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爸爸爸爸爸爸……

客厅里，司马慧子一直没有停止流泪。第二张是美子妹妹与陈朴的结婚纪念照。妹妹的外表完全吸收了爸爸和妈妈的优点，如果用沉鱼落雁，闭月羞花来形容妹妹的美是一点不过份的。自古红颜多薄命，爸爸似乎早就预料到了妹妹的命运，所以他放心不下。尤其是当他感觉到了自己的身体在每况愈下的时候，他对女儿说：“慧子呀，你聪明坚强，能够自立。但你妹妹，美丽、老实、善良、柔弱，我放心不下。如果哪一天我没有了，你要对美子负责，你要用生命去爱护她。”慧子扑在爸爸怀里，伤心地痛哭着：“爸爸，我不准你这样说，你要和我们永远在一起，我都快要长大了，我挣钱养你，我要看见爸爸伏在桌上写文章。”“慧子呀，如果以后美子给你的人生制造了麻烦，你要答应爸爸不能责怪她，因为她是爸爸的女儿，是你唯一留在世上的亲人。”那时，妹妹已经读书了。一天晚上，妹妹在作作业，拉了一天煤的爸爸终于可以坐下来。天气很热，爸爸拿着一把蒲扇，给妹妹扇风，赶蚊子，他呆呆地看着他的小女儿，看着小女儿长长的睫毛，柔和的脸蛋，白净的肌肤，清秀的五官，突然说：“美子，你怎么会这样美呢，比你的妈妈，姐姐都要好看，唉，上天怎么会让我生下这么美丽一个幺女嘛！”见爸爸叹着气，美子说：“爸爸，我长得美丽了不好呀？”爸爸没有回答，只是心酸地看着美子，许久，说：“美子，要是哪一天爸爸不在了，你……”没等爸爸说完，妹妹哇一声哭起来了，她扑在爸爸身上，紧紧地抱住爸爸的脖子，哭喊着：“爸爸……你不在了……美子也不活了……”爸爸抖抖地抚摸着女儿哭得不断抽搐的身子，说：“不哭了，我的美子，我的慧子还没有长大，爸爸怎么可以死呢？我要看到我的女儿都长大了，读了大学，成了家，才可以……”不料妹妹哭得更凶了：“爸爸……我不出嫁……我一辈子守着爸爸……”“好了，我的乖乖女，快作作业，爸爸不死……”那天晚上，直到爸爸给妹妹保证了不死，妹妹才睡去。可是半夜妹妹突然醒来，大声呼喊着：“爸爸……你不死……爸爸你不死……”后来，妹妹就经常做着这样的梦，经常呼喊着：“爸爸……你不死……”所以，为了两个尚未长大的女儿，爸爸拼命地想活下去，可是爸爸被打成了右派，没有了写作的权利，没有了工作的权利，只能接受劳动改造拉板板车，那极微薄的收入，很难承担起两个女儿生活和读书的花销。那时正值文化（大）革命，爸爸经常被抓去义务扫大街，扫厕所，或站在台上接受批判。生活的重担不但压弯了他的腰，更压碎了他与生俱来的才华，压碎了他的生命与尊严。爸爸积劳成疾，爸爸营养极度缺失……妹妹是一个很灵性的女孩，她的梦应验了，爸爸就像一盏煤油灯，被我们姐妹耗尽了灯油。一天，爸爸在昏迷中醒来，精神特别地好，眼睛闪着光，脸上还泛出了红晕。慧子欣喜地呼喊着：“爸爸你好起来了，爸爸你好起来了……”爸爸问美子呢？慧子说：“浩志带她到黑旗岩的沙滩上玩去了，一会就会回来。”爸爸惊奇地问：“浩志，哪个浩志？怎么没有听说过。”慧子这才给爸爸讲了在那些灾荒的年月里，时常给妹妹送食物来的小男孩江浩志，以及江浩志在长江里靠打鱼为生的父母与家庭等。爸爸默默地听着，许久没有说话，他在想着什么呢？他似乎在想象着一个赤着脚，头发乱糟糟，穿着补疤衣服的男孩江浩志。许久，爸爸的眼睛里不断地流出眼泪，也许爸爸意识到了美子的命运，但是爸爸已经没有能力帮助自己的女儿了……又过了许久，爸爸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意，说：“闺女，昨晚我做了一个梦，我回冈仁波齐神山了。”慧子紧紧地抓着爸爸的手，睁着诧异的眼睛。冈仁波齐神山，这是爸爸服兵役时经常去的地方。爸爸给她讲过在西藏古老的象雄故地上，有一座神山叫冈仁波齐……爸爸说：“年轻时，我把我的心，我的魂魄留给了象雄文明，留在了冈仁波齐神山。刚才的梦里，神山在召唤我回去了，我的归宿在冈仁波齐。”慧子天真地说：“爸爸，我要跟你去冈仁波齐。”爸爸笑起来，手抖抖地抚摸慧子的脸：“我的傻闺女，你怎么能去冈仁波齐呢，那是另外一个世界，你要在这个世界里照顾好你的妹妹！”慧子终于听出爸爸说的话反常，她猛地伏在爸爸瘦削的胸脯上，哭得呼天抢地：“爸爸你不能去冈仁波齐……你已经好起来了……爸爸你已经好起来了……”爸爸抚摸着慧子抽搐着的身子，喃喃着：“回光返照，归去来兮，回光返照，归去来兮……”一串串泪水落下，湿透了慧子的发辫。后来，有人问到爸爸，慧子就会说：爸爸去冈仁波齐了。因为她不愿意承认爸爸没有了，更不喜欢听到爸爸去世了之类的字眼。包括她的同学们，都知道慧子的爸爸去冈仁波齐了。在爸爸生命的最后日子里，妹妹拒绝去学校读书了，她像突然长大了，她变得懂事得可怕，她似乎明白她生命中最亲最亲，最不能缺少的一个人要离开她了，她似乎在思考着她应该怎么办？她再没有像往常那样，扭着爸爸，要爸爸陪她玩耍，或要吃这样要吃那样。她成天依偎着爸爸，不哭不闹，像只小白兔一样温顺极了。爸爸就用一把断齿的木梳，给妹妹梳头发。妹妹从小就习惯了爸爸给她梳头发。可是这一次，爸爸给她梳好了打散，再梳，又打散，好像妹妹的头发他永远也梳不够。那把断齿的木梳终于滑落下地，妹妹的眼睛也突然瞪大，空空洞洞的，非常可怕。爸爸一支手抓住慧子，一支手抓住美子，他已经说不出来话，他的眼睛就一直看着美子，在涌出了两滴大大的浊泪之后，爸爸在最不愿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离开了这个世界。但爸爸的眼睛一直睁着，就那样看着妹妹。慧子用手抚着爸爸的眼睛，哭喊着：“爸爸……我知道你放心不下妹妹……我会保护好妹妹……爸爸你放心呀……”可是无论她怎样抚摸，爸爸的眼睛始终睁开着，定定地看着妹妹。爸爸抓住慧子的手已松开了，但是抓住美子的手仍然是紧紧的。“爸爸……你松开妹妹呀……你不是要妹妹好好地活着吗……”爸爸终于松开了抓着妹妹的手。这时，已经去世的爸爸，鼻孔里突然涌出来殷红的血液，曲曲弯弯，纵横交错，剪破了爸爸苍白瘦削的脸。妹妹不停地叫喊着爸爸爸爸爸爸……她的声音嘶哑而尖厉，非常地可怕，她的心脏仿佛在碎裂，流出妹妹眼睛里的是一滴一滴的血……妹妹不停地叫喊着爸爸爸爸爸爸……她不住地跺脚，楼板在这个柔弱女孩的脚下咚咚咚响着，似乎就要塌下来，大地被这个柔弱女孩跺得颤抖……后来，慧子的记忆中，永远刻下了妹妹不停地叫喊着爸爸爸爸爸爸的声音；刻下了妹妹不住地跺脚的震撼声……………第三张照片是陈朴和妹妹以及他们的女儿陈绮云的全家照。这是妹妹一生中最幸福甜蜜的岁月，那时侄女陈绮云还很小，陈朴抱着她，就像爸爸当年抱着妹妹，陈朴的脸贴着绮云的脸。妹妹小鸟依人一样伏在陈朴肩上，一家人都在甜甜地笑。第四张是陈朴和女儿陈绮云的照片。那时侄女绮云已长成个美少女了，她清秀端庄，美丽娴淑，有大家闺秀的气质。俗话说有其母必有其女，美子妹妹生下的女儿，就会是这个样子……从陈朴的神情看得出来，他把所有的爱，都集中在了妹妹留下的这个女儿身上。第五张照片是陈朴一个人的户外照，他孤独地站在秋天里的A市南山之巅，背景是黄桷叶在飘飘扬扬地落。没有了妻子和女儿的陈朴，头发已经斑白，神情很悲戚，很无助，很落寞。他看着高天，在深深地怀念他的故人，又像是在怒问苍天，他刚正不阿，除恶安良，何以要让他承受如此灾难……如果说第一张照片勾起了慧子的血肉亲情，让她那样伤心地想念她的爸爸和妈妈，而后面的照片则让她凄凉悲怆，心如刀割。妹妹在承受她多灾多难的命运时，也给爱她的人带去了多灾多难。爸爸呀，我没有保护好妹妹，我对不起爸爸的托付。这深深的歉疚与自责，导致了慧子整个人生的惨淡，也波及了爱他的陈朴。（待叙　第二十三章　美子妹妹卷入了四案？）（本章完）