头听了,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半天,突然把手一推,大声道:“我不走!”“咦,你不是说到了昌令县就和我们分道扬镳的吗?”田七道。“哪有这么容易?你们休想把我一脚踢开,这个案子我追到现在,苦也吃了,罪也受了,这个时候让我走,想也别想!”沈绯衣和田七再也克制不住,笑得前俯后仰,小严直愣愣看了他们半天,恍然大悟,“你们串通一气……”“也不是骗你的话,这次我们戳穿他们的诡计,又抓了他们的人,事情发展将更叵测难料,危险很大,你怕不怕再被人抓住关进棺材里?”“……”小严沉默,想起那次棺材的事,忍不住还是身上簌簌发抖。“你看,你还是害怕的。”沈绯衣自己也是心怀戚戚,口气十分温和,“那些人背景之大,手段之高,并非我们所能想像,不知为什么,他们一开始时并未对我们痛下下杀,否则我们就是长了十个脑袋,也掉得差不多了。”“可是他们已经动了杀心。”田七接下去,“这次我离开你们,身后一直就有人跟着,情况很是诡异。”“你甩了跟踪的人吗?”田七抬头看了假阿德一眼,想说不说的样子,顿了顿,才道:“是。”沈绯衣眼中精光一闪,笑,“这事以后再谈。”小严脸色越发苍白,像被抽尽浑身力气,整个人四脚无力地垂坐在供桌上,头也抬不起来了,过了很久,才低低说一句,“无论你们怎么想,我都不会放弃这个案子。”声音很轻,混合了呼呼冷风,几乎叫人辩不出来,沈绯衣听到了,也不回答,抬头看他一眼,赞赏里杂着怜惜,目光十分复杂,小严不由精神一振,大声道:“我才不怕他们呢。”他的声音提上去,风声却也紧跟而上,蓦地尖利吊起,裂帛般嘶嘶作响,面前的火光‘朴’地变了颜色,惨碧黯淡,像地狱之火,狰狞地爆出星星鬼火,所有人悚然一惊,纷纷跳起来避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