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傍晚时分,梅家坡码头千步梯上端一侧,梅老二豆花馆的生意渐渐热闹。三个五大三粗的下力人走进来,一边从军用水壶里倒烧酒,一边吃报纸包来的烧腊。大声武气叫着:“梅老二,来三碗豆花,油碟多放点花椒面。”梅老二应声从厨房攒出,这是一个头发花白,面容憨厚的男子,点头哈腰打招呼:“耶,马大脚板,段老幺,扁脸大汉,今天码头的活路收得早哦,嘿嘿……”梅老二笑眯眯转身对厨房发一声喊:“梅二嫂,端三碗豆花,让几个兄弟先吃着。”又走进来一个气喘吁吁背着大包,像是才下了船,打工回A市的胖娃,他一巴掌落在梅老二肩上,哈哈连天说:“梅黄鳝,没在背街菜市场杀黄鳝了唢?”梅老二扭头,看了半天,发一声喊:“哦,徐二蛮,差点认你娃不出来了。对头,自从生了我们梅朵就改行不杀生了噻,天天血淋淋的杀黄鳝怕吓着孩子,干脆开了个豆花馆,方便下力人,薄利多销,当做件善事。嘿嘿……”每天的这个时候,梅老二豆花馆的生意便十分热闹,这边在叫:“梅老二,勾二两枸杞酒。”那边在喊:“梅二嫂,豆花给我舀老点唷。”又有人在叫:“再来盘油酥花生米……”源远流长的长江母亲河经鬼门关、大窝凼、黑旗岩一阵湍急之后,到达梅家坡时水势平缓,江面开阔。据说早在古代巴国,这一带就有蛇巴人活动了。而至到明朝末年,这里才建起了梅家坡水码头,成为了A市地域内最大的货物集散地之一。紧依码头的梅家坡棚户区和坡上那条背街,便是因了码头的存在应运而生的。之后就陆陆续续有下力人在坡上搭屋,你一间我一间,几百年过去,就有了眼下颇为壮观的梅家坡棚户区。由于在这里安身立命的,基本上都是经济拮据的下力人,所以搭出的屋千奇百怪,有土墙屋、砖墙屋、罩壁屋、乱石屋、水泥屋、草屋、瓦屋、木屋、油毛粘屋、干打垒屋……式样更是应有尽有:有平房、有一楼一底房、有尖顶房、有圆顶房、有人字顶房……远远望去,像一片嗡嗡乱飞的马蜂窝。切开梅家坡棚户区,连接码头与背街的是一条由下而上,足有一千步的石板古路,称千步梯。也有人叫巴人梯,因为据考证,这条路最先是由上古时期的蛇巴人在长江里捕鱼走出来的。所以,如果说千步梯已经历三五千的沧桑,是一点不为过的。梅老二豆花馆就座落在古老的千步梯上端,紧挨背街的下端。店面是把祖屋门前的空地改造后建成的。一个鼻梁边长了颗肉痣,担个挑挑卖藤藤菜的女人吃着豆花,抬起头问:“梅老二,今天没有看见朵妹妹呢?”梅二嫂正在给食客打吃豆花的油碟,听见有人问她女儿,兴奋地走出来说:“你问我们朵朵呀?这阵天天都在向高老师那里画画讪,回到家做作业做到半夜三更的,开年就要高考了,朵朵都用功瘦了,我心疼得不得了,又帮不上她的忙。只有叫贵州的老姐子又逮了些土鸡来 ,天天炖汤给她喝。”背街路口补鞋子的刘皮匠嘿嘿笑:“上午我来吃豆花那阵,在背街碰到你们朵朵的,这个朵妹妹才心善哟,看见脏兮兮的金疯子在酒楼捡地上的骨头啃,连忙买了个盒饭给金疯子吃。看见我们这些补鞋子的也不嫌弃,爷爷爷爷的叫得我眼睛水都流出来了。”正说着,一个蓬头垢面,嘴眼歪斜,相貌奇丑的人跑进来,一头钻进扁脸大汉那张桌下,捡起他们扔下的卤肉骨头就啃。梅老二拿起门背后的扫帚追过来就打,嘴里骂着:“金疯子,滚出去,金疯子,滚出去……”金疯子抱着被打痛的脑袋,傻笑着:“花花……嘿嘿……花花……”趔趔趄趄往长江边跑了。这时,梅二嫂接着说:“我们朵朵从小就嘴巴甜,又孝顺,心善得很,我们给她的零花钱,她都给了那些吃不起饭的人。感谢观音菩萨,感谢送子娘娘把朵朵赐给我。”说起女儿,梅二嫂乐滋滋有说不完的话。刘皮匠说:“今天朵妹妹那件连衣裙,穿在她身上才乖哟,像天上下来的白衣仙女,我都看木了。”旁边的马大脚板哐吃哐吃嚼猪冲嘴,想凑一句热闹,说:“是噻,人是根桩桩,全靠衣裳。”没想到一时间大家都把他盯着,像看犯人。鼻梁边长颗肉痣的张藤藤菜不满地说:“朵妹妹天生丽质,哪是靠衣裳嘛。”一直埋头吃豆花的扁脸大汉盯了一眼马大脚板,说:“就是把皇帝的龙袍给你马大脚板穿起,还不是像个贼样。” 轰地一声,大家这才开心地笑起来。马大脚板有些不服气:“扁脸大汉,不是给你娃吹,老子年轻那阵在梅家坡操码头,屁股后头的妹崽跟着追。”刘皮匠撂了一句:“苍蝇蚊子才跟着你追。”大家轰轰轰又一阵大笑。桌上的段老幺啃着一根长长的鸭脖,腾出嘴巴说话:“马大脚板操梅家坡码头那阵确实帅,帅得有的人看见他眼睛珠都不转了,嘿嘿,都是些痴呆人。”轰笑声之中,把梅老二两口子乐得眼睛笑成了豌豆角,嘴巴就没合拢过。二背街菜市场,小刀王蓦然回首的时候,惊呆了。此刻,他躲在菜市场后门的一堵断墙之下发呆。他没有想到,今天的刀下之鬼长得如此美丽,特别是那种水灵灵清纯的气质,活了二十几年,他从没有见到过这么好看的女孩,以至触摸着蜈蚣虫的手都有些发软了。他不无伤感地想象着,当锋利无比的瑞士军刀刺下去的时候,这张好看的脸蛋便会破碎,被一片血光掩没…………向高和梅朵已穿过背街菜市场,走到了后门。站在这里的制高点上,可以一览隆起在长江边的黑旗岩。这时,那轮燃烧了一天的太阳,变成了一轮红通通的火球,戳破在黑旗岩之巅,流淌下来的红光,映着漫天的晚霞,斑斓而璀灿,城市、山川、河流……梦幻一般绚丽。“哇……好美哟……黑旗岩……长江……”梅朵高兴得跳着,跑着,喊着,格格格地笑。 向高举着双手,声嘶力竭,可着嗓子吼:“喂……嗨……呃……”二人欣喜若狂。好一阵,难得这样畅笑的向高喘着气,激动地说:“在A市地域内,长江在这里是最壮美的一段,鬼门关,大窝凼,黑旗岩,水急浪大,风光险峻。江的对面,连接着A市前山和后山的南山;江的这面,有芦苇、草地、沙滩。朵朵你看,这里有一条风光特别秀丽的小路,在夕阳西下出神入化,可以斜切走到黑旗岩对面的河滩。”余兴未尽的梅朵瞪大眼睛看着,再一次跳起来欢呼:“耶,好美的斜切小路哦,老师,我今天一定要走一走斜切小路。”向高立即制止:“天快黑了,你不能一个人去走斜切小路。”“为什么呀,老师?”向高说:“黑旗岩有没面鬼出来杀人你不知道?”梅朵说:“我知道,但是老师,我不怕没面鬼呀。”向高愣愣地看着她天真的样子:“你为什么会不怕没面鬼?”。梅朵顽皮地嘿嘿笑,给向高讲了她遇上没面鬼的经历:……那是上高二的时候,梅朵坐在黑旗岩的长江边画素描,不知不觉天就快要黑了,这时响起了雷声,亮起了闪电,下起了大雨。梅朵正准备离开,突然后面传来恐怖的惊叫声。原来是一个想照黑旗岩夜景的摄影师,吓得颤颤抖抖跑过来,问她:“小妹妹……你看没看见……刚才有一个没有面孔的鬼……就站在你的身后……好吓人哟……吓得我全身都麻了……”梅朵四处观望:“没看见呀,叔叔,那个没面鬼在哪里嘛?”吓坏了的摄影师说:“没面鬼刚才还在你身后,我看得清清楚楚的,绝对不会是幻觉,太恐怖了,世上真的有鬼!”……梅朵讲着,问:“老师,好奇怪哟,为什么摄影师叔叔看见了没面鬼,我就看不见呢?我真想见一见没面鬼。”向高哈哈笑起来:“你这孩子,我知道你为什么不怕没面鬼了,世上有恶鬼也有好鬼,你认为没面鬼是好鬼不会杀人。”梅朵诡谲地笑着:“挺好玩的嘛,可惜我没有见到没面鬼,我想鬼是不会轻易杀人的,尤其不会杀好人。”向高忧郁地说:“要是不是没面鬼杀人,是其他坏人在杀人呢?”梅朵很痛心地说:“为什么要杀人嘛,杀人应该是有目的呀?”向高说:“人在最爱最恨的时候,就有可能杀人。”“老师,没有人恨我,我不怕。”向高说:“但是有的人杀人的目的不是这样。”……就在这时,一个眼睛鼓起,高支支,瘦筋筋的人,不断地打着哈欠走过背街菜市场,踉踉跄跄攒入菜市场后门的厕所里。他颤颤巍巍关上厕所门后,抖抖地将一支注满大麻溶液的针管,扎进手臂上的肌肉。一会儿,瘦筋筋的人慢慢缓过气来,接着便直起了腰身,鼓眼晴泛亮,苍白的脸上还出现了红润。蓦地动作敏捷,轻飘飘地攒出厕所。四顾,他立即看见了躲在断墙之下发呆的小刀王,又看见了断墙的前面,站在制高点上背画板的女孩。他注目看了一阵女孩,嘎嘎嘎笑出了声,一闪身,躲进了断墙的另一侧。……向高抚摸着梅朵的头:“好了,你快回家吧,你要去北京了,好好在家准备,静下心想一想素描、色彩、速写的要领。到了中央美术学院,找一个叫周云的老师,他在央美执教,是我大学油画系的同学,他会让你掌握央美的考试风格的。记住路上一定要注意安全。”向高说着,再三叮嘱:“听话,天黑了不准走这条斜切小路哦。”与向高分手后,梅朵先是按照老师指的路线往公路走,但走至半路,她发现这条通往黑旗岩的斜切小路,实在是太迷人了。站在高处看,小路时而穿过一片梦一样的密林,时而伸进一块绿茵茵的草地,时而从一潭碧水边绕过……更著夕阳西下,晚霞缤纷,长江荡荡。对美丽的自然风景有着强烈情趣的她,情不自禁就返身回来,兴高彩烈走上了斜切小路。……小刀王呆了好一阵,当他从断墙的石缝中看见女孩独自一人,走上了斜切小路的时候,他蓦地释然了。他知道近段时间,由于黑旗岩闹没面鬼杀人,这条小路一到天黑便无人行走,是杀人越货的最佳地点。所以此刻他认为是天在助他,女孩命中注定该休。小刀王咬牙,狐狼眼里凶光再露,他心一横,抽出瑞士军刀,卟地在刀上吹了一口气,闪出断墙,追上去。(待叙 第五章 没面鬼飞钵)(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